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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诗人》

杨典 发表于: 2008-10-23 18:55 来源: 今天

第一个诗人






       1987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遇到了子午。他是我少年时代的挚友,也是小说家和诗人。他可以说是我投入写作生涯之后,在精神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子午姓郭,重庆人。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戴着黑框眼镜,留着浅浅的、柔软而黝黑的连鬓胡子,影子一样瘦弱。他穿一件白衬衫,背着旧军书包,胸前还挂着一串钥匙,十分书生气。他爱读童话、俄罗斯文学、古诗、及一些罕见的写景著作与偏僻的怪书。他也做得一手精绝的水煮肉片和川菜、通中药学、爱放声大笑、喜欢街谈巷议和奇闻怪事。我对他的朴素立刻有一种来自血液的好感。
    子午说话速度极快,是我一生中遇到说话最快的人。
    因为他的话第一句基本上也就是最后一句,是结论,是句号。
    他一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哦,是你?听说你也写诗,下午拿过来看一下吧。他的话一点也不让我觉得唐突,而是异常亲切,好象一个早就为我安排好了的导师。当天下午,我就把我所有的诗拿给他看了。
    当然我也看了他所有的诗。
    子午性格温和,简朴,是一个善于写歌谣体诗的诗人。
    他的诗好象不是诗人写的,而是音乐家写的。子午比我大十多岁,已有妻室。他妻子叫阿静,是一个古典的美人,也写诗。子午与阿静很相爱,他们经常互相写诗。尽管夫妻多年了,他们上街时还牵着手,象初恋一样。子午总是说:阿静很乖。象在说自己的女儿。子午博览群书,家里藏书近万,他来找我的时候除了背着军书包外,还总是摇着一把折扇,扇子上是他手抄的杜甫《秋兴八首》。他以最快的频率说话,一秒钟大约能说13个字。好象他要赶在世界出大事之前,把所有诗歌意象和人类问题都一口气说完。若赶在1957年,那他的结局肯定是右派。他还有一点轻微慢性鼻炎,所以他说话的中间有时会呼吸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好象一匹快速奔驰的马在打喷嚏”。
    子午写过很多诗,意象如雨,充满了古代山林诗一般淡泊的词语。
    但我至今记忆犹新,而始终觉得幽雅的,却是他早期的一首歌谣。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是他成熟的东西。但是阅读总是先入为主,这首有点超现实主义气质的歌谣,遮蔽了我对他其他诗的认识,成了一个符号:

