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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与剑(小说二题)

发布: 2009-6-11 23:03 | 作者: 孔捷生



      
       ● 异乡人传奇
      
       南岸三角洲的耕田人爱穿黑衫,不论男女。大暑天落田做工,吸一竹筒水烟的工夫,黑衫上就烤得出白花花的盐渍来。若是过节、趁墟或者出门走亲戚,他们便会穿上薯莨布衫,它也是黑色的,不过有种很好听的称呼——香云纱,其实是普通的麻织布,涂染上薯莨根茎的胶质汁液,朝外的布面黑得发亮,贴肉的里层却是红褐色的,穿上身很是通透凉爽。
      
       然而这年的夏至,银利镇上的白麻布都卖光了。
      
       一场大洪水洗劫了南岸平原,水退下去之后,仅东乡西乡就添了几十座新坟,一片白幡哀绝的飘舞,就象河汊里举着白花的蓼草。坟包里头有三成是空的,埋的只是死者的竹编凉席和瓷枕头,尸骨怕是永远找不到了。
      
       陈家祠堂塌了半边,拖到霜降,晚造禾稻都见黄了,祠堂不修粮库总得修。青砖是没有了,如今镇上的砖窑烧的都是红砖。修补重建之后,隔五里路也认得出大水毁过的旧痕,青红接驳的,怎么看怎么碍眼,于是又刷了一层白灰水。两乡的陈姓再也认不出自家的祠堂了,先前的四角飞檐塌了西南一角,从淤泥里挖出同治年的青釉瓦筒,却都碎了,连同那些缺胳膊断腿的石湾“公仔”,都给丢进河涌里了。
      
       祠堂四公说什么也不愿再守粮库,大水之后他落了个寒痛症,腰直不起来,人也老了,子侄们也不让他做工了。
      
       陈戈这外乡后生既不会耕田,又不会撑船,倒是四公给他拣了个新搭档——铁铺坤叔。他就搬到西乡来了。
      
       陈戈听过不少铁铺坤叔的故事。
      
       坤叔是唯一不穿黑衫的人。每逢开炉打铁,他就剥去白短褂,套上满是灼痕的皮围裙,露出一身紫铜色的精肉,锤子在哔剥乱蹿的火星里悦耳地响着,烧红的铁块在砧上轻灵地改变着形状,就象银利镇鱼档砧扳上的一条红鳞鲤鱼,被收拾得那样快捷麻利。
      
       陈戈到铁铺,能做的工无非是搭顺水船到镇上运烟煤;蹬着脚踏三轮车到四乡穿街过巷收购废铁;平时生生炉子、拉拉风箱,帮坤叔打下手;再有就是到竹林深处的一眼涓涓的老泉那里汲水,坤叔淬火是不用井水和河水的。
      
       坤叔话很少,不象四公那样故事一箩箩。陈戈却极愿意和他作伴,总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和坤叔有着某种命定的关联。东乡西乡两百几户,谁是异乡人?在陈戈未入村落户之前,就只有铁铺坤叔,他不但是外来户,还是异姓。坤叔姓铁,这个姓氏在五岭之南几乎没有。听四公说过,坤叔是随桂军从上水开拔过来的,他不是吃饷粮的,只是个民夫,也给炮队的骡马打打铁掌。那支军队在北岸驻扎过,后来开上去北伐,坤叔就没随营开走,担着一挑子铁匠家伙,在四乡转悠揽生意做,不知怎的看中了西乡,就在这里开了间打铁铺,大家都称他做铁铺坤。那阵坤叔还是个黑黑瘦瘦的后生呢,才吃了两造禾米,就打响了招牌,远近各乡的人到银利镇趁墟买禾镰,都只认镰身“坤记”的凹印子,用那禾镰割禾,直磨到只剩一弯娥眉月那样细,刃口还利着呢……听来有点意思,但也只是平平常常故事段子而已。不过,那是故事的表层,种种坊间传说比这要扑朔迷离得多。
      
       陈戈住进铁铺帮手做工,免不了常留意坤叔那件被传说神秘化了的白衫——这极可能是陈氏乡亲好奇心与想象力的源泉。先别说它在全乡耕田人晃来荡去的黑衫黑裤当中是那样碍眼,本来一个打铁师傅,成日在洪炉与锤砧跟前讨生活,怎么总是那样在意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褂子?陈戈每逢看到坤叔在开炉打铁时的脱衫——叠衫——放进箱笼里的例行三步式,总觉得这象是一种仪式,而不仅仅是过日子的习惯。
      
