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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一个介入的观众

发布: 2009-4-17 06:51 | 作者: 张辛欣



       一束光追着,几个人影在眼前晃动,等着一辆永远不会来的公共汽车。然后,我们跳上了车,周围乘客听起来,这些家伙是不是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话语亢奋,天马行空。晃过三站地,售票员一吆喝,我们便扬长下车,没有人买票,这是不成文的校规。对104路夜间电车自许免费是余兴节目,我们已然蹭了戏。捡个好座位坐下,对号入座的拿着票瞪你,得,换个地方,大大方方又坐下来,又被人弄起来了。我们,戏剧学院学生,常驻人艺剧场的波西米亚人,就这样看小剧场的《车站》,也看大剧场,看他们所有的戏。当然,看《茶馆》。演员还没张嘴我们就知道人家要说什么,知道哪位角儿要干什么,要往哪儿走了,我们全都把焦菊隐先生对那几张桌子的导演调度图背得滚瓜烂熟。就是这样,在昏暗里看台上的角儿们喝茶,人家喝了一夜又一夜,我们看了一夜又一夜。在跟演员一样记牢的台词和动作里,每一次戏剧之夜还是有新奇的玩意儿!

       并非全这么轻松。看完人艺戏在电车上,每回我都觉着要被抓获了,挤在同学中间说着戏来壮胆儿。只有一回,同学们跳上前门,我一人落在后面,于是买了票。5分钱。下车撕票的时候同学大喊:“叛徒!”那时清贫,那时坦荡,那些黑夜布满诗意,而那一切都意味着观众与舞台的关系。是希腊环行剧场,是宗教奇迹剧,是乡间社戏,这是普天下人古今到处同一个神奇现象:我们安全地着卷入戏剧性历险,在浓缩的时间和幻化的空间里,摆脱庸常真实。经典说法:我们得到灵魂净化。而我追求:无以预期的喜乐瞬间。

       可能车上乘客听着学生的激昂,就跟自己在说储存大白菜大葱一样亲切。那时观众遍布京城灰色41胡同,四外越竖越多的高楼和郊外大学。光是看剧院门口拥挤的各色人你就没来由地兴奋!还有从外地专来看人艺戏的。一来就是一帮子,那是职业化盗窃集团,分工不同,导演、舞美、化装和主要演员,主看自己那部分活儿,凭记忆搬到外地舞台上组装起来。人艺的舞台就这样放射着,不只是我们这些穷干戏剧的小情种忠诚地关注着那处每一举每一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全国缩说“人艺”,是国家戏剧艺术的圣殿与象征。

       然而,我们有谁从历史观众席的角度俯视过《茶馆》吗?当我们看洒纸钱的时候,看飘满白纸的舞台,看绕圈而行的蹒跚老者,当我们无数遍沉醉在戏剧的高潮时刻,是不是看出:它早就预言了这座顶级剧院步向慢性衰亡?

       私人恋情 

       在50年金色庆祝时刻,我却这样地写着挽词,是因为纯粹私人的终身感激。人艺一度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1983年中戏导演系演易卜生的《培尔?金特》,我们在后台抢换各种服装:村民、海盗、肚皮舞女,同时我还主演“公主”,一个戴着猪鼻子,描着绿眼睛的妖怪。据说,来看戏的几大剧院头儿指着台上悄声对助手说:“这人集作家、导演、演员一身,回头要毕业生时就要她了!”到了第二年同一季节毕业分配来临,因为我的小说被当时不见容,院长们的台词通通改为:“除了不要她,谁都可以要。”

       人艺没有修改台词,因为它从来没有开过口。人艺根本不要导演系毕业生。就我们学院派这边来看,这和人艺《茶馆》风格有关。人艺虽然跟学院一样信奉斯坦尼表演体系,但是我们还爱更多的苏俄流派,比如是斯坦尼学生却反叛了他的梅耶荷德。何况欧美种种呢。被人艺挺难接受并造成大风波的《车站》在我们看来挺温和啊。就学院派观点,我们有理由认为:人艺不够宽广。作为同行,我们理解演员多需要观众。演员表演时的视线和感情常常秘密投向第三排观众,靠挑逗前排观众的情绪带活整个剧场的反馈,使自己和戏越发生动,演员的真生命活在剧场。但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以重视表演闻名,云集着天才演员的人艺,站在镜框式深缩舞台里朝外看视野有限。看人艺如今,也许学院派有点道理?