          条条大路通向朋友的家
          朋友的家就在低低的山洼
          山洼是城市中心的肚脐
          肚脐是公路挽成的疙瘩

          条条大路通向朋友的家
          朋友的家中有木钟和头发
          头发把我悬在空中
          木钟在脚下滴滴答答

          条条大路通向朋友的家
          朋友的家里还有一片晚霞
          晚霞点燃了五月的炉火
          慢慢为我煮一杯红茶

    诗很短,但却在那个渴望友谊的年代里,感动了子午身边的很多人。大家都认为他最朴素、单纯、而且是满腹学识的诗人。
    那一年,一个朋友突然来信,希望他去海南岛工作。
    我也想去看看,于是我和子午约好一起出发:南进。
    记得在火车上,我们就开始不断地写诗,而且用同样的题目互相对照着如竞技一样地写。
    但我当时并没有任何刻意的感觉——我只感到我也要写诗、要飞、要云游天下。我们去了海南岛。我和子午搭乘从广州到琼州半岛的长途汽车,连夜开赴海安。汽车里又脏又臭,全部是农民,拥挤在椅子上,就象文革大串联时代的土人。我记得半夜汽车停了几次,有农民下车撒尿。而车开的时候,那农民却没跟上,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追,搞得满大街都是他的尿。我还记得,一路上的饭馆食物又贵又难吃,是司机与沿途饭馆勾结好的,专门宰长途客。沿途都是噪音,播放着喧嚣震天的嚎叫。但是我们一点也没觉得难受,一路大笑。凌晨到海安的时候,子午更激动了。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
    海安是中国大陆最南边的小镇,对面就是海南岛的海口。
    中间的琼州海峡坐轮渡大概只需要2小时,不过看起来还是一望无际。听说当时还经常有人徒手游泳横渡过去,跟玩似的。
    我在海安渡口上了一个厕所,这厕所印象颇深:是茅屋下一个巨大的坑,门口写着“男”与“女”。可我从男的那边进去后,放眼一望,那大坑如同一个巨大的弹坑,上面凌空摆着几十条竹板。如果你要蹲上去,必须走到竹板中央,这时竹板就会上下地颤动,很危险。不过我是小便,还好。
    我解开裤子,刚要撒尿,忽然看见不远处的竹板中央还蹲着一个人。
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个女人——天哪,是个老太太!
    难道我走错了?于是我慌忙退出。可是到门口一看,的确是“男”的入口。这时我才明白,这个大厕所男女之间居然没有墙壁间隔!海安当地的农民似乎对这完全无所谓。他们都习惯地自由进出。我抬起头,看见茅屋已经很旧了,屋檐下还有一行班驳退色的文革毛主席语录:“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轮船进入大海,子午觉得好象是梦境。
    我转身叫他,透过客舱,却看见子午一个人走了出去,独自在船舷上站了近两个小时。他在看大海的起伏。海水几乎要从窗户冲进来,朝霞滚烫地烘烤着地平线,使其变成弧形。远方,不时有跳跃的鱼群,海鸥也上下翻飞,整个世界完全是蓝的。这种蓝在重庆、在北京都绝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类似玻璃横切面的深蓝,极端的蓝。古语有云:响蓝。仿佛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真空:上无片瓦,四野空空,脚下则是万丈深渊。
如果没有一两只海鸥出现,人简直觉得到了太空里……
    子午说他十分陶醉,几乎不想下船,想一直坐下去——一直到印度。
    我们到海口港时,那朋友来接我们。他把我们带到他宿舍——一个奇怪的地方居住:海南党校。当时他在《海南经济开发报》当记者,也准备让子午在那里工作。海南岛对于我,完全是自由的极限,是“诗歌公社”和“文学共产主义的食堂”。天高皇帝远。那时候海口还是个刚脱胎于蛮荒的城市,满大街没有交通规则,自行车、汽车和行人到处乱跑。大街上经常能看见人打架。我吃住不用花钱,又是个少年,所有人都让着我。我彻底开始了写诗抒情,每天乱说话,喝酒和扯淡。那时的海南岛几乎像边境一样,图书出版也极端自由。到处可以找到各种禁书、怪书或色情书看,也可以去录象厅或电影院消遣时光。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我开始一种每天自称“天才”的荒诞生活,暴饮暴食、抽烟、对莫名的事物狂笑不止。