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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髓》(2003)

杨典 发表于: 2009-11-20 09:29 来源: 今天


                          灯髓》


1


    灯:是万物黑暗中的一点光辉。

    读书人不能没有灯。灯是图腾、是文明、是工具,也是一个神话,一种教义。

    自人类懂得了使用火以来,几乎就懂得了使用“灯”。故欲谈“灯”,必先谈火。且“燈”本是一个异体形声字,汉以前多用“镫”,云“锭中之烛”也。一灯独明天下,光照九幽四野——太古时代主要先指火。

    火之为元素,本能有二:一曰光,一曰热。

    光是火的灵魂,热是火的本能。光是产生,热是毁灭。

    而燃烧性与攻击性,则是火一生的行动与思想。

    先秦时期,《山海经》里华夏的火神叫祝融,据说是“兽身人面,乘两龙”,辅佐过炎帝与外族战争,并打败了共工氏。《左传》中火神又据说叫回禄,受到鲁国人的祭祀朝拜。

    上古传云,是上三皇之一燧人氏第一个“钻木取火”。
    如战国《尸子》云:“燧人上观星辰,下察五木以为火。”
    总之,似乎中国的火不是象普罗米修斯那样靠盗窃来的。

    少年时读书,记得那位宣称“战争是万物之父”的古希腊狂哲赫拉克力特曾云:“一切都诞生于火,也将复归于火”。火在古印度是四大,在古中国属五行,而在古波斯则为神——谁不曾听过拜火教教主琐罗亚斯德的教义呢:“每一个千年末都有一个救世主,从琐罗亚斯德的精液里生出。三个救世主最后一个出现并发起战争,历史传说中的英雄与妖魔都将复活参战。彗星降落大地,燃起大火,一切金属熔化为岩浆,形成滚滚火焰洪流——所有的人,生者与死者,都要渡过这洪流,善者净化入天堂,恶魔永堕黑暗深渊!”
    古人之火——即世界末日的审判象征:战争。

    我以为:灯,就是无数被解散的火,是火的精子,火的后裔。但它比火更阴柔,更神秘妖艳。她是一切火的美人与幽灵。它能照亮我们的阅读,也能烧毁我们的书。
    今天,既然我们要在灯下读书——就让我先来谈谈灯。

2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这是基督教《旧约》中神的第一句话。
    除日月星三光之外,“灯”是人间最本质的光明。
    “灯”之历史划过万年,自大而小演变着:初为战争烽火,次为狩猎火炬,然后为油盏、为蜡烛、为火柴、为白炽等;但这些还仅仅是人类文明之“灯”。广而言之,只要有事物运动的地方,就需要有光明。因为本不存在“绝对黑暗”。宇宙中无处没有“灯”光,自三千日月,银河世界海,到硫磺自燃、磷光摇曳、野焰燎原、萤虫照飞,都可以说是大自然中“灯”之分身……。
    午夜仰观太虚,一颗流星划过,就象是神拿着一盏灯走过。

    的确,在基督教中,“灯”象征着神对死亡的权力:譬如《新约·启示录》中,神秘的“七灯台”就表示着神的七个教会,七种灵魂。神似乎要通过它掌握阴间的钥匙,照亮毁灭后的世界和地狱。在犹太教中,人们索性将一部神秘主义经典命名为《光辉之书》。而在人们熟悉的伊斯兰教传奇《天方夜谭》中,阿拉丁的“神灯”干脆就成为了一种能变幻出万能魔鬼,一个可以帮主人实现任何梦想的邪恶奴仆。
    其实,中国也有一个自己的“灯神”——烛龙。
    在《山海经》记载着:“西北海之外有神,人面蛇身而赤,其瞑及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它是第一个衔着火精照亮了天门与阴间的妖精,所以也叫“烛阴”。
    它是第一个象征中国人灯之崇拜的图腾,也是盘古的原型之一。

3


    如今,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灯”,已然太多了。

    除最常见的灯笼外,灯的种类异常繁杂多变,穿越了古今时空:如提灯,石灯,油灯,马灯、风灯、路灯、台灯、壁灯、冰灯,乃至人文意境化后的寒灯、孤灯、残灯、法灯……等等。
    古代书生们寒窗苦读时,都经历过“青灯黄卷”的日子。