       然而,我是人艺历史上第一个被收进来的学院派导演。毕业分配的时候,为了能抢入好剧院,同学之间下黑手,我反正是到处都不要的,踢过来,踢过去,虱子多了不咬,不过是没地方分住房,没地方凭医疗保险看病。根本也不指望任何人帮我。但那时候的人,会你不求却默默地为你操心的。人跟林兆华说到我的处境,林兆华是学院师兄,是表演系的,高我太多班,我全不认识他。然而他跟于是之说了,第一副院长于是之找我谈话。

       好像那是我头一回进人艺剧场的后面。人艺给观众的圣殿印象,来自正面的苏俄建筑风格,一楼侧面是化装室,制景车间,后面二搂是院行政机构所在。通道两面是一个个距离相等的门,到处一样的官办摸样。阴森森的通道上飘着轻微的厕所味,还有炒菜的香味,那是从上一层弥散下来的,新婚演员的小窝跟烂景片一起挤在顶层。院长办公室,一个小房间,木板地的红漆几乎磨光了。这是第一次,我跟观赏了无数遍的著名演员面对面。

       于是之用京腔问我:“您能不能先写个剧本让我瞅瞅?”

       这问话把我想好的词全扫空了。

       他台词下面的“潜台词”,如果冷静想,该说是最好的意思了。人艺高度景仰编剧,这个传统打那时代过来的全国观众都知道。老舍先生的剧本是演员在排练场走着,说着,即兴发挥着,先生修出定稿本。演员甘愿为好剧本作无名无利的任何奉献。演员于是之院长一定也在为剧本发愁。剧本,一剧之本,也是剧院之本。但是我很不识抬举,回答说:“我到您这儿来,是作为导演来的,您何以先考我写剧本呢?”

       沿着冰冷的楼梯原路走下去,不免生出一丝悲凉,心想,怎么自贱到送上门来碰壁?!然而,被冲撞的于是之和人艺去跟上面谈。悄没声地,人艺味儿地,我这条小落水狗,被关在所有京城剧院大门外面,居然溜入了顶尖殿堂。

       后台的观众 

       在人艺排戏的第一天,走进排练场,院务递给我一个小铃。座式,顶上有个小钮。恍惚觉着在哪部老片子里的老店柜台上见过。我不知道这玩意干什么用,接过来便放在脚边。派给我的场记小尹正打开空本子准备记指示,慌忙把小铃捧起来,轻轻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口气温和然而敬重地说:“导演,这是您啊。”我大惑不解:“这是我?!”她悄声跟我解释:“这是导演在排练场里的声音,打焦先生开始就这样,您要是想让排练中的演员停下来,按一下这铃,您要是想发话,也先按一下。”她示意我如何作,她举起手掌心,悬在小钮上,却并不落下去:“除了您,除了导演,旁人没权力碰。”

       我用掌心试着砸了一下,小铃响了,清脆,并不洪亮的一声,但是,巨大的排练场,所有的演员,全都静下来,齐齐看着我。

       如果说,人艺是高度重视现实主义表演技巧的大本营,同时,人艺也曾经是浪漫主义剧作家曹禺当院长,并且有既学者又平民的老舍,总之是聚会天才编剧的天堂。与此同时,在人艺的历史精神中,还有一类真实,一种神话,以一颗灵魂为代表:导演焦菊隐。

       原谅我不历数人艺所有导演前辈,因为我太后进,无法,也不准备写一部人艺家谱。不过,有机会深入后台观察人艺对导演的那种情感,至今我都深觉离奇。

       进人艺之后,我发现我跟这里的演员有一个共同分享:吃安眠药。只有在人艺医务室里我们一次可以拿到整瓶“安定”。这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的。这儿的医生跟正常地方的医生不一样,能够理解这里人的正常需要。演员每晚下戏卸装后,仍旧会处于高度兴奋状态,长久地沉浸在刚演过的戏里,自我赞赏这一晚微妙的表演感觉,哪个小地方没演好,哪句台词没说好,观众可能全没发觉,但是就会后悔地啃着自个儿的心!所有戏剧性心理振荡的余波要靠着安眠药来自我镇定。前台观众看不到比后台更深入的内心波澜,而从外表看来,观众很可以认为,天才演员也是疯子。这样看也不算错。作演员必须相信假景片、假道具全都是真的,相信一千年前的日子和外国故事是正在发生的真实,而自己真实生活里最憎恨的对手真的是热恋中的情人。以假当真,进入状态,滔滔不绝,超发挥着一切。在“正常人”看来,演员难道不是疯子吗?不够疯的,天生不是演员材料。而我看演员,也是天真的,永远的大孩子。

