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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雍》

杨典 发表于: 2009-10-27 22:26 来源: 今天

《小雍》




    好吧,让我来说说我的“第一次爱情”。
    让我回到1978年秋天。那年我六岁,重庆很冷。
    我记得,在小学时,我就喝过几次酒。在学校,我最好的朋友叫李伟。天底下叫李伟的人大概有上千万,而这个在中国最多、最普通的名字,并不影响我们当时亲如兄弟。我有时晚上不想回家,就跑到他家里去住。我们无话不谈。学校附近有个小酒馆,我们还去喝酒。其实我们根本没钱,而当时,在酒馆里总会碰到一些大人们的熟人。我们就假装没吃饭,混吃混喝。我特别不喜欢上课,除了美术课。我在课本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如匕首、眼睛、手、月亮,或来自小人书上的古代人、马、武将……小人书现在很少了,而在当年,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第一读物。我们当时最崇拜的女同学,则是美术老师的女儿,她有一个和小说中人物一样的名字:吴双。吴双大约是我来到这荒谬世界后“爱上的”第一个异性。不是因为她成绩最好,而是因为她那时真的是个典型的古典小美人:有传统意义上的瓜子脸,白皮肤,小嘴唇。
    我记得,我和李伟都根本不敢和她说话。
    全班男同学也都不敢跟她说话,只能偷看她。所以,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有好几次走到她面前,假装是找别人,其实是想近点看她。但我们始终也未曾开口说话。吴双大概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当时的感受。
    后来,我家搬家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吴双。
    只有一次,大约是五、六年后,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看见底下有一个女孩背着个小弟弟在走,那女孩很像是吴双。但我不敢肯定,更不敢招呼。
    我们家搬到了重庆上清寺,在重庆市委对面的一个小院子里。那座小院子很旧,经过一排小树,一直走到深处,有一栋老木楼。院子里住着三家人,一家姓袁,家里有一个小外孙女,即小雍。院子的另一家姓关,是对夫妻。然后就是我和我母亲。小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上面盖着一块石板,但石板比较窄,并不能完全将井口封好,露出一道缝隙。等下雨时,雨水就都漏进井里去。每天,都有附近院子的人到这里来打水,他们也不管多脏,照喝不误。
    我和小雍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在井边上。她穿着一件带花边的连衣裙。我开始也不敢和她说话。
    小雍当时只有七岁,而我已经快十岁了。可我们住在一个那么小的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可能永远不说话。于是,在两家大人的撮合下,我们就在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玩了。
    有时,我们还会一起趴到井沿边,朝井里面里看。井很深,黑咕隆咚的,隐约能看见我们俩自己的头和影在里面的水中。但涟漪泛起,头和影都并不像我们自己,而像是有什么原始的妖精……我们不禁恐惧。
    我们拿起一块石头扔进去,要等上一阵,才能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
    我和小雍并不在一所学校。她是在附近人民小学,刚一年级。而我搬家后所转学的地方,是上清寺附近的曾家岩小学。两个小学离得不远,但毫无关系。曾家岩是民国时期国共“重庆谈判”时周恩来所住的地方,还有著名的桂园,后来都已经成了纪念馆。我每天从那里路过,但从没有进去看过。早晨,我倒是经常在纪念馆门口的小面摊上吃面。这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马上就要毕业。我是最后一批五年制小学生。
    离开吴双之后,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有一次,舅舅给我买了一斤桔子来。我很爱此物,就一顿猛吃,想以此消解胸中的烦闷,结果彻底上火,又发起高烧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在童年发高烧,后果是得了肺炎。肺炎要打针,足足打了半个月的链霉素,药物的副作用让我的嘴唇发痒,怎么抠都没有用。
