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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与剑(小说二题)

发布: 2009-6-11 23:03 | 作者: 孔捷生



      
       金枝是四公的亲侄陈炳的媳妇,正月里摆喜酒没陈戈的份,不过他还是领受了四公带回祠堂的油腻腻的荷叶包,连啃了三只肥鸡腿。阿灿当然是有份饮喜酒的,不过也要排到第三轮,他是四公的侄孙,辈份是低,年纪却只比陈炳叔小不了几岁。阿灿落田使牛,能吆喝得牛牯不敢喘大气;他落河撑艇,走一趟银利镇水陆码头,艇板都不湿几点水印子。人说四公后生那阵是东乡西乡头牌的“大耕家”,做田功夫压住了几辈人,数到阿灿才有望出得了头。
      
       不管怎么说,阿灿是金枝小婶的侄子辈呀!然而,瓦面咯吱响至半夜才没了声,四公一动不动地蜷缩到天光才露出一张淤黑的脸,却也没吭出半句。
      
       陈戈一夜无眠,虚火交煎,回过神来胃又缩肠又鸣,肚子出奇的饿。他小心地攀着瓦筒滑降到水沿,揭开青瓦片,下面偌大一座祠堂,空间消失了,壅滞着满仓泥汤,和外面的洪水稍有不同,就是浮满了谷粒。几日来他们都是捞这粮仓里的稻谷生嚼充饥。陈戈开头象磕瓜子似的,把牙磕酸了也剥不出几粒米落肚,后来向四公学样,用两截瓦片碾磨,一搓就是一撮白生生的米。这是去年才入库的晚造禾谷,去了壳,米身饱满晶莹,好象还凝结着去岁金秋的阳光。可是嚼了两回生米就止不住反胃吐酸水,四公说,吃吧吃吧,米是最补元气的,富贵人家不识宝,才用人参去淘坏身子。陈戈真饿了,也得吃。再下来,谷粒都泡软了泡涨了,碾磨出来倒更易入口了。只是这回捞上来的一半是瘪谷,剩下的去了壳也见干瘦,米身还有黄褐色的锈斑。
      
       “唉——好谷子都沉底了!”四公突然开了口。
      
       陈戈支吾应着,想起夜间里的事,心头还在别别的跳。阿灿和金枝就没往这边探过头,象是立心守着那片瓦脊了。
      
       陈戈胡乱嚼着生米,眺望着水气迷蒙的泽国,稍近处有一头鼓胀着圆肚子的死猪晃悠悠地打着转漂过,僵楞支着的蹄子还缠着蛇样的水草。陈戈没话找话说:“四公,你说蛇虫也要性命,怎不见往这屋脊上蹿呢?”
      
       四公怏怏的神情顿然肃穆了许多。他说:“哪会有这事!连毛毛虫也近不了这祠堂。你在粮库也住了些日子了,见过一只半只老鼠吗?没有,连陈姓的祖宗也没见过。硬是给梁上那条大白蛇给镇住了——这是灵异呀!”
      
       陈戈早就听说过祠堂的大白蛇。这间阴阴的百年老屋,蛇鼠是一定有的。怪的是满堆着稻谷,就是没有老鼠,连百足蜈蚣也藏不了身。至于大白蛇,陈戈也没见过。刚住进粮库,四公就吩咐,屋梁上要有什么动静,不用大惊小怪,更别用手电筒去乱照,那是旧祠堂镇宅的白蛇。陈戈怕蛇,对软体长虫类有本能的生理恐惧。但是他确实从没和灵蛇照过面,一天日间他在收拾空谷箩,有点灰尘往后颈里掉,猛抬头,什么也没有,只见正梁上悬着的那块褪了色的红布在微微晃动。听四公说过,那块红布是祠堂初建上大梁时挂上去的,四角还串着乾隆年的铜钱。这里的风俗造屋上梁都得挂红布,但它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晃动,就是那条大白蛇——陈戈这么想。
      
       可是,水都涨成这样了,陈谷瘪谷都浮上来了,粮仓变了水仓,那白蛇又怎能呆得住?陈戈再看檐角,杨六郎真的要没顶了,连穆桂英姿态飞动的弓箭步也淹掉了半截。
      
       云仍很低很密,雨时不时洒一阵,倒是不大了。陈戈整夜没阖过眼,到底是捱不住了,拾掇一下铺在瓦背上的青禾秆、烂蕉叶,才蜷卧下来就睡着了…….直到醒来,就陡然望见了这轮暗红的大月亮。
      
       四下里异常宁寂,大水不再淌动,却正如四公的掐算,水皮子无声无息地往上升,来势是那样沉着坚定,不容置疑。才一个时辰,穆桂英和佘太君——飞檐上仅有的两尊女性造型的“公仔”就不见了。四公往高处挪了两次,神色愈加惶惶不安。他让陈戈留意四围水面有无漂着浮木、蕉杉之类,只要游得过去,就揽过来,先存着,只怕会用得上。陈戈水性不好,想想这话多半是吩咐阿灿的,就隔着成尺高的青釉梁脊把话递过去,头却是不探。
      