       你知道吗,演员是相当依恋导演的。演员跟随导演对整部戏的立体规划,无论怎么说,到最后上台是看不全的,创作过程中演员信赖导演犹如遵从精神首领的信徒。人艺的天才演员们虽然从未把这种深情廉价地抒发过,但是,在多年的排练场里,他们一点一滴每时每刻地表达着这种深深的心理依恋。据说,当年“焦先生”在排练场是不多作指点的,只说,“你们开始走吧。”演员便根据对剧本的体会,自己说台词,走调度,演到不知该怎么演了还是继续演着,一直演到那个小铃响了为止。演员眼巴巴地看着焦先生,而先生可能只是说,“再琢磨,琢磨吧。”

       这个幽灵故事多年来徘徊在人艺排练场里,我听着,恐慌,感动,挺可怜演员。老一辈人艺演员自己揣摩导演意图的味道,真有点像孩子揣摩和讨好大人的心情。而我不是那样排戏的。我不敢,也不能。于是之院长也许还是有考我的意思,不考剧本写作了,改考导演能力。人艺给我的第一批演员是学员班的。我导演的是苏联剧作家罗佐夫的社会伦理戏。我自己选的这个戏,原是两个独幕剧,我把两个剧拧到一起,让每一个演员在戏中分别扮演性格相反的两个角色。自然,我想表达人性自身并存的善与恶,也很想帮助我的演员。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效的小魔术。也许,并不是灰姑娘有多漂亮,是水晶鞋跟她形成了反差。当演员演着对比性的角色,会遮掩并提升了只演一个角色的表现。很可惜的是,我的学员演员基本上在只演自己的水平,生活里瞧着挺机灵的,一上排练场,傻眼了,对脚下的地板缺乏历史感,对自己先准备戏的人艺传统似乎一无所知。就是跟他们明说了,他们还是不知道,究竟怎么才叫自己准备戏。焦先生当年也许不发脾气,不过,据说他会对站下来不知该怎么演下去的演员幽幽说,“那是谁啊,站在那儿挡眼,劳驾挪挪地方吧。”我不能这么说演员,我知道这一切有多可怕,一个无助的创作生灵,在小小表演空间里渴求指点,犹如在失去方向的汪洋大海中想扒到一块木片。新手演员尤其很难自己走戏,于是,我每天讲小故事,激发灵感。一人两个角色,我有7个演员,于是14个角色,其中6个人我要一一替人想到怎么演。有一天,连我弟弟都对我发出警告:“你可不能对演员太厉害啊,我在去外地出差火车上,都听到乘客说你在排练场骂演员来着。”

       我笑:“何止是骂啊?我给演员跪下来呢!”

       为演员作表演示范的时候我跪在地上,而我那位学员演员看上来象是导演。他赞叹着说,“嘿,您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怎么就没想出来?”  我仰头答:“想?宝贝儿,光想够吗?在来排练场的路上,我差一点就在公共汽车上演了!”

       跪在地上看年轻演员有点茫然。想像力,表现力,这些表演艺术的要素,需要一颗高度灵敏而通透的灵魂。而这颗灵魂怎么开窍?怎么才能懂“用心捧活”这句艺术小匠人的行规?戏剧表演艺术是一次性表达复杂而完整的人,一粒漂浮的单薄的心何以沉浸爆发多重人性层次?我请他继续演,他动了一下,站下来:“得,您说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吧!”

       7个人,14个角色,只有一对角色一个人不用我操心。剧院开恩,给了我一位老演员,韩善续。他闷头琢磨自己的戏,排练散了,他会悄悄追着我,讨教自己琢磨的对不对,然后再到排练场上试给我看。当年轻演员笑场和打闹的时候他都不吱声。像人艺许多好演员一样,要是不理解他(她)的内心,你会以为这就是人艺,是真茶馆,树叶掉下来怕砸了头而不吱声。就在那个时候,韩善续开口了,他没有批评顶撞导演的学生,而是温和地给他一点实在的招儿:“比方说,你能不能这么走一下?”