虽然我早就开始读书,但一直是自己乱读,庞杂无边。而子午则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阅读:他给我开了一份叫做“捷径”的书单。这份书单非常重要,是第一批对我影响深远的书籍,种类涉及中西小说、诗、哲学、历史和杂文等,但却非常精挑细选,使我在阅读上几乎没有走一点弯路。我按照书单上的书一一地去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世界文学和中国古代诗歌中的一些重要作品先“洗”了一遍。记得当时阅读的西方诗人中,就有我后来一直深爱着的里尔克、兰波、博尔赫斯、艾略特、马拉美和曼捷斯塔姆。
    在那之前,虽然我13岁时就自以为读过了不少类似阿德勒《自卑与超越》之类的书,便狂妄地和成人们争论人性,但我的阅读并不透彻。
    当年上映了贝尔特鲁齐的《末代皇帝》,我们一起去海口一家电影院看,一起在观众席里唏嘘。可看完出来,刚走到门口,子午突然说: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看一遍。立刻,马上!说完他转身就消失了。
    他自己买票进去又看了一遍。他说:这电影需要仔细阅读。
    有一天夜晚,子午还站在我们住的露台上,面对海南的天空,教会了我一个壮美雄浑的伪科学:即识别星座。我在那里第一次知道了南十字星座,白冕座和天蝎座,也第一次完整地注视雀斑一样密集的银河系。知道了中国古代星象图和“夜观乾象”的思想与西方有什么不同。子午可以说是我早年遇到的最堪称博学的人。他无所不谈,无所不熟知,包括音乐、绘画、哲学、宗教、巫术、文学、先锋戏剧、中医、书法、气候学、地质学、天文学、植物学、动物学、童话……当然最多的还是诗。他每一样都可以说是“精通”,包括对于我来说太熟悉的音乐。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要学的还太多。
    所谓的“第三代”这个种群,其实有很大部分人是一帮大杂烩。在海南经常能碰到一些到处乱撞的“第三代诗人”,譬如有一个叫严孑的,我记得就完全是个无赖。他找任何人都是要钱,而且若不给他他就躺在地上不走。是那种真的可以躺在地上打滚的人。人问他:为什么要给你钱?他就可以说:因为我是诗人,是崇高的,所以你们应该给我钱,养着我。此人找过我家人要钱,也找过一些作家如吴世平、费声等人要钱,甚至还找过很多官方的作家要钱,譬如梁晓声。所有人都把他没办法——脸皮太厚。我记得我在海南岛的时候,他就来我们住处找人耍赖要过钱。后来子午对我说:你要注意这次诗歌运动中的垃圾和卖垃圾的,要注意卫生。有些诗人的诗是垃圾,而人则是垃圾箱。
    我认为子午说得对,甚至是预言般的对——因为我后来的确还遇到过很多很多的垃圾。
    严格地说,子午也属于当时“第三代”。他与其他一些四川的诗人一样,有一段时间,大约几年,却先后都跑到海南岛去“疯”过。当时他们也叫“下海”。海南岛云集着很多内地去的疯子,有诗人、画家、作家、商人、老知青、农民、骗子和混混儿,其中诗人尤其多。而且大家都说话不负责,重庆话叫“飞起说”。诗人们据说还都需要钱,以便让他们能更好地侮辱钱。子午早年认识的诗人很多,所以见怪不怪。他对所谓诗人的“混乱性”和装疯卖傻极其反感。那时诗人中盛行一句话,即:“我是疯子,我有病”。认为这是一种先锋,一种表示自己精神异常,标榜个性的语言。有很多诗人以此为借口喝酒发疯、打架、互相猜忌、整、搞女人……若说这是血性,亦无不可;若说这也是天才的象征,那就是“飞起说”了;你若用常识告诉他们:没疯比疯了好,没病比有病好。他们就会反驳你说:荷尔德林、尼采、爱伦·坡、波德莱尔、狄兰·托马斯和毛泽东等等,不都是疯子,都是病人?我们怕什么?我就是要发疯。不少诗人以“大疯子”自居。所以后来有人就干脆讽刺说:诗本来是好东西,但有时候诗歌界就是黑社会,是精神病院。现在这些诗人都是活该的,是自投罗网的恶棍。让他们去死吧。
    小说家费声曾说:诗人不过是使“绝望”一词有了具体的意义和指向。
    谁都知道,中国现代诗自79年起,就开始了一场“革命”,目的在于反所谓“毛文体”,寻找回失语时代的心灵。在北京著名的西单民主墙,北岛等人率先贴出了让中国人震惊的抒情传单。“今天派”的第一批诗以抽象的隐喻和怒吼,表达了文革结束后人性的苏醒。而到了80年代,比他们稍微年轻一些的诗人也在中国各地繁衍开来。诗——作为一种说话方式,对于毛时代后处于失语状态的中国人,正如北岛后来所说的,是“被推到了一个不恰当的高度”。于是,“第三代”就出现了,并形成了波澜壮阔的气势。中国诗人希望以前所未有的一种语言来解释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一切。