    在古朴神秘的山水间,在竹林深处,在子夜,一座若隐若现的茅屋里闪耀着昏黄的灯光,一个少年正临窗剪烛,束发颂经——这几乎成了明清绘画中中国读书人或隐士最典型的形象。

    秦汉时帝王宫室中就有“青玉五枝灯”或“百华灯树”。
    大约在魏晋南北朝时,“灯”作为美的象征,也渐渐进入了士人们的生活。
    西晋傅玄写有《镫铭》;北周诗人庾信写有著名的《镫赋》与《对烛赋》;梁代才华横溢的江淹也写有一个《镫赋》;梁简文帝有《看镫赋》、《列镫赋》;孙惠有《百枝镫赋》;这些诗都深远地影响了后来谢眺写《咏镫诗》,以及唐人韩愈写《短镫檠歌》等等……直到千岁以后,就是那位在1989年春天自杀的现代少年诗人海子,也写有两首:《灯》与《灯诗》。
    其中,庾信的《镫赋》是最让人着迷的美文,如:


香添燃蜜,气杂烧兰,

烬长霄久,光青夜寒。

秀华掩映,膏照灼,

动鳞甲于鲸鱼,焰光芒于鸣鹤,

蛾飘则碎花乱下,风起则流星细落。


    据《诗史》记载,南唐先主李升9岁时也写过一首《咏灯》诗,云: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但这些还只是灯之抒情与灯的符号象征。

    “
灯”的宗教化,才是它最终极的光辉——尤其是道教。


4

    贵族帝胄之灯华艳,庶人书生之灯穷朴:这都是指世俗之“灯”。
    神秘光辉的“宗教之灯”,则完全是另一种境界。
    南北朝时期,道教出现了“灯仪”。它是道教中一种最常见仪式:一个行仪的道士束发鹤氅,手持一光辉之“灯”,祭祀鬼神。灯的存在,为的是上照诸天,下照地狱。“灯仪”一般也都在日落以后举行。
    《道藏》中的灯仪约有20种,分金箓与黄箓两类。如《玉皇十七慈光灯仪》、《上清十一曜灯仪》、《三官灯仪》、《南斗延寿灯仪》、《北斗七元星灯仪》《黄箓九阳梵气灯仪》、《黄箓九巵灯仪》、《黄箓破狱灯仪》、《黄箓五苦轮灯仪》等。《金箓简文》中说:

    “燃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明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

    可见,“灯”是道家方士照耀万物昏暗的器皿。
    金箓斋法在四季燃灯时,数量还各有不同:少则3灯,多则1200灯;太真上、中、下元三品燃灯,也有不同——上元斋法燃灯上及90灯,中可60灯,下可30灯。千灯万照,形成了雄浑的光辉气势,威慑鬼神。
    另外,黄箓斋法的灯仪则主要用来“破狱”:即破除地狱之惩罚。
    记得在《三国志演义》中,诸葛孔明临终病卧于五丈原,为祈求拖延寿命,于是就使用了禳星之法与灯仪:他祈祷北斗,在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并置一主灯(本命灯)于帐前。他祷告上天,只要不让他死,七日内就不要让主灯熄灭。结果就在快要大功告成时,主灯却被慌忙闯入帐内的大将魏延踢倒。孔明于是知一切都是天数,命不长久。
    我们中国人常说“人死灯灭”,就是来源于道教灯仪的这一传统。

5



    灯,一旦进入宗教教义,就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

    南宋时期,道教还中出现了为拯救罪恶灵魂而设立的九幽灯仪、血湖灯仪等与“破狱”有关的黄箓类灯仪。
    什么叫“九幽”?——就是天下九种幽暗的地狱。
    道教认为北斗九元(九个方向)中存在着暗无天日的地狱,分布九维:东曰幽冥,南曰幽阴,西曰幽夜,北曰幽酆,东北曰幽都,东南曰幽治,西南曰幽关,西北曰幽府,中央曰幽狱。

