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赋
昨天我爱。
今天我受难。
明天我死。
但是今天和明天
我都要想一想
昨天。
——（法）莱辛《西班牙歌谣》
除了那些罕见的、彗星一样闪耀的天才，几乎全部的文学都是为了描写昨天而存在的。没有昨天，就没有文学。今天是文学的口号，明天是文学的寓言，而昨天是文学的教义。昨天使我们离神和大自然更近了。昨天是什么？历史吗？经验吗？我以为非。历史和经验都是表面的，不足挂齿。一千年前是昨天，一个星期前是昨天，而一秒钟以前也是昨天。昨天就是往事、离别、缺失、遗憾……以及所有我们留恋、思索和赖以升华的东西。老人有昨天，孩子也有昨天。只有昨天是纯真的。今天充满了贪婪，明天充满了诱惑。昨天，只有昨天的我们是我们自己。古云“觉今是而昨非”。禅云“当下即是”。真的是这样吗？当下一是，即为昨天。真正的当下是不存在的。如英文Yesterday的词根，就是过去的“是”。
昨天很残酷：芝诺如是怀疑，佛陀如是悲悯。昨天尤其是自然，而非文明。昨天不是哈姆雷特或卢梭式的忧郁，不是普鲁斯特、蒲宁或纪德式的回忆，不是李商隐、张岱或王国维式的怀念，不是从墨子到曹雪芹以来的全部感情，昨天也不是工业革命下的蒸汽机、红卫兵手中的皮带、马灯、缠足、太监、老照片、古琴、劳改犯、军大衣、阴历、长袍、二战的尸体或甲壳虫乐队的一首歌……昨天不是任何人，却是他们的总合。如爱默生为《历史》所写：“恺撒的手，柏拉图的脑筋。基督的心，莎士比亚的声音”。昨天是全部痛苦与粉碎的根须，渗透血液，长满皮肉，烂在骨髓，让我们再不敢回顾我们自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你真的敢照镜子吗？昨天的镜子，这可不是黄帝威慑上古天下的十二面铜镜，也不是博尔赫斯诗中照耀着虎群的魔幻之镜。昨天的镜子中没有你的脸。只有一个恐怖的盲目儿童，在问你：你是谁？你不是我，也不是你自己。
天，你哭泣吧。带着你童年的骷髅和美的残骸。
你在黑暗中读书，再也不见天日。你会窥视大街上一个少女的皮肤。你会在四十岁的时候拼命锻炼、整容、抽脂、减肥。你会怕冷，怕风，怕激情，怕喝酒。你会为随便一朵崩溃的花放声大哭。你会想念父母，尽管你始终在想念他们，却从没有这样想念过。你会想起所有的朋友，小学的那个，和最后在医院太平间里的那个。你会重新爱上一切早已不爱的人，因为过去你忽略了她们太多的东西。惟独不爱自己，也不爱祖国。你会迷上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宗教，或某个过了气的偶像。看，这就是昨天。昨天是唐吉诃德、阿Q与K的理想，是斯威夫特、贝克特、殷芸、裴鉶、刘斧、段成式、陶宗义、蒲松龄、周作人等等笔下的夜晚和幽灵。没有人会象写作的人那样热爱昨天。因为昨天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人会象写作的人那样仇恨昨天，懂得昨天，毁灭昨天，为昨天而背叛，而反抗，而倒下，而流血，而死亡。因为昨天就是爱，就是一个人的灵魂。此外，我们再没有别的爱，再没有别的灵魂。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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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偶像的黄昏昨天是素朴的一切，昨天是此在，昨天神话和童话不分，昨天是形象，是肉体。昨天是一切，那么今天呢，没有今天，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只有消逝，在消逝中变化，在变化中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