    但是这一代与过去不同。这一代是成长在文革中的一代。
    “第三代”这个词语本来的意思是说:所有古代诗歌算第一代;白话文开始的二十世纪的2040年代算第二代;毛泽东时代是空白。现在开始的,则属于第三代。当然还有别的一些分法,譬如说穆旦与昌耀是第一代,北岛是第二代,再之后就是第三代;再譬如说,这个词语其实是来自毛泽东的《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关于“帝国主义寄希望于第三代,第四代人”那句话。诗与艺术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平演变”等等。可我认为第一种分法最好,最彻底。即整个1979年之后出现的诗歌,一直到21世纪的上半叶,都属于第三代。
    第三代是简体字盛行后的一代,有缺陷的一代,倒左不右的一代。说的毛泽东的话又反对毛泽东思想、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一代;是一半的人在意识形态上其实是属于后来所谓的新左翼,另一半则又属于民主主义、新右翼、自由主义、唯美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一代……
    不过算了,还是不要给诗人们扣帽子了。
    大家都是被耽误的一代。
    我从小就和很多被称为第三代的诗人们在一起耍。子午是其中之一。我记得从海南岛回到北京后,我更加不能自己地终夜读书、写诗。我的朋友读者中最重要的就是远方的子午——我们保持着长期的通信。我的家人那时并不能理解我的行为——写诗?这岂能算是一门手艺?他们嘲笑着对我说:你要当诗人还是当作家?告诉你,全中国也才只有6个职业作家,诗能让你吃饱饭吗?
    可是这时我已经完全着迷入魔了。子午理解我。
    我觉得浑身的细胞和原子都在意象中加速度飞翔。
    无数浮华的灵感、闪耀的思想、尖锐的梦、锋利的恨……犹如帝国的蝴蝶侵略着我的脑髓!诗成了我的武器和乐器。我渴望象一个铁血词语中的君主、象但丁,在幻想中率领着我全部绚丽的“新娘的军队”,挺进美丽。我顾不了肚子,只好顾脑子。诗像性欲和内分泌一样,从内部烧毁少年的平静。我可以从早一睁眼就读书、写诗,一直到深夜,不洗脸,不出门,两三天只吃一顿饭。当时的感觉极其幼稚,即:我若20岁还写不出伟大的诗篇,就死了算了。十五岁那一年的整个冬夜,我都在读着《未来主义宣言》《恶之花》《日瓦戈医生》《地狱一季》和《祈祷书》等诗篇,陶醉在西方文学激进的幻象里。我甚至还相信过江青都是一个好诗人,并把她写的“江上有奇峰”那首著名的诗,也看做是超现实主义作品。我不断地和子午通信,写了很多。那些信我们都互相保存着。因为我们在两地生活,所以对一切文字交流的东西就更珍惜了。我记得在音乐学院幽居时,好容易有了一个砖头录音机,于是24小时转着圈地放各种音乐,然后和几个诗友连夜争论诗歌,直到那机器再也转不动了。我们整夜整夜地谈着那些从书上看来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如死亡、性、愚昧、神或艺术……一个个都“狂妄”得要命。然后,我还会将感受和心得写到信中,寄给子午。
    实际上,我并不懂得,这在当时看上去很表面的一种状态,其实正是传统的一部分。
    当时我还未醉心于传统文化,对中国的历史只有间接的一些肤浅了解。我还没有发现,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事件会被一再的重复,而中国近代没有人敢总结历史。因为这里面有太多的谎言,残暴和欺骗。在现代中国人眼中,历史就代表了专制、腐朽和没落。甚至诗人也如是说,如是想。而在八十年代经济浪潮的刺激下,全中国的人,也包括着无数的所谓艺术家和诗人,都在幻想着明天可能发生的一切:革命、运动、开放、出名、获奖、暴发、嫖娼……
    那时,没有人真正关心传统的核心意义。
    而子午却是第一个提醒我关注传统与历史的人。
    他的性格常令人想起19世纪那位法国诗人亚默(Francis Jammes 18681938),恬淡、宁静而又敏感,对万物的存在和神秘充满了内在的感知。事实上子午的生活方式也和亚默很类似,如里尔克所说:“在山中有一所寂静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洁净晴空里的一口钟”。他寂静而又浩然的状态,经常让我联想到亚默的一些诗句:

