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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一个介入的观众

发布: 2009-4-17 06:51 | 作者: 张辛欣




       私仇 

       人艺这个茶馆,是聚人的地方,聚各种的异人,也是不那么容得了人的地方。我这样写着,想到人艺一位优秀演员董行佶。他是我的台词老师,而我是他的末等学生。尽管学院和人艺美学观念不很一样,我们请人艺最优秀的演员作表演指导。作导演需要掌握表演的全部技巧,包括台词技巧。当听说董行佶要来给我们上台词课的时候,同学立刻如数家珍的夸赞并模仿他的表演,我得羞愧承认,我不具备对这位老师一丁点了解。我只是发现,这是个十分低调的人,声音低沉而温和。关于台词的魅力,他并没有说得很多,或者我什么都没记住,我只记得,他既席朗诵了《绞刑枷下的报告》。在那个光线惨淡的小教室里,我从此悟到什么叫“朗诵”或者“台词”——随你任何说法吧,我懂得了超越世俗说法的总之:美妙的,精微的,一气不歇激昂慷慨还是全然静默——-无数的表达可能性。直到董行佶老师自杀,我这个被教过的学生没跟他直接说过一句话。我选的作台词考试的材料,别的台词老师都不认为能当材料,说太文学化了,缺乏仅凭声音技巧来张扬的情节。唯一他没有说话。那是作家张洁的早期散文,《拾麦穗》,描写一个贪嘴的傻丫头,一心想嫁挑担走乡卖麦芽糖的孤老头。我觉得太有故事,太好玩啊。我坚持要说,可是台词考试的时候,刚一开口,我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对于一个戏剧工作者说来,再也没有比“笑场”更可耻的非专业行为了。我被赶出了教室,然后,被拎了回来。董行佶老师(以我对这个称呼的最大的敬意)坐在第一排,坐在一边,没有鼓励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反感。我想起他用低调的口吻表达的一个人英勇就义之前的内心世界,我安静下来了,控制了内心对材料的欢乐,也控制了傻丫头听到老汉去世时候的悲哀。我安静地“说”完了,安静地退出考场,在路过董老师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很美……”

       那是我一直珍藏着的对我的最高奖赏。而我能被他肯定换来一个真实:接下来几年里,《拾麦穗》成了考戏剧学院的一种秘密标准,能念好这篇散文的考生有气质,会被优先考虑。然而,低调的,诗意的董老师自杀了。关于他自杀的直接原因我不清楚,也拒绝打听。我受过学院派的机密传授:只专心想艺术,绝不介入剧团任何人事纠纷。于是,我在人艺甚至不敢到食堂和演员一起吃饭,怕人家给我夹口菜,回头就欠着演员想要角色的情,我躲避任何闲言碎语的场合。就是这样,连我都听说,董老师自杀跟对自己的表演艺术不满意有关,也和剧院的某些做法有关。

       人就是通通回避,却很不难想到人艺还有种“自杀”传统。在表面上和气到好像旧日茶馆气氛的人艺历史上,自杀,也许是人艺的另一面形象,老舍自杀了,焦菊隐试图自杀。激烈的性格也许不能上台面,我也被剧院茶馆式地温和赶走了。想来也挺滑稽的,出面的是刘锦云和林兆华。一个编剧出身第一副院长,一个导演副院长。就在人艺旁边小饭馆里吃着说的,由我掏钱——住国外的人嘛,理所当然的,你们都是有钱人。我能体会同时当行政干部的种种艰难,我想跟他们诚恳交心,又想到舞台已然为我们演完的人性。人艺里的大小怪物,张扬的,文雅的,用各种方法自己走掉。连林兆华也得出走。而人艺跟到处一样按步就班慢慢换着不温不火的茶馆“掌柜的”。遥想当年,老舍写戏时候,先生再怎么紧跟形势,再怎么积极地自我改造,内心想必是深知大清国本质。

       然而,这点“私仇”丝毫不影响我对人艺的私心之恋。只要回中国,我第一件事是奔去看人艺的新戏。差不多都是白蹭的。人艺大小剧场看门人微笑的熟脸,让我每次都感动的心颤,他们丝毫不在乎我是升是落,对我一如既往友善,仍然把我当作自己人,把我放进剧场,给我最好位置的票。我不提他们的名字吧,无名,也许最能表达忠诚人艺剧场的优质基石。

       我继续从前台和后台观看着人艺。

       “迟暮之年”什么时候降临的? 