    九幽中,锁禁着万千天下的冤魂饿鬼,天罡地煞。
    灯的出现,就是要照亮他们的黑暗,普渡他们的亡灵——即“破狱”。
    在《黄箓破狱灯仪》中,把地狱分为各种破法:有破东方风雷地狱;破东南方铜柱地狱;破南方火翳地狱;破西南屠割地狱;破西方金刚地狱;破西北方火车地狱;破北方溟冷地狱;破东北方镬汤地狱以及破中央普掠地狱等。
    惟光明能刺破黑暗——其实这是一个多么直观的道理。
    地狱之说,本是佛教轮回教义的组成部分。佛教传入后,在南北朝时期,道教就将其吸收为自己教义的一部分。但是同道教固有的“我命在我不在天”的教义结合以后,对于地狱和轮回的态度又不是完全宿命的——道教认为再大的危险和凶事,都有办法化解:如“禳”、画符、或“布阵”等,所谓“谶纬”之法。于是,道士们使用了“灯”。
    元朝以后,灯仪更有了众多的样式。
    如明洪武第17太子——军事、哲学与琴家宁王朱权,也是一个道士。他在所著之《天皇至道太清玉册》中称:“醮坛所用灯图,古有一百余样,其式繁多”,

    所列灯图,有11种。如:玉皇灯图、周天灯图、本命灯图、北斗灯图、南斗灯图、十二曜灯图、九天玉枢灯图、火德灯图、九宫八卦土灯图、血湖地狱灯图、炼度灯图等。
    但实际上,“九幽灯”的存在最普遍,应用也最广。
    据说,做仪式的法师要在正午时分,念符咒,从阳燧取火,点明烛一炬。入夜,法师与侍灯在天尊(玉皇大帝)前分请灯光进入道坛,然后,再行摄召之法,明九幽之狱,破暗度亡。
    《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卷十九称:

    “幽冥之界,无复光明,当昼景之时,犹如重雾,及昏瞑之后,更甚阴霾,长夜罪魂,无由开朗。众生或无善业夙有罪根,殁世以来,沉沦地狱,受诸恶报,幽闭酆都,不睹三光,动经亿劫,我天尊大慈悲愍,弘济多门。垂燃灯之文,以续明照夜,灵光所及,罪恼皆除,更乘忏拔之缘,便遂往生之愿。”

    “灯”之火焰光辉与宗教思想结合,更是将其美感推到极限。
    它渐渐从一种贵族装饰与日用品,转化为了象征救世主的神器。

6

    黄昏,我们坐在自己的书斋里,随便拉开一盏灯,准备阅读。
    然而我们并不完全清楚,在这个随意的小动作里,已充满了多少惊人的历史涵义和秘密的往事——“灯”的存在,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太普通了。自爱迪生发现了钨丝能长久燃烧的性能之后,“灯”就不再是火——或者说,不太象火的子孙了。它变成了一个很城市中产阶级化的苍白的器皿。
    古希腊赫拉克力特在《残篇》里还曾说过这样一番寓意神秘的话:

    “人在夜里为自己点一盏灯,当人死时,就是活着。睡觉的人眼睛看不见东西,因为他被死人点燃了。而醒着的人,则是被睡觉的人点燃的”。

    生命与死亡的“灯”是相对的,相辅相成的。

    佛教尤其深谙此理,于是“灯”作为宗教智慧的象征被应用得也很广泛。特别是禅宗。著名的禅宗典籍如《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天圣广灯录》、《联灯会要》、《锦江禅灯》(《巴蜀禅灯录》)、《黔南会灯录》、《居士分灯录》、《心灯录》等等……都是最好的明证。