           几天之后,要下雪了。我想起了
           去年的事。我想起了我的愁思,
           就在火炉旁。但你若问我:是什么事?
           我却会答:没什么,请勿打扰。

    亚默这一个炉火,经常和子午早年那首诗中五月的炉火,在我的意象记忆的黄昏中交相辉映。当然,子午是中国人。本质上,他最像的还是中国古代诗人,像明朝的那些充盈着心灵与学识,对强权和罪从不姑息的那种遗民式诗人,像王船山。也像魏晋时期那种隐逸的贵族。无论在什么时代,这样的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秘诀和定性,让人望尘莫及。
    没有人知道子午。他远远不如另一些第三代诗人那样有名。
    但是,他却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人啊。
    他曾傲慢地对我说:诗人就只有三种,我将他们分为晚霞、妇女、自己的身体——第一种是晚霞,成熟而完满,几乎能包容下一切真理;第二种是温和的艺术家,纵横才情,但不能真正超越卑贱的人生;最后一种则往往只喜欢拿自己的身体出气,在写作中残暴地对待自己的灵魂,有自虐倾向,却剑走偏锋,写出惊人的作品。第一种是天才,第二种是人才,第三种是鬼才。
    在子午给我的“捷径”书单里,除了西方作品,还有一系列的古书。
    就在我从海南岛回北京约一年多之后,也正是1989326,我满17岁生日的那天,海子自杀了。此事在第三代中引起了很大的精神波动。而在子午看来,海子的自杀就在于误读了传统。子午做过教师、记者、编辑和职业作家。他还曾在重庆中医学院教授古代汉语,在那些闲暇的日子里写下过无数诗篇。我记得我们有一年坐在重庆的大街上,谈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我一直认为帕氏的诗中的比喻变幻莫测,如“街的额头漆黑”,如“我抚摸了你,犹如悲剧抚摸了剧场”等等,速度奇快,万物似乎都被比喻人性化了。而子午则对我说:其实比喻是容易的,譬如我随便就可以说“大树是天空滴下的眼泪”。但是这句话并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诗背后的东西。大海并不只是一个平面,哪怕这个平面看上去非常庞大,残暴或者辽阔。大海是有着我们连万分之一都还不了解的海底世界那个东西。诗也一样,在每一行诗句底下,是每个诗人的真实生活:读书、吃饭、过日子、结婚、工作、生儿育女和衰老……这才是诗性——同时也是人性的本质。再说,大街本来就有额头,悲剧本来就有手。那不是比喻。
    他还说:其实误读是很伟大的东西,譬如好的翻译就是依靠误读,向全世界传播文学的。但正因为其伟大,所以才具有毁灭性。
    子午当时说过很多的话,都让我感到惊异。
    在诗人眼里,并不存在比喻——这就是诗与真实世界的统一。
        1989年之前我们还经常能见面,有时我回重庆就住在他家。他带着我吃吃喝喝,淘旧书店,泡茶馆,在他的引导和诱惑下,我还第一次读到了当时久未再版的《五灯会元》等古籍,买到了对我影响深远的,诸如弗雷泽的《金枝》或斯特林堡《狂人辩词》之类的好书。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巴西近代作家库尼亚伟大的《腹地》,那本书和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一起,对少年时代我的精神漫游,乃至生活方式,都产生了终生性的影响。总之,通过对“阅读”与“误读”本质的理解,子午像一个幽灵一样,带着过去的我穿越过文字的地狱,也走进过一切语言的山林。夜晚不再孤独了。冬天不再惦记缺少炉火。每当我在一些个独自难以承受的时刻,莫名的忧愁侵袭我的骨髓时,一想起远方有这样一个朋友,我就能静穆许多。每个诗人心中都会有一个赵蕤或维吉尔,有一个秘密的导师。我也不例外。记得小时候,我像每个中国孩子一样,特别崇拜古代志怪小说中,那些侠隐高士,异人,或住在山林中,偶然现身一次的白发长老。好像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一问这个老头就都解决了。而十五岁写诗时的我,也曾不自觉地想去寻觅一个先于我入道的导师。加缪曾将少年时启迪他写作的教会小学老师热尔曼先生,称为他文学人生的“第一个人”。如此说来,子午就是我的第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时代更迭,生活颠覆不断,人情物事也大多变化分离了,很多早年的知己都作了鸟兽散。但子午和我的友情依然如故。他那些为了引导我的写作,长年孜孜不倦地有时在家中,有时在路上,甚至临时路过邮局时也给我写的那无数封温暖的书信,都曾触及到我文学、良心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他那些偶然碰到、不时寄来的旧书、以及每一个特殊时刻的关心,多年来一直是我深藏于内心的、最重要的情感教育和人格秘笈。
    如今我虽已人到中年,扫荡生活,横穿命运,见过无数的人,也读遍了天下的书。但每次回头一看,我都觉得,只有他,才是我写作的导师。



2008-10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8-10-23 18:58 编辑 ]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08-10-23 19:46:02
沙发!