       然而,湿气从水面蒸腾起来,望中一派迷茫,怎也不见有大件头的漂浮物。下半夜,月亮更见圆了,悬在中天,那红蒙蒙的色泽愈加骇人。大水又有了些波纹,就象潮汐似的朝上拱,陈戈都往高处挪过几次了,数数也足有十节瓦筒了。那边屋脊也是一样,阿灿和金枝的喁喁低语时断时续,继而又肆无忌惮地干起那事来,瓦面哗哗响得惊心,先前还捂着些细吁大喘,这阵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两边水皮子一逼,这头那头离得更近,四公要装聋也不成了。他咳咳地清了几下嗓子,那侧也只是稍息,而后声浪又起。陈戈极感尴尬,更觉心慌意乱,两腿之间又紧又胀,便下死力夹着。
      
       “啐——在祖宗祠堂上头做下这污糟事!”四公终于骂出了声,嗓音却不怎么高,喘出一口老痰后又嘎嘎道:“……看大戏也有讲:大限临头呀!还有怎么事做不出来?她这条命也是阿灿这贱种捞回来的……”
      
       陈戈听着,觉得四公象是在自说自话。不找话说又能怎地?听凭那一侧的声音往耳膜里钻?陈戈就是说不出来话,喉间有种难受的烧灼感。四公倒喋喋不休地开了讲——“省府沦陷那年,不知几多难民往乡下跑,世道乱糟糟的,西乡那边就出了这种事,祖宗在上,家有家规呀,男的出了族,女的要沉塘,也不知怎的,半夜里她跟难民跑了,逃到柳州去了。东乡这边都议论是西乡那几房人有心放她走路呢。唉——那年头也真是!话又说回来,金枝这贱女人怎么就撞上自家的侄子呢?要是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是你这样的外乡人,那就是命,做什么都得认了!”
      
       陈戈耳热目赤,忙不迭要将话题扯开,便嗫嚅道:“四公,你怎么总说我是外乡人呢?全村都不认我,好象我不是姓陈的!”
      
       四公摇摇头道:“我晓得你这一支姓陈的来历。祠堂族谱就是没有你先人的名分,叫人怎么认你?不过,东乡西乡的陈姓本来人丁还要更旺的,咸丰元年有几房人投了长毛军,跟洪秀全造反去了,仗一打就是十几年,后来长毛灭了,这几房没有一个人回来。陈家祠堂正好是那阵盖的,官家还在缉拿钦犯呢,谁敢把他们的牌位往祠堂上摆?只是底下里都说你那些先人是铁打的骨头,他们在外头闯下什么名号乡亲们都不知道,就是这事败后死也不肯连累族人,连一男半女都不肯偷跑回来躲着做缩头乌龟,这才叫英雄啊!”
      
       “……那么说,我也不该找到这块地方来了?”陈戈很敏感,他是按父亲履历表籍贯栏的抽象指示,自己寻觅并投靠这个祖系村落的。
      
       “世道各有不同,如今你是走投无路,陈姓乡亲不认你,不是也收留你落脚了吗?你爸妈都坐牢,那罪名四公我也听不懂,就凭你们那房先人的反骨,说不定真是大钦犯呢!”
      
       陈戈于是无话,念及生死不明的父母,更是心绪抑郁……说话这工夫,水皮子又爬过了两节瓦筒。突然之间,湿漉漉的空气搅动起一种声响,轰隆隆的,低沉而愤怒,接着身下的瓦片也咯喇喇地振动起来,四公和陈戈都栗栗站起,惊惶不已。
      
       “四公,听这声——祠堂要塌了?”阿灿拉着金枝跌跌爬爬地从那边攀过来。
      
       响声显然是从屋盖下面的祠堂传出,里头响得翻江倒海的,围着祠堂的一大圈水面也象滚沸似的猛冒水泡……屋脊蓦地迸穿一个大洞,飞散的青瓦片打着水漂蹦蹦跳跳地蹿向远处,一阵腥冷的疾风从穿洞中冲霄而起!陈戈只来得及看见一匹银绫似的白光向着大月亮飞升,瞬忽就消失了,隔了一刻,才隐约听到前头的水面一声微响,就象船篙点入河底一般轻捷。
      
       四围都静下来了,呆若木鸡的四公才跌坐到瓦楞上,哀哀地嗟叹:“那是大白蛇——这祠堂怕是保不住了。”
      
       没人接话,陈戈气也透不出来。阿灿和金枝也不敢爬回梁脊另一侧……下半夜,只有金枝啜泣过两声,又咽回去了。月亮西沉时分,奇事又来了,阿灿弃守的那边瓦面又是咯喇喇一声大响,声音却很沉闷。各人都惊疑不定地探头去张望——还是阿灿眼力好,他连滚带爬地翻过去,继而狂喜地呼叫:“是龙舟!”
      
       各人跟着攀爬过去,还真是——不知从那头漂过来的一条龙舟,戳穿了瓦面,一头撞进去,还在溜溜的打着转。阿灿死死抓住窄长的艇身不放,即刻就认出来了,“是西乡莲塘坊的那条龙舟!”
      
       陈戈细看,也认得,端午节前才绘画上的红黑龙鳞洗褪了大半,却就是两乡大赛时夺得头彩那艘艇。陈戈是在节后亲眼看着庆功仪式中将它沉到河底的,想想也真骇人,洪流居然能把载满砂石、埋到淤泥里的龙舟掘出来,抛到汹汹大水中!
      
       各人搭手将龙舟左摇右晃,倾倒出艇内的积水。陈戈前仰后合之间,忽觉阵阵晕眩,几日来的饥疲困顿,因为生路在前而蓦然涌上来……各人互相搀扶着登艇时,陈戈膝盖一发软,踉跄栽到——最后听得到的声音是自己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艇帮上的闷响……
      
       天和地漂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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