    譬如《六祖坛经》云:“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慧能灭万年愚”。
    又云:“定慧时如何等?如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即有二,体无两股”。
    曾被雍正皇帝禁止刊行的,明末清初禅师湛愚老人所著之《心灯录》云:“佛与众生同一心灯……我即心、心即灯也”。
再如日本临济宗高僧东阳英朝曾在其所著之《宗门正灯录》之自序中也说:“由五灯散为百千灯,百千灯复合为一灯,灯灯光焰无尽,故以之为书名”。
    灯,就是“善知识”,就是佛光,就是慧根。
    藏传佛教中因此还有“燃灯节”,是纪念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入般涅磐的节日,他们用新鲜的黄油燃灯供佛。在蒙古,僧侣们还因此而将灯云集成千上万,称“千盏灯节”。但是最早的佛教之“灯”,可以追溯到《大智度论》中的所谓“燃灯佛”,梵文为Dipamkara,即“锭光佛”。他是释迦牟尼之前的一个佛,据说出生时身边的一切都光明如灯。
    灯是“光”在人类文明中的的第一缩影,具有绝对之美!
    譬如那位著名的“阿弥陀佛”,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在他那伟大的十三个名号中,就有十二个意味着光辉:除无量寿佛外,还有无量光佛、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对光佛、焰王光佛、清净光佛、欢喜光佛、智慧光佛、不断光佛、难思光佛、无称光佛以及超日月光佛。
    这些名号本身犹如十二盏夺目之灯,照亮了他光辉的法身。
    罗马天主教廷迎接复活节时,也有一种弥撒形式:Officium Tenebrarum。即弥撒开始时,祭司熄灭所有灯火,仅隐藏一支点燃的蜡烛。教徒们以尖叫和喧闹象征基督死后的混乱,然后祭司再出示点燃的蜡烛,象征基督的复活。此仪式又被称为“熄灯式”。
    “世界是光明与黑暗的不断交战,最终光明会胜利”——这是中国宋朝以来明教(摩尼教)的教义。作为原始基督教与摩尼教的一个远东分支,明教的出现结合了佛与道中很多思想,尤其也包括“光”的思想。因此明教的神也称“摩尼光佛”。其实这就是阿弥陀佛与弥勒佛被异教化后的结晶。在元末明初,明教在民间达到鼎盛,与地方武装暴动和宗教组织混一,并导致了朱元璋的建国:即“明朝”。朱就是明教徒。明朝就是光明的朝代。
    明教还将那些代表神前来与黑暗作战的因素与英雄们,称为“光明分子”。
    的确,没有什么比“崇拜光明”更能吸引人的教义了。

7

    由于道教的根基,汉族民间也有了自己的“灯节”——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五,在古书中,这一天被称为“上元”,其夜则称“元夜”、“元夕”或“元宵”,元宵这一名称一直沿用至今。元宵节有张灯、看灯的风俗,因此也称“灯节”。因为每月十五必逢满月,所以还叫做“望”。
    满月是团圆美满的象征——自然也是光明的象征。
    人们需要瞻望光明,于是就想到了看“灯”。
    古代的元宵灯节往往很盛况。佛教为借此宣传教义,曾经把灯与佛教的“光明法王”联系起来。隋唐一些信仰佛教的诗人们还把元宵的灯火叫做“法王轮”或者“神灯佛火”。那时,在民间的大街上,到处是油灯、漆灯、燃香点蜡,灯月交辉,倒映在古代的湖中。游观人群,鱼龙混杂,更是空前。家家设灯,往往用羊角、琉璃或云母石作为原料,把灯造成牡丹、莲荷、佛教曼陀罗等花卉的形状,甚至还有车舆灯、屏风灯、佛塔灯、鬼子母灯……
    宋人周密在《武林旧事》中云:宋室南渡之后,虽然偏安一隅,但灯节之风依然不减,而且灯品“愈造愈精”,“山水人物,花竹翎毛”,从小巧玲珑的没骨灯、珠子灯、万点罗,到布置人物亭阁,“用机关活动”的五丈琉璃灯山,“怪怪奇奇,无所不有”。“又有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
    这也就是后来所谓猜“灯谜”的起源。
    灯节不仅中国所有,如佛教国家泰国就有“水灯节”(Loy Krathong Festival),据说最早是从素可泰王朝开始的。云大约700年前,素可泰有一个女子,名“诺帕玛”(Naang Noparmart)。她喜欢用芭蕉叶制造一种莲花形状的灯,然后插上蜡烛、香与饰物,放入河里,向佛祖释迦牟尼膜拜。此事后来让国王知道,下令子民每年都要放水灯一次。从此,每年佛历十二月(通常是阳历11月)的月圆之日,便定为泰国“水灯节”。
    不过中国的灯节更具有颓废性质,尤其是宋元时期。
    在亡国的颓废与风雨飘摇的文明中,中国人也只剩下这点腐朽的“雅兴”了。记得在《水浒》中“李逵元夜闹东京”的描写,就比较真实地记录了民间暴徒对皇帝腐败的怨气。一个国家,政治可以失败,军事可以失败,甚至民众都可以沦为奴隶,但“风俗”却似乎很难被改变。(譬如满清入关后,本来要取消妇女“缠足”,却始终无法成功。后来,甚至满族女子们自己也跟着缠起足来!)“灯谜”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愤怒归愤怒,只要有“灯”,就是梁山上那些最暴戾的反体制英雄们,也还是喜欢去看的。那就象是一个民族在绝望中残存的一点点对“光明”的可怜幻觉。“灯光”的概念会吸引犯罪者——这并不是夸张。如1948年,美国就有个著名的杀人犯作家,因抢劫强奸而叛处死刑。他曾潜心研究法律与哲学,并在缓刑期间因写作与思考,而成了畅销书《2455号囚室》的作者。他本名叫卡伊尔·切斯曼,却竟然自名绰号为“红灯匪帮”。可见东西方强盗或黑社会,也许在心理上竟都曾是“爱好光明”的。