       在如今作电视剧和写书全由着掏钱人喜好水平,由市场决定《谁动了我的奶酪?》这样纯粹垃圾的时代,回想人艺对导演选择剧目的尊重,想想给过我的自由,我简直有点不敢回想!迟迟地,我知道我实在太不够珍惜。排完头一个戏,接下来我选了《安妮日记》,一个犹太女孩躲纳粹不见天日的生命记录。我排了一点,临时原因停戏。接着选《军用列车》,送上那个剧本,于是之又召见我,台词又让我吃一惊:“丫头啊,你救人啊。”我救什么了?他指点我,天下演员都面临着男演员有更多的上戏可能,大量很优秀的女演员却没这么多机会。而《军用列车》这戏是苏联二战时一辆向后方撤退的车厢里满载一大堆娘们儿,只有一位男角,女人们大打出手,争风吃醋,悲泣着,哭嚎着,大笑大骂,到最后,背起唯一男爷们儿,浩荡地徒步跋涉在纷飞战火中。我和演员们见了面,谈了构思,停了。然后,我又选了《迟暮之年》,还是苏联戏。剧院继续为我起用最好的演员,郑榕、朱琳。我排了开头又停了。虽然有些具体的,比如老演员生病之类的原因,实际上,我巴不得停了。我自己整个创作(包括写作)陷入危机,我高度怀疑自己在重复。不过,我最后选的《迟暮之年》剧本的名字以及各种迹象,是不是也在说人艺重新启幕时刻的暮年将临?

       20世纪70年代末,当人艺重新复兴时,假如我记忆的错误也是观众的正确幻觉的话,可用苏叔阳编剧的《丹心谱》为标志?为了那个新生代假如读剧本简直不明白我们瞎激动什么的戏,演员们帮助编剧作了许多细活儿。10年过去,人艺排苏叔阳写老舍自杀的《太平湖》。大夏天,流着汗,名演员还是照着老规矩,继续帮编剧改剧本,一边改一边叨唠,“真想跳太平湖啊。”这也表现着人艺的生命吗?是直觉里全然明知着,却继续在困境里顽强挣扎。我从内部感觉着人艺,好像一个成长着也自然会衰老的人,一个早已失去精神父母的孩子,孤伶伶地在世上摸索地活着。惟一能够坚守,能够继承,不让自己走失太远的,就是为编剧默默改剧本而全不记名分报酬的遗风。只要舞台上还有好戏啊!只要能捧住自己那份戏……

       听说,前年人艺开谁的悼念会,于是之中风了,口齿不行,当人替他念稿子的时候,在场好多人都流下眼泪。我在异乡听到时也落泪,遥远地看到真情的出演,深深卷入不在的现场,洒纸钱的手也抬不起了吗?难道人艺的灵魂在渐渐飘逝?

       究竟谁是剧院的灵魂? 

       一个有过最好的剧作家,最好的导演,最天才的演员,有最雍容气派的剧场,并且坐落在古老京城心脏地带的剧院,究竟谁当为这种剧院的领头人?谁该对剧院的如此历史负责?当由衷感激、赞美、哀惋人艺的时候,我跟无数老观众一样在想:如此人艺为什么会在重新开幕的高潮中慢性地衰落?

       一个剧院想要不断地保持舞台魅力有这么几个要素:剧本创作。优秀演员。导演风格。剧院建制。观众群落。学院派出身的我信奉过“导演中心制”的理论。世界各国的好剧团可以支撑这个理论。法国太阳剧社有导演姆诺奇凯恩。前苏联莫斯科剧院塔什干剧院有留比莫夫。自然,如果靠着一个导演的个人风格左右整个剧院,也许太独裁统治了。(历史之余只留一条鱼刺的时候,我胆敢问吗:焦先生时代独裁吗?)但是,以大手笔导演为中心,会成为剧院各部门创作者奋斗的明确目标,落实到舞台上,一个剧院对外便有鲜明独特风格,时尚小词叫“品牌”,国际通说“icon”——偶像。

       舞台,镜框式的,突出式的,街头的,不论什么样,总之是有个地方演戏,是集中并形式感的。导演非常重要。在戏剧界内部,我们赞美世界各位导演的绝妙处理时毫无同行的妒忌之心。同一个苏联,《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最近导演表现,你能想象吗?在各种各样美伦美幻的朱丽叶中,这一位是个大胖丫头!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在著名的楼台会戏中,在上下接吻时刻,深陷情网的罗米欧和朱丽叶啊,嘴唇吸在一起,罗米欧被吊起来,全身“悬空”!

       所以,在谈“后人艺时期”,我很关注林兆华。不是从副院长角度,而是导演林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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