    这时,小雍每天都来看我,和我说话。这时,我发现小雍的眼睛真的很大,睫毛非常长,圆脸,一头黝黑刘海,两只消瘦的胳膊……最关键是,小雍还带着一只黄色的小狗(小虎)和一只黑色的小猫。孩子对动物的爱是天生的。我们一起饲养两只小动物,废寝忘食,给狗建小窝,给猫准备吃的。有一次,她家人要卖掉狗,我们都难过不已,我哭了两天。小雍也帮着我求情,她家人才因此作罢。于是,我也就从对吴双的怀念和幻象中渐渐走出来了。
    但没过多久,我和小雍之间,却爆发了一场残酷的危机。
    原因是为了争夺一个本子,一支笔,或者是我在她的本子上画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去喂猫的事……具体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我们是吵架了。当时是你骂一句,我骂一句。最后,索性你推一下,我推一下。然后,我顺手拿起院子边的一根竹竿子打了过去。是的,当时什么也没想。我脑子里完全是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打了小雍一下。竹竿横扫到小雍的胳膊上,胳膊立刻出现一道血印。到了第二天,那血印变成了淤血,青了。
    我当时完全傻眼了。没想到打一下,就会这么重。
    我有点痴痴地看着小雍,她竟然没有哭。
    只是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伤心。然后,她家里人也批评我了,说我怎么能用竹竿打人。
        紧接着,我和小雍之间是长达几个星期的沉默……
        又紧接着,是一次不短不长的离别。
       1983年,我因故随父亲到了上海,住在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下面的一间只有四平方米的斗室里。屋子只能放一个上下床和一张桌子,小得你就是在睡觉时也可以伸手开门。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读了《水浒》,并背下了其中所有英雄与暴徒的绰号,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袁阔成讲半截《三国》,那时中国电视机还很少,大家都从收音机里听评书。当时他只讲到“华容道”就结束了。我的心奇痒难忍。我第一个崇拜的人就是收音机里的关羽。在我们居住的斗室外面,有一块草地,有一排釉子树。我没事就拿着一根棍子,在草地上乱打,践踏花草。每棵树都成了我的敌人,我的华雄,颜良或文丑。
    在这期间,我不止一次地想念小雍,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我在上海的经历都很荒诞,此处一言难尽。譬如在音乐学院里,我第一次认识一个外国人,是个美国人,叫麦克。他是到中国来研究东方音乐的。他有时坐到草地上读书。他很主动和我交流,也许在他看来,和中国孩子交流是一种特殊的经验。麦克为人不错,还企图教我英语。圣诞节时,他送给我一盒三角形的瑞士巧克力。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巧克力。麦克对汉语很着迷,但时刻也不忘记告诉我英语的优点,譬如“Bit”比“Small”更小等等。而且发音时,他的五官会皱成了一团,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但我认为中国人说小就是小,要不就更小、太小、极小……没有第二个词,这挺方便的,所以我懒得跟他学。
    再说,我心里很惦记小雍。我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没事就总想起她、小虎、黑猫和院子里的那口井。
    半年后,我随父回重庆,中途还顺道去了湖北参观武汉博物馆。这是因为1978年在湖北随县出土了一架乐器:即曾侯乙墓战国编钟。这时正在举行用它的复制品演奏的音乐会。我父亲不仅带我去看了编钟音乐会,还带我到博物馆去看了出土的战国编钟实物:那是一个用绚丽奢侈的铜架子支撑,挂着64个大小不一的雕花铜钟,音域可以跨越58度,12半音齐备,要用66根木槌敲打演奏,重量达2吨半——而且有着2400多年历史的庞大乐器。关键是,这东西来自战国时代,完全是古中华帝国皇权音乐的缩影。随之出土的还有战国编磬等一百二十多种上古乐器。
    我父亲自然是无比兴奋,而我唯一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大。
    我那时候对这些根本没感觉。编钟的意义,远远小于我的小伙伴、小雍、小猫与狗。
    回到重庆后,我走进上清寺的院子,母亲刚把行李帮我放下,我就马上跑到袁家去敲窗户。这时是早晨六点钟。天都还没太亮。我静静地等着。果然,袁家的玻璃窗上却出现了三张脸:第一张自然是小雍的,她看见我回来,冲我高兴地大笑起来。半年不见,她长大了。另外两张脸,就是小虎与小黑猫的。它们看见我回来,也很高兴。小虎马上就叫起来,把一个院子的人全叫醒了。而小雍则从屋子里冲出来,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她似乎早就把我打过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雍的善、美和快乐,都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从此,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做作业,聊天、看井、吃饭和喂猫狗了。