8

    由于佛道二教的深远影响,古典文学,尤其是明清性灵文学中关于灯的隐喻逐渐也多起来:如明朝自瞿佑《剪灯新话》开始,从李昌祺的《剪灯馀话》、邵景詹的《觅灯因话》,到清朝宣鼎的《夜雨秋灯录》、蒋坦的《秋灯琐忆》等等,都把灯当作了作品的书名,以华盖个人的思想。

    他们的思想根源都来自对灯与智慧的思索。

    灯,甚至在清代的一本色情小说里,都有一个被佛教化的,蜡烛大小的幽灵人物:《灯草和尚》——象征古人房事中所用之“陶蛹”。
    在书中,这个“三寸长的和尚”据说是一滴灯油变化而来的。
    他后来化身为六丈男子身,每夜与女主人公行房。
    因为“灯”的形状,本来就类似男子性器官。在中国俚语中,如西南一些地区的方言,就有“搞灯”一词:指男女性行为。《金瓶梅》的色情俚语中还把早泄或阳痿的男性器官,比喻为“银样蜡枪头”:因蜡烛一烧就化。
    不过中国古人取火点灯的引子一直很落后。直到唐朝以前,使用的都是原始的所谓“发烛”。《委巷丛谈》云:“杭人削松木为小片,其薄如纸,镕硫磺涂其锐,名曰‘发烛’。”宋朝以后,又被称为:“火寸”、“引火奴”等。
    点灯的真正科学化,要等到19世纪西方人发明了火柴之后。
    发明火柴的据说是瑞典人。1833年,他们就开始用黄磷作磨擦火柴。但黄磷有剧毒,且易自燃不安全。1855年,一个叫伦塔斯脱姆开始用赤磷代替黄磷来做燃烧物,从此就有了世界上第一批安全的火柴。1880年前后,火柴进入中国,1879年,由华侨商人卫省轩投资,在广东佛山县建了中国第一家巧明火柴厂。后来中华民国的火柴厂虽多达70多家,但中国人却称一切外来的东西为“洋货”,火柴也就一直被称之为“洋火”。
    尽管“洋火”是慈禧太后引进来的,却毕竟“非我族类”。
    且洋火与土火既然都是火,不是灯——那就似乎都具有“破坏性”。