       那个男孩儿回答:“我不会那么走。”  “你敢说不会!”我勃然大怒,“你狂的可能还知道你姓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你面临什么?明天出了学员班能不能进人艺,有没有这口饭吃,都是大问号。一个好演员,一个好心人,肯教你在这个混帐世上好走一步,你居然会不知好歹!我要是你,我就给老师磕头!”

       骂演员是导演的诡计之一。学员们管韩善续叫“老师”,我却是不必叫的。不由想到如今风尚,少的老的全管人叫“老师”或自称“老师”。在落伍的我听来,常误会这是嘲讽,是骂人,吹自己——贬自己。我是韩善续的导演,第一次在人艺排戏,我默认他是亲密的帮手,是现场老师。有时候我在他琢磨出来的表演中,观察能改进的总体方向。

       在人艺后台当高级观众,作导演的时候,我使用那个小铃的方法在人艺历史上可能属于最个别的。我总是先说“停”,演员停下来了,然后,我也许想起规矩,多余地按一下小铃,除了惹得小尹抿嘴笑,她的场记本上没什么可记下的。学院派导演不是书生,我不需要场记,我不必假装深沉地指点着身边的笔说,“哪里,哪里,如何,如何,”然后让场记宣读我的思考。我观察着排练场,分析着全部调度,同时体会着演员的潜能与困境。让演员停下来的时候,我便把所有方面都作着一一调整和启发。我其实也是反学院派的。在学院时我们会把一个戏研究排练8个月,而我不认为戏要排到百分之百完美再上台,应该高度尊重、保留并且坚信演员的创造潜能,要相信剧场!绝不必让演员在排练场里耗费才华,上舞台,有观众存在,演员会激发到人生顶点!把戏改名为《今晚我们照常演戏》,一个半月排练,我们的戏上演了。

       2002年初春时在网上游荡的时候,我遇到一位当年的读者,一个曾经的铁路工程师,如今在美国写程序的电脑员。他说那时候只要到北京,必定去看人艺的戏,他至今生动记得演员谢幕后我走上舞台的样子。读作品,他想像这人很孤寂,很尖锐,而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位生气勃勃小个子,戴个大眼镜。奥,这就是“导演”。他想。

       他写记得我跳上舞台的那一瞬间,他写记得观众对导演的掌声。而他保留在回忆里的我全然不记得。我根本不记得跟演员一起上人艺舞台谢过幕。但我记得自己的笑声,是在观众席里的笑声。演员总是会对我说,“导演,我知道昨晚你来了,我听到你在观众席里的笑声了。”是的,我非常爱笑,我太容易被吸引了,我天生属于最好的剧场观众。而作为导演,当把一个戏送上舞台的时刻,导演都知道要坐在观众席不同的位置里,从不同角度观察并调整舞台效果。有时,有的导演还会站在通往休息厅的侧门口,躲在丝绒帘里,一只眼看舞台,另一只眼悄悄看观众反映。我从来没有站过那个可以双向监视的位置。你只要能坐在观众席的任何地方都对啊,这是技术观察,也是纯粹享受,你跟普通观众一起欢笑,一起凝神静默,你沉入在观众的呼吸里,你体会着人心所在。

       人艺高度依重导演的内在精神,对我个人来说也表现在级别上。我进剧院不久中国开始评级制度。竞争之激烈,同学个个痛苦挣扎。而我,不争,也根本不想。觉得没给人艺什么啊,而人艺给我2级导演,所谓副教授级。想夸耀历史虚荣的话:80年代中期,无论在同学中还是全国戏剧界,都是惟一例外。

       在人艺晚辈我来看,老舍,焦菊隐,是人艺内部的神话。人艺老人提到两位含冤辞世的大师时,总好象瞻仰着活圣像,仍然敬重地冠之“先生”。而人艺的古典,精美,优雅,缩到最短,全部在此了。我的作派和言辞方式跟人艺格格不入,不过,我发现,我似乎本该就是人艺的人。也许在这个地方,我意识我的有关“古典”的最好定义:激情、忠诚、永远勤奋于操练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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