    我和小雍在一起的时间,前后大概有两三年。有一阵子,几乎是每天在一起看电视,吃饭。那时她还没上学。后来她上学了,有时我们也经常见面。她的笑声让我永远难忘。我记得,就在那天早晨,我仔细看她的胳膊。青色的淤血似乎已经消失了。但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这种难过一直持续到后来,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离别:我转年就去了北京。
    但是那难过仍一直持续到我们长大。持续到了现在。
    时间回到今天,一眨眼,近三十来年过去了。
    我们在这期间从未见过。我差点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人就是如此,你越努力想一个人,就越想不起来她的模样。
    前几年,我意外听说小雍后来也在北京。她90年代考上了军艺,学的是舞蹈。但是我无法联系上她。我没有她的电话、地址、或任何联系方式。因为我听说她的行踪时她都已经毕业了。她去了哪里?完全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北京。这样又过了几年,一个偶尔的机会,我听朋友的朋友说到一个叫雍××,随某某团一起出国演出。我看见了电视里的录像。那是一个集体舞蹈,我找不出来人群中谁是她。但我可以确定有她。听说,她已跟了一个颇有背景的有钱人。通过朋友再问,得以证实。但是,当对方听说是小雍一个童年的朋友要找她,却拒绝给她的联系方式。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是男的。世事如此。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小雍的消息。
    时至今日,我已完全打消了再去寻找小雍的念头。非要找也不是找不到。但我忽然发现,可能保留童年的记忆,倒比再去认识更好。现在人都变化大,很多东西,成年后就会变得陌生,甚至可怕。世界本来是浑然一体的一团,可有些人总想把它砍成两半,并用其中一半去否认另外一半。也没那个必要。那个当初在窗户后面对着我微笑的小雍,因此得以永恒,这就够了。只是对淤血的恐惧和难过,后来转移到了我自己身上。我在潜意识里,似乎从未能因那一次对她的失手而释怀。因为后来很多年,每次我自己因不小心碰伤,压伤或打架受了伤,产生了淤血时,无论其形状、轻重和大小如何,我的第一反应,都会想起小雍胳膊上的那道青色的伤来。只是这件事,我还从未有机会去对她说。



2009 北京


最新回复

陈青 at 2009-10-27 22:42:17
海德格尔说,渴望是遥远之切近的痛苦。
保留童年的记忆,那道青伤,已在自身经受着那个位置的遥远。姑娘和童年的美好寓于其中,由此出发甚至更能切近于所有那些美好的回忆。
海客 at 2009-10-27 23:17:48
但我忽然发现,可能保留童年的记忆,倒比再去认识更好。现在人都变化大,很多东西,成年后就会变得陌生,甚至可怕。世界本来是浑然一体的一团,可有些人总想把它砍成两半,并用其中一半去否认另外一半。也没那个必要。那个当初在窗户后面对着我微笑的小雍,因此得以永恒,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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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 at 2009-10-28 08:57:48
童年小事,谢谢二位。
海客 at 2009-10-28 09:51:02
我是最后一批五年制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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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72年的,这不可能。如果是写小说就另当别论了
杨典 at 2009-10-28 10:19:35
什么不可能?你对四川教育史不熟。
我72年的,6岁上学,11岁小学毕业。1983年。
这是随笔,不是小说。
海客 at 2009-10-28 13:38:14
哦  是这样,,,,,,

我顶!
杨典 at 2009-10-30 08:30:29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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