9

    晚清革命,导致了天下大乱,传统意识形态纷纷解体。
    作为清早期洪门的支流“义和团”,其思想体系本来源于道教,以及民间秘密教门“八卦教(离卦教门)”,崇拜玉皇大帝和无生老母等道教神灵,过去也称“义和拳教”。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放火”组织。它还有一个支流的支流:红灯照。这是“义和团运动”中的一个女性暴力组织,据说分有“红灯照”、“黑灯照”、“蓝灯照”、“青灯照”等多种,其中以“红灯照”最为著名。
    红灯之名,大约来自义和团晚期的发起人之一:朱红灯。
    道教崇拜灯,领袖之名也有灯——那自然是光照乾坤了。
    朱红灯是“离卦教”六趟拳传人,本是无名浪迹的农夫,绰号“小朱子”。他于1899年发动“神拳”起义,波及了整个华北,山东。他带领教徒攻打洋人教堂等所在,直到导致了1900年所谓的“庚子之乱”。红灯照中有这样的歌谣:“先有朱红灯,后有红灯照。烧了西洋楼,盖上吴云庙。先杀洋鬼子,后打天主教。大清国,真热闹。”以及“红灯照,穿得俏,红裤子红鞋大红袄。杀了洋毛子,灭了天主教,拆了洋楼扒铁道,电线杆子全烧掉。”……等等。
    也就是说,所谓的红灯照——基本就是“放火烧”的代名词。
    如在《庚子记事》一书里记载的那样,义和团在北京所“寻衅焚烧”与屠杀的教堂或无辜的“二毛子”,不计其数:“计其所烧之地,凡天下各国,中华各省,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绸缎估衣,钟表玩物,饭庄饭馆,烟馆戏院无不毕集其中。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今遭此奇灾,一旦而尽!”尤其在前门与东交民巷一带,大部分楼都被烧掉了,且“尸积如山”。中国人素来信街头歌谣的“预兆”。据此书云:现在我们吃的那种类似烧饼的“火烧”,就是那时候发明的。因就在义和团进京的前几天,有人在街头叫卖“大火烧”饼,其中就“预兆”出了义和团将在北京纵火。

    锁国的“正义”与民族的愤怒,带来的却是愚昧狂暴的哲学。

    红灯照,是近代中国百姓放的一场大火——尽管还是叫“灯”。

    而用“放火”作为刑罚来折磨犯人,历史上最典型的还有“点天灯”。

    所谓“点天灯”,就是在人身上开个小洞,塞进棉灯芯,然后用火点燃,靠人油与脂肪维持燃烧,因此特别适合胖子。这是过去中国土匪与强盗绑票,或者对帮内违规者经常使用的酷刑。不过无独有偶,古罗马暴君尼禄,在残害基督徒的时候,也据说发明过一种类似的刑罚:即往捉来的基督徒身上凿洞,塞进棉灯芯“点天灯”,作为夜间照明之用,称为“人炬”。
    此“人炬”,真与商纣王之“炮烙”刑不相上下耳。

10

    道教与佛教使用的灯多是油灯,灯心是棉线或“灯草”。
    西方甚至还有一种原始占卜,就是利用油灯火焰来断定吉凶。
中世纪时,人类使用蜡最初是从蜂蜡开始的,最初的蜡烛都用蜂蜡制造。在西方,约1358年,英国伦敦的人们用蜂蜡第一次制造了蜡烛。蜂蜡也叫“蜜蜡”,是人类最早发现和利用的一种天然动物蜡。是由蜜蜂(工蜂)腹部的八根蜡腺分泌的蜡质,可以燃烧。蜡分很多种,如鲸蜡、蜂蜡、中国虫蜡(川蜡)、日本木蜡以及石蜡、合成蜡等。但蜂蜡在作为“灯”上的使用却是最普遍的。
    这种蜡烛传到中国后,便称“洋蜡”——是一种比较奢侈的洋灯。
    中国人自古就十分喜爱蜡烛。古诗中常见如花烛、蜡泪等词语。人们觉得蜡烛是“灯”的分身中最有牺牲美感的火焰。如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在中国是妇孺皆知的。因为蜡烛燃烧后,什么也不剩下。
    但“灯”符号本身并不仅仅具有“牺牲性”,它是一种人文思辩。
    灯之美,在古人心中更接近宗教忏悔、顿悟与劫数。如清龚自珍诗:

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


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


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


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



11

    19世纪初,英国一位化学家用2000节电池和两根炭棒,制成世界上第一盏弧光灯。但此灯光线太强,只能安装在街道或广场上。1879年10月21日,美国科学家爱迪生通过长期试验,终于点燃了世界上第一盏普通电灯。为延长燃烧时间,据说爱迪生曾经连马的鬃,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拿来当过灯丝。
    最后,他竟然选择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植物:竹子。
    他发现把炭化后的竹丝装进玻璃泡,通上电后,这种竹丝灯泡可以连续不断地亮了1200个小时!
    竹丝灯用了好多年。直到1906年,爱迪生又改用钨丝来点灯。
    于是他发明了我们今天仍然使用的这种“灯”。