       关于这短褂的式样,自然早就有好事的邻里打探过了。铁铺坤含糊不答,又或者他也实在答不出来。那阵祠堂上轮到西乡的莲塘坊太公主事,莲塘太公待这异姓人是很客气的,还问过他是否有心造屋以便娶妻成家,他打铁的手工好,铁铺也帮衬了乡亲邻里,造屋地皮是好商量的。铁铺坤的反应却很木讷,好象从来没想过。莲塘太公进而婉转地说,外乡人总是根底薄,大家都要有帮有靠,所以有些事还是入乡随俗的好,譬如这里的禾叉是两个齿的,你总不能打成三个齿的吧?譬如墟里的布铺都卖黑布,你总不能开间白布铺吧——莲塘太公只是打个比方,铁铺坤却认了真,生硬地辩道:“我打铁的手艺是家里传的,这白布衫也是上代人穿的,我不晓得缘故,也不会去坏了先人的规矩。”
      
       铁铺坤就算是顶撞了陈姓的族长,心底里对莲塘太公却是感激的。九九重阳节那天,他送了一份礼给太公。那是一把新打造的、还未开刃的剑。这一来,东乡西乡都传开了,原来铁铺坤不单只会打禾镰禾叉,更不是箍桶补镬的小炉匠,他会打剑!
      
       剑这东西,乡下人只在大戏里见过。那阵的“红船戏班”一年总有几回泊入银利镇码头,上岸就搭竹棚戏台,那是四乡各坊的大日子。元宵灯节里开锣的《宝莲灯》有大老倌马师曾的戏份,那晚是万人空巷,却有顽皮的童孩钻到戏棚后面玩耍,后来逢人就讲百宝箱里的圆锤是空心的,连刀刀剑剑都是竹片削的,只是涂了银漆。如今有真家伙让乡下人开开眼了,这才是人家铁铺坤压箱底的绝技!话又说回来,看归看,耕田人拎把剑来做什么呢,它既不能割禾又不能剁猪菜。可是莲塘太公却如获至宝。太公中过前清的乡试,不会武,却会文,也算是耕读之家,他有个孙子还在省城读书呢。莲塘太公拿到肇庆府配上鲨鱼皮剑鞘,镶上银饰剑柄,就在厅堂上挂起来了。不多久,肇庆城专卖端砚的“松风轩”老板就亲自寻访到西乡来,一迭声地劝导铁铺坤别再打锄头菜刀禾叉禾镰了,打出剑来,松风轩包购包销。听说来人开出的价钱,只要造一把剑,就够铁铺坤吃半年了。然而来来去去铁铺坤只有一句:这东西是打着玩的,不卖。
      
       从那以后,东乡西乡各坊邻人就真的没见过铁铺坤造剑。抗战胜利前一年,莲塘太公过世了,转眼家也败了,那把剑不知被那一房儿孙偷偷卖了去,再也寻不着踪影了。
      
       陈戈到底是少年心性,对坤叔那手秘不传人的绝技满怀憧憬,并不时将自己的想象力向前延伸。每逢坤叔开炉,给那些用钝了的菜刀、柴刀、铡刀重新上钢淬火,陈戈总是在捕捉种种细节,将之铸锻成型,然后飕飕有声地插进古代侠客的剑鞘里。不过这些豪迈雄奇的联想,最后总是在咝咝腾起的烟雾中化为幻影,淬过火的铁器老老实实地躺在砧上,终归是一把切菜、劈柴或铡饲料的刀具而已。
      
       坤叔会打剑是千真万确的,只是陈戈渐渐地对坊间传奇的另一些章回产生了很深的怀疑。
      
       铁铺坤故事中“剑”的奇峰突起,是对“白衫”的超越,它又回过头来与白短褂生出更深的纠葛。有一种传说,陈戈不止在祠堂四公一个人的口中听过,虽然讲者自己也未必信得十足——铁铺坤原来并不姓“铁”,那只是铁匠家传随意假托的姓,要隐姓埋名的人一定犯了杀头的大罪!而铁铺坤的先人极可能就是姓陈。咸丰年投了长毛军的那几房人,听说编入了翼王石达开的旗下,里头有个铁器营,刀剑打的好,照样可以升做将官,那一营的将官好象就是姓陈。同治二年翼王的兵马在巴蜀地界败亡了,石达开也被绑到成都受了剐刑,各营部下没战死的都流散了。说书也没那么巧,铁铺坤就是从四川挑着一担打铁营生下到广西,最后又转到祖家来的,只不过他的先人把一个“陈”字抹了去罢了。这篇传奇的神来之笔就是——听莲堂太公说,翼王的兵将都是穿白袍的。
      
