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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与剑(小说二题)

发布: 2009-6-11 23:03 | 作者: 孔捷生



       ● 屋脊上的芒种
       
       碎云疲惫地飘移,向北……大水的喧响沉没了。
      
       陈戈蓦然一惊,被突如其来的静穆所撼醒。他使劲揉着酸涩的眼睛,仍没能揉去瞳孔中那一轮几近于虚幻的圆月,暗红色的,硕大无比,镶嵌在湿漉漉的天幕上。
      
       他骇然四顾,洪水真的停止了涌动,天地混茫,而且死寂。远处的树梢仍隐隐约约探出水面,如同一簇簇灌木,在迷蒙的湿气中似动非动。没有人声和活气,仿佛攀伏在树上的村民都死过去了。
      
       “四公!四公!你醒醒,雨停了,看那月亮,水要退了!”陈戈急切地摇着祠堂四公枯瘦的肩膀。
      
       四公微哼。老人觉少,他没睡着。尽管他们已在祠堂的屋脊上困了五天五夜了。四公挣开一双老眼,照了照月亮,扳着指头掐算,“……十四,明天是十五。今年是己酉年——”四公嘶哑的喉头骤然顿住。陈戈从他昏昏然的老花眼里看到了恐惧,那是一道瞬忽而逝的光,如同珠江决堤那夜划下来的线状闪电,打桩一样猛地钉进了黄水汤汤的三角洲平原。
      
       “六十年一轮回,上一个己酉年的龙舟水,也逢上了满月……”四公嘎嘎低语,望着月亮忽又噤声,末了叹息道:“后生,你这条外乡命硬不硬,就看过不过得了芒种十五了。”
      
       “天要放晴了,洪水不就要退了吗?”陈戈不解。
      
       四公闭目,不敢再往发红的大月亮瞧上一眼,泄露天机似的吟诵:“龙舟大水赶上十五的满月,海潮大涨,把珠江水往回顶,雨停了也没得法子,水还要大涨。东乡西乡和左近十几条村剩下的人丁,要熬过十五这日才有命过夏至了。”
      
       陈戈愕然,想了一阵,好象捉摸出门道来了——原来在祠堂的屋脊上苦撑了这些天,还未捱到灾难的尽头,要过得了明天的十五圆月之夜,才能轮回重生。这么多人死了,如同那些泡得发胀的牲畜,鬃毛都成了一团团肮脏的败絮,蹄和角忽隐忽现,闪着奇异的光泽,在浩茫的洪流间载浮载沉——昭示着生和死的重量。
      
       “水还要涨,要不要告诉金枝和……阿灿呢?”陈戈问。
      
       四公不答理。屋脊那一侧有点簌簌的动响。金枝和阿灿相拥而坐,搂抱而眠,粘成一坨已有两天了。他们做出了那回事的雷雨之夜,四公的眉眼很难看,却没责骂过半句,自那以后也没理会过这对乱伦的男女。
      
       那夜电光白炽眩目,雷声大作,天也瑟缩成一团湿抹布了,这是末日。做下什么,只怕天也看不见了。
      
       珠江决堤那天,好象也没有特别的前兆。每年端午前后“龙舟水”发,小河涌也涨满了,那是岁岁如此。东乡西乡的村民裹好粽子,赛过龙舟,热闹一番就循例将乡中各坊的龙舟载满卵石,沉到河涌的泥沙里,来年捞出来绘彩点睛,在喧天锣鼓中再赛龙夺锦了。不想剥下的粽叶洗净晾干刚刚收起来,天就象崩了似的落大雨,才一天一夜,南岸的基围就溃决了大口子,东江、西江、北江的三面来水都倾倒进了南岸方圆三百里的低洼平原。灌了浆的半腰高青禾顷刻没了顶,村边大片的蕉林嘎嘎脆响地断裂,恍如一队队青罗伞被疾风拆了骨,投掷到汹涌的浊流之中……南岸各乡都没出警讯,大半村民都在天麻麻亮时被撼开门扇的洪水所惊醒,人们来得及做的事情只有爬上阁楼,扒开瓦面往屋顶上蹿。
      
       没人见过来势这么凶猛的大水,宣统登基的己酉年水灾够怕人的了,也比不得这回的阵仗大,那时各乡祠堂还来得及指派族人互助自救,拆屋抽下杉条扎木筏,将人往基围上送……存在四公肚皮里的种种坊间故事没有机会给乡亲们传播了。大水来时,只有四公和陈戈住在祠堂里。祠堂和村子本来就隔了两段河涌,再说这幢水磨青砖老屋如今的职能只是个粮库,四公也只是个看粮库的,再也没有什么宗族长老来发号施令了。陈氏老祠堂的地势本来就高,屋身更比村中民舍高出一半不止。四公支着粮囤专用的竹梯,让陈戈攀上屋脊,他刚刚抓牢瓦楞,就看到村边的木桥骇人地向天空翘起,然后象迸散的木柴片一样坠落旋涡之中,桥基随即轰然有声地崩塌了。
      