    自电灯发明以降,人类社会的照明性质被无限地扩展了:霓虹灯,红绿灯、探照灯、聚光灯、射灯、车灯、日光灯、指示灯、大型吊灯与落地台灯等等……某种意义上,包括电影、电视、电脑或手机、手电筒在内的很多电器,其中的光感与屏幕功能,都是“灯”的支流——真可谓是万家灯火。据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电话器电灯》中记载,当清朝末年电灯第一次传入中国时,人们都惊呆了!觉得是神奇得可怕的事情。大街上甚至传起了谣言,说开了电灯“将遭雷击,人心汹汹,不可抑制……”。可后来却争相使用。
    但无论什么“灯”,它的“宗教”作用却从没有消失。
    如文革时,那场著名样板戏《红灯记》,充分象征和宣传了意识形态的光芒。
    1966年夏天,红卫兵们为了表达自己的革命性,还曾试图改变大街十字路口红绿灯的性质,认为红是既然革命与鲜血的颜色,那么红灯就应该前进,而绿灯才是停止,并一度强制施行。革命就是灯,就是火。如毛泽东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又诗云:“纸船明烛照天烧”。那时的中国人都相信:只有“毛泽东思想是指引我们前进的灯塔”。谁都没有意识到,在20世纪中叶,“灯”这个光辉的传统宗教符号,竟然会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带来这样暴烈的煽动性和辐射性,在千年的刺眼的教义与现代神权的交叉燃烧下,它继续闪耀,扩张,如四处乱窜的火苗,蔓延天下,终于摇身一变为一朵嗜血的“红图腾”。
    它重新体现出了其火的本质,火的极端:毁灭一切!

12

    印度教《吠陀》云:“一点火,万重光”。

    无论是古代的灯,现代的灯还是集权时代的“灯”,都为人所着迷。
    而人们热爱灯光,也是因为感到了世界的黑暗:似乎总有人在“放火”。
    点灯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放火”——不过毕竟是放的小火。而只有革命、战争或暴乱造反才是放的大火。其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中国的老俗话,说得并不完全彻底。此话是在和平时代说的。更能充分地说明中国社会,也镜鉴着整个世界的“灯思想”,我认为应该是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中国的二三事》中的讽刺:


   “其实,放火是很可怕的,然而比起烧饭来,却也许更有趣。外国的事我不知道,若在中国,则无论查检怎样的历史,总寻不出烧饭和点灯的人的列传来。在社会上,即使怎样的善于烧饭,善于点灯,也毫没有成为名人的希望。然而秦始皇一烧书,至今还俨然做着名人。
……
   “如果放火比先前放得大,那么,那人就也更加受尊敬,从远处看去,恰如救世主一样,而那火光,便令人以为是光明”。

    今天在灯下读旧书,更让我想起了上面这段话。
    类似把群众的愚昧性质与火联系在一起的思想,在西方也出现过。譬如意大利文学家卡内蒂在《群众与权力》一书中,就认为火是“群众象征”之一。因为火对所燃烧攻击的事物“从不知足”,如同革命。但相比起来,中国人则认为鲁迅的话更刺激而直接,具有莫大的尖锐性和准确性,一针见血而又高度概括,把中国人从上到下,从古到今,都骂完了!就象他自己的遭遇一样:打开《鲁迅全集》我们很难找到说中国的好话,但作者却反成了“爱国主义”的符号之一。鲁迅精通古文,博览群籍,自幼就手抄过很多古书。但他却是古代汉语的“纵火者”,也是第一个写白话小说的“点灯人”。所以,他不是被官方宣传者利用成榜样,就是被民间嫉妒者妖魔化。
    为什么?就因为人总是喜欢找个光明的图腾来膜拜。

    因为只要有一个大人物在,群众就会觉得安全。群众需要精神领袖,需要偶像和代言人来接受他们的奴性:膜拜。而只要有一盏“灯”,往往不管它是火还是什么别的,不管它放在佛像前、书案旁、炉灶边还是广场上,不管它是来照耀众生的还是来毁灭万物的,只要能“从远处看去,恰如救世主一样,而那火光,便令人以为是光明”。——那就够了,那……大概就是“神”。


                                         2003年 北京

最新回复

陈青 at 2009-11-20 10:20:18
在那个很小的行星,小得只容得下一盏路灯和一个点灯人,每分钟转一圈,二十四小时里有一千四百四十次日落,却没有房屋也没有居民,点灯人却要每分钟点一次灯,熄一次灯。