嘿嘿 回头再看
张伟良 at 2008-10-23 20:06:11
情真意切,从重庆到海南,从无名到有名。每个人都发现了一盏阿拉丁的神灯!照耀自己的写作!
杨典 at 2008-10-23 20:41:37
多谢张兄批注。
张伟良 at 2008-10-23 20:47:04
杨兄笔墨的海安,我在88年去的时候,也有同感,光阴似箭啊!
杨典 at 2008-10-23 20:48:59
哟,呵呵……同一空间走过的两个人,现在又在同一空间里。
张伟良 at 2008-10-23 21:02:26
地球越来越小了,君住在村庄的那一头我住在这一头。
杨典 at 2008-10-24 12:21:57
现在的海南搞得跟盗版夏威夷似的,其实那儿原来就是个野岛,岛上全是野人,呵呵
海客 at 2008-10-24 12:46:33
难道我走错了?于是我慌忙退出。可是到门口一看,的确是“男”的入口。这时我才明白,这个大厕所男女之间居然没有墙壁间隔!海安当地的农民似乎对这完全无所谓。他们都习惯地自由进出。我抬起头,看见茅屋已经很旧了,屋檐下还有一行班驳退色的文革毛主席语录:“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哈哈哈哈  逗


2,第三代是简体字盛行后的一代,有缺陷的一代,倒左不右的一代。说的毛泽东的话又反对毛泽东思想、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一代;是一半的人在意识形态上其实是属于后来所谓的新左翼,另一半则又属于民主主义、新右翼、自由主义、唯美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一代……
----------------我记得《新周刊》某期里面也对此有过精辟的分析


,,,,,人生如果有这样一段友谊,弥足珍贵啊

问好
杨典 at 2008-10-24 13:45:05
多谢海兄批。
海客 at 2008-10-24 14:11:39
新周刊做了一期《F40:新中年肖像》:

        你在历史上从未见过这样一代人——生命的一半是暗,另一半是明;一半是凝重的传统,另一半是自由的天空;一半是革命的尾声,另一半是开放的先声;一半是被压抑的服从,另一半是被推举的先锋;一半是诗意,另一半是商业;一半是根深蒂固的坚持,另一半是后来居上的放纵;一半是积聚财富的市场掘金客,另一半是播撒理念的麦田守望者;一半被世界主宰,另一半主宰着世界。这一代人就是F40
杨典 at 2008-10-24 14:22:09
这一代人不仅是F40,而且是UFO——扯完淡就消失。
张伟良 at 2008-10-24 19:49:56
回8号帖
海南原先是很荒芜,记得苏轼因乌台诗案,就流放到天涯。
杨典 at 2008-10-25 09:06:04
对,87年我在天涯那边见到苏轼了,他对我说:你不该写诗。但是既然写了,就替我灭了他们出气吧。
张伟良 at 2008-10-25 09:09:48
苏轼的蒙冤早该了结了,我们正当年。
海客 at 2008-10-25 10:33:50
哈哈哈哈哈 好


好一出“借诗还魂”!
张伟良 at 2008-10-25 12:02:02
第一个诗人比荷马还早。。。。
兰波 at 2008-10-25 18:32:17
多么好啊,也只有想起一种古代的中国的体验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友谊啊
杨典 at 2008-10-25 21:38:48
友谊……
冰夕 at 2008-10-31 07:19:12
才情并茂的笔触在求知诗旅上
相惜知遇之恩,稳落的延展开了微型的心灵地图,两幅。
                         
戴玨 at 2008-10-31 07:54:53
在诗人眼里,并不存在比喻——这就是诗与真实世界的统一。

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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