       一老一少在祠堂的屋顶上目睹了巨流在半个时辰里冲垮了几乎所有农舍,漫过几幢仅存的砖屋的房脊,裹挟着阵阵痛号哀哭,南奔而去。天色渐亮,在雨幕中依稀可见村子另一头的几株老榕树上攀伏着蚁状的人形。那些年没把榕树砍了去,换来几多条人命!四公颓然跌坐在青瓦上慨叹。就在雨势间歇的时分,滔滔洪水中飘忽出两个黑点,挣扎着由远而近。陈戈喊破了喉咙,又爬到祠堂的飞檐上把竹梯探过去援救,总算将他们给拉拽上来了。那是东乡的后生阿灿和正月里才从北浦乡嫁过来的金枝。金枝已经昏死过去了。阿灿满嘴牙乱响,抖得象一垛冬至里的禾秆,到底是精壮的耕田后生,周身肉腱子抽搐着,还使得出百把斤力气将金枝拎到浑圆的青釉屋脊上又揉又搓,放出一肚子黄汤。四公问他话,阿灿的牙还是不听使唤,吱吱格格米舂一样舂出些段子来——后生哥睡得实,听见猪象挨刀似的乱叫,大水已涌进了天井,漫过了灶台……喊大伯和伯娘,听得见声见不着人,他才跌跌扑扑到天井,就被大水托起来,眨眨眼墙就塌了,他象木瓢一样打着转漂出去了…….在村南头他勾住了一棵树,好象就是“猪郎”七公屋尾的龙眼树,还有些糯米粒大的青果果,那屋却是不见了……后来树也冲倒了,他又往南边姓梁的沙湾乡那头漂,听见女子哭,就是抱着门扇的金枝,他游过去合做一伙,大水里望得见的只剩陈家祠堂的屋盖了,他舍了命拽着金枝往这边扑腾……
      
       再下来怎也不见活人朝这边漂了,间或有些破草袋子浮过,四公说是基围上有堵口子的,三条江齐齐发大水,哪堵得住!南岸三百里洼地注满了,水的去势倒是缓了,就是不歇气地往上涨。会不会把祠堂的屋顶也没过去呢?陈戈问四公。四公说上一个己酉年的大水托湿了正梁,就够怕人的了,那离这屋脊还有一丈呢。会不会把祠堂冲塌了呢?陈戈又问。别找话来吓自己——四公说,陈氏的先人再穷,造这祠堂各房各支也没省下一升米、半吊钱。同治五年乡里的男丁抵挡盗贼,西墙被土炮轰出了窟窿,秋后还重修了一次,四角飞檐上又装上了石湾彩陶“公仔”。四公叩叩青釉瓦筒,声如金石。他感慨道:整座陈氏祠堂都没有用过一抹石灰,都是上好的糯米熬的稠粥砌的砖瓦呀!水磨过的青砖,那砖缝细成一条线,禾镰尖尖也戳不进半分!陈戈将信将疑,说:这么多年了,糯米浆砌的墙就比得上石灰结实?四公说,他拖鼻涕那阵也不信阿公阿婆的,只当听大戏,后来才信了个实。不用说远了,大饥荒饿得最凶那年,粮库里连一片糠皮都捡净了,他这看仓的真变成打扫祠堂的阿公了,那天半夜里外面墙皮剐得嘎嘎响,出来一看,是一帮半大孩子偷着抠砖缝,剔出些渣子往嘴里咂呢……
      
       水还在涨。洪峰再涌来,这屋塌不了,还能淹不过去?陈戈数着飞檐上的石湾彩陶,那队“公仔”都是戏曲里的角色,《六国大封相》、《桃园三结义》、《忠烈杨家将》……攀援于四角飞檐上的陈年故事,因名窑的陶技而获得永生,尊尊人像神彩奕奕,被姿势飞动的檐角举向南方湿润的天空。然而在四下里一片泽国之中,失魂落魄的飞檐只如翘出水面的几支零乱船桨。陈戈记得清楚,发大水的头天,排在低位的杨八郎、杨七郎就没了顶;第二天,杨六郎也见不着了——四公纠正说,杨六郎是在前面高位的,和穆桂英排在佘太君的左右,“公仔”里数来数去总共就两个女的,好认。
      
       第三天,洪水发滞,涨得很缓。隐隐听得见村那头的榕树顶有号叫声,阿灿眼力好,说好象看见有东西往下掉。四公老泪就下来了,他说虫虫蛇蛇的也要逃生,上回己酉年发大水,毒虫长蛇都往树顶蹿,咬伤的人命都在这祠堂的牌牌上记着呢。才缓过来气的金枝一听脸都蓝了。第四天,天成了漏底谷箩,大粒雨点不歇往下倒,闪电行雷让黄水都滚沸起来……就在这晚,阿灿和金枝做了那事。一个炸雷劈下来,金枝吓的往阿灿的胳肢窝里钻,阿灿喘了一大阵粗气,就搀着金枝挪到屋脊的另一面去了,当青瓦片被踩的咯咯响时,陈戈在电光中仿佛看见四公脸上的老皮老筋抽搐了几下。后来……迷迷糊糊打着盹的陈戈忽地惊觉,风雨声中还有瓦面的动响,更有一种他从未入过耳的喘息声。阿灿和金枝那边别出了什么事,是虫蛇蹿上来了? 四公拳着身子睡死了。陈戈爬高几节瓦筒,隔着青釉屋脊朝那侧一望——血轰的一下往头壳上涌!阿灿把金枝按在瓦楞上姿势古怪地大拱大动……陈戈一片暗翳的视网膜上就是瞧不见阿灿腱肉横凸的光脊背和屁股,焦点映象只有一个——金枝裸呈在明灭电光中的乳房,一只被挤压着,另一只象柚子那样的丰隆尖挺,奇异地颤动……
      
       陈戈脚软手颤地退缩回来,六神却归不了位,怪的是几日来的惊惧和疲惫都不见了,周身神经兴奋而且敏感——他即刻觉出了四公并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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