小王子觉得点灯人点灯的时候,像是为天空增添了一颗星星或一朵花。熄灯的时候,就是让它们睡觉了。

圣埃克苏佩里这个写的,也是“灯髓”。
尾生诗歌 at 2009-11-20 10:34:52
晕!你文章里的一些东西,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长诗里。后悔没早发啊,我可以前没看你的东西。晕啊!
杨典 at 2009-11-20 10:38:07
谢谢陈青补遗。

再给尾生一耳光。少在我面前现眼。
老周 at 2009-11-20 11:25:58
漂亮的索引和思想论述!
南屿 at 2009-11-20 11:42:26
用火燎一下尾生的屁股。等他跳起来。
南屿 at 2009-11-20 11:44:06
但他却是古代汉语的“纵火者”,也是第一个写白话小说的“点灯人”。所以,他不是被官方宣传者利用成榜样,就是被民间嫉妒者妖魔化。
    为什么?就因为人总是喜欢找个光明的图腾来膜拜。
潘新安 at 2009-11-20 15:19:57
谢谢杨兄点灯。
海客 at 2009-11-20 17:41:43
为什么?就因为人总是喜欢找个光明的图腾来膜拜。
    因为只要有一个大人物在,群众就会觉得安全。群众需要精神领袖,需要偶像和代言人来接受他们的奴性:膜拜。而只要有一盏“灯”,往往不管它是火还是什么别的,不管它放在佛像前、书案旁、炉灶边还是广场上,不管它是来照耀众生的还是来毁灭万物的,只要能“从远处看去,恰如救世主一样,而那火光,便令人以为是光明”。——那就够了,那……大概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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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一个!
言熵 at 2009-11-20 18:16:05
有味道的一篇散文,作者本人也很博学
尾生诗歌 at 2009-11-20 19:02:58
不跟你计较,我怕你又让我憋屈着说不了话.
杨典 at 2009-11-20 19:07:37
感谢老周、南沙、海客、潘兄和言熵来读长篇拙文。

尾生你这种水平的人就活该被憋死。你再废话,我就把你的垃圾回复全扔了。
海客 at 2009-11-21 02:05:00
在亡国的颓废与风雨飘摇的文明中,中国人也只剩下这点腐朽的“雅兴”了。记得在《水浒》中“李逵元夜闹东京”的描写,就比较真实地记录了民间暴徒对皇帝腐败的怨气。一个国家,政治可以失败,军事可以失败,甚至民众都可以沦为奴隶,但“风俗”却似乎很难被改变。(譬如满清入关后,本来要取消妇女“缠足”,却始终无法成功。后来,甚至满族女子们自己也跟着缠起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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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丹 at 2009-11-21 02:26:29
好多灯,好多的光,夜深粗读,明日还要再来赏
杨典 at 2009-11-21 10:02:27
谢谢海兄和灵丹。
陈青 at 2009-11-22 12:18:07
正读到这一节,随手录,与杨典文章结尾段,参看。

“我在夜间迷失在一个大森林里,只有一点很小的光来引导我。忽然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对我说:‘我的朋友,把你的烛火吹灭,以便更好地找到你的路。’这不认识的人就是一个神学家。”

——《哲学思想录增补 八》(1770)
海客 at 2009-11-22 12:23:24
这不认识的人就是一个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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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at 2009-11-22 12:31:03
他让我们做自己的“灯儿”呢

说是耶稣曾退隐到橄榄山,并在那里祈祷。他自己向自己祈祷。

有一个自己的“神”,那个不认识的神学家不就是我们自己了?

原来从不认识到认识这么简单的?——嗯呐。
灵丹 at 2009-11-22 22:57:01
他让我们做自己的“灯儿”呢.......
“我”,“自己”们也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反反复复过程中哈?。
张伟良 at 2009-11-29 19:52:55
在黑暗的夜晚,天使给了我一根蜡烛,他说:在尘世最黑时候,你把它点亮,我知道这是神的指骨,教我无畏无惧。
柏桦 at 2009-11-29 20:13:03
\灯髓\朱红灯\借红灯
而其中"借红灯"三字
是张爱玲至爱
杨典也写一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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