       整个故事框架以及细节串联,陈戈凭直觉就推知一定是莲塘太公的杜撰。晚了一辈的四公虽然有满肚子干货,但要如此旁征博引,非得知多识广、饱读野史闲书的人而不能胜任。
      
       其实,陈戈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自己的来历与它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不过,他和坤叔朝夕为伴,很快就觉出坊间传说实在经不起推敲。同治初年和现在只隔了一百零几年,说久也不太久,至少未久到能将家乡、血统、习俗等等的记忆一点渣子都不剩地过滤掉。坤叔的舌头至今也没能从珠江三角洲音节繁复的“白话”中绕得过弯来,哪怕是简单的表达,他都要搭上手势和三两个带辣味的四川土话单词,这大概也是他一向寡言的原因;坤叔当然是吃辣椒的,却不能消受鱼虾,吃一筷子也周身泛红斑,这种对“异质蛋白”的过敏,在鱼塘成群、河涌成网的水乡来说,简直闻所未闻;这里兴抽竹筒水烟,坤叔只抽旱烟;这里兴打赤脚,坤叔一年到头都着鞋;坤叔不惯搭船,从西乡到银利镇这短短的水路他都出虚汗,象受刑似的;都说坤叔从未进过座落于东乡的陈家祠堂,后来改成了粮库,坤叔不是耕田的,也就不会担谷迈过那道门槛……这些或许都是细微末节。最为直观的是坤叔从头到脚都没一丁点华南人的特征。按传说中离乡远扬的那辈先人的年谱计算,坤叔不过是第三代吧,怎么就脱胎换骨了?
      
       话又说回来,这类考证也未足为凭。陈戈对镜自鉴,脸上的来龙去脉也找不出多少陈氏族亲共同的血缘构造。满村都是宽阔而多肉质的鼻翼、肥厚而微微外翘的嘴唇、沉着而厚实的五短身材,这就是“烙印”一般的种族凭证?也未必。他自己可是明明白白的姓陈的,父亲把不可更改的籍贯传给了他,只不过,关于它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不管怎样,陈戈和坤叔各自充满悬疑的身世故事,成了一种命定的情分。当然,这仅是陈戈这一厢的感受。坤叔寡言,平时对陈戈也只是淡淡的,两人的沟通靠的是锤砧上的肢体语言。坤叔开始只让陈戈试着打禾叉。铁匠功夫里头,禾叉的难度最低,它不须好铁,不用淬火,打出来能戳进禾秆捆子里就行了。如此简单的手工,坤叔起初也不肯给还哔剥迸着火星的禾叉打上“坤记”的钢戳子。他是个苛严的师傅。后来陈戈的功夫上了手,落锤的准头和斤两都渐入佳境,坤叔就教他打锄头,这是技术跨度很大的阶段。打出来的半成品,锄板前端的三分之一要淬火,插入水中的时间、部位、分寸都很有讲究。陈戈也明白,在南北两岸的三角洲水田,对锄头质量的要求其实并不太高,这里都是祖祖辈辈精耕细作的熟地,粘稠的泥土里连一团蟛蜞大小的石头都找不到,锄板结实耐用就行了,刃口的刚韧则大可将就。坤叔却是马虎不得,要陈戈将功夫做得步步到位。好了,接下来是打禾镰。这种最普通的农具,偏是最能考打铁手艺的。陈戈废了二三十件热铁,就是摸不着头尾。那批工催得紧,坤叔就揽过去自己打了。
      
       于是,陈戈又蹬着脚踏三轮板车过乡收铁,在基围上望见江心的长洲乡人头躜动,好象很热闹的样子。后生性情飞扬浮动,就连人带车搭渡船过去转悠。原来遭受洪水重创的长洲人赶在农闲时节加高加固堤防,掘土工地里挖出了半截古沉船,翻寻出一些碎陶罐和成堆的铜钱。要是明朝的古钱还会有人认得,说不定那家那户屋梁上辟邪的红布就串着明朝的铜钱。这堆古钱就难认了,再说也实在锈蚀得太厉害,拣几个稍有形状的回去悬到梁上镇镇家宅也许不错……陈戈看过热闹,要回头走路时不经意踢到了那块锈迹斑驳的圆铁,便说要拉走。周围都是使船的行家,一看就知那不过是一坨压仓底的重物,再说坤记铁铺常来收废铁的后生谁都认得,就一迭声说:“捡了去吧,挖出来还再埋了它?明年开耕还怕崩了犁耙了呢!”  
      
       陈戈回到西乡,刚把半箩破铜烂铁往墙脚哐当一倒,铁铺里头正敲敲打打的坤叔就丢下锤钳,神情古怪地出来探看,“什么声响?”他问着,就蹲下来搜寻,一下盯上了那块圆铁,掂了掂,叩了叩,双目闪出异样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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