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梁 祝
（对一个古代传奇的假释）
梁山、祝英生于2066年，曾为同窗，祖籍都是丰都人。
鬼城丰都，自从上世纪被淹没于长江水下之后，就成了一座秘密的、充满鱼虾、道路、建筑和残破雕塑的水下古城。
梁山是一个疯狂艺术家，据说曾好男风，且极端自恋。一日，他试图在街头某高楼露台上搞一次机械飞行器表演，作品名为“蝴蝶的暴怒”。梁山戴着自制之机械羽翼，欲从楼上滑翔下去，并在中途打开一顶降落伞以缓冲引力。这次表演无意间吸引很多路人围观，引起街头骚乱。有二个巡逻警察惊其所为，上楼制止山的疯狂举动。山少年气盛，言语如火，与警察争执。后来梁山失手，竟将一警察打死，并抢其佩枪。另一警察大怒，欲逮捕山。梁山只得夺路而逃，与多年不见的祝英在街头拐角相遇。祝英虽为女，却嗜好男性装束，梁山急叫，说我闯祸了。祝英对他素有好感，偶然遭遇，也有些恐惧，于是双双奔逃到祝英家的斗室里藏匿。祝英本为官僚家千金，其家豪宅幽深，警察四处寻觅而不可得。
梁山得到手枪，兴奋狂乱，时炫耀之。祝英劝其自首，梁山不应。
后逾月，风声渐没。梁山爱祝英仗义，又见其男色绝伦，遂约他在影院幽会。影中，突然黑场——梁山欲亲吻祝英。英也下意识迎合之。此时恰逢中秋，影院人潮翻涌。二人正沉醉于幻觉中，不料事有凑巧，到处寻找梁山的警察，今天也偶然带家人到影院过节。警察忽然觉察到梁山也在，大叫一声，欲再捕之。梁山祝英二人自然大惊，争执中，梁山再次失手，枪走火了，却将祝英打死。
梁山见害了兄弟，痛不欲生。警察来了他也不挣扎了，束手就擒。
然而，祝英也并为身亡，后经人抢救得活。当时梁山已被捕服刑。祝英于是决定等他出来。
*
2089年，中国社会异化抽象，极端光怪陆离。梁山自监狱出来，从旧业，开创一艺术工厂：专以收集昆虫翅膀制作作品。梁山曾有一个恋人，诨名四九，在街头惹祸，失手打死一个黑帮之人。梁山出面欲摆平这事，黑帮党首马文亦为官僚子弟，很有权势，出言即侮辱梁山。梁山忍之。
马文带人勒索梁山，要他赔70万，并让四九偿命。他焦急万分。
后来来了个人，自称叫祝英，游说马文，请免山之难。梁山不信，见之，果为祝英，大惊。诘之，方知当初未死，梁山喜不自禁。
梁山到祝家酬谢，却为英之父祝远所蔑视。祝远早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好男风，所以甚恶之。梁山也穷于解释。马文与祝远家有世交，祝远早有嫁女与马家，巴结马家之心，更见马文又称梁山为“混混儿”，祝远遂勒令女儿，不许其与梁山继续往来。但是祝英爱梁山之心尤烈，反说自己非梁山不嫁。
祝远暴怒，囚禁祝英于自家阁楼上。
梁山虽不知英为女人，却感其性情中人，强入祝家，欲抢祝英。与祝府之人冲突，为祝远手下所伤。祝远报警，梁山逃亡到山中隐藏。祝远怕夜长梦多，用药将女儿麻醉，送与马文家。马文趁机与祝英同床，英遂失身，痛苦不堪……遂答应许身于马家。
梁山得知祝英即将嫁人，绝望之下，在山中自杀。
四九亦被通缉，藏于故里。闻梁山自杀，大恸，进山里找到梁山的尸体，怀揣雷管，背着尸体走了很远的路，到了一条高速公路上。四九知道这里是祝英婚礼车队经过的地方。他想杀了马文，为梁山复仇。不久，车队来了。祝英看见梁山的尸体，才知梁山已死，后悔不已，于是决意逃婚。她欲冲出车外。马文狂怒，四九念山生前之情，突然抱住马文，然后扯断了身上雷管，一时间血肉横飞，他们同归于尽！
祝英更痛心不已，遂带着梁山遗体，开车从高速公路上冲出去。
马文的手下大叫着紧跟追赶。祝英急不择路，将车开到绝路：一座海边悬崖。众人进逼悬崖，祝英见终无法逃脱，执意殉情以谢梁山，于是开车冲入大海。
车坠入海涛中，火光冲天，漩涡澎湃，车毁人亡。
车之残骸于海水中飞溅起巨大浪花，海啸翻滚，卷英与山沉沦……
*
梁山与祝英之灵魂冤屈不散，双双下沉，潜落于水下丰都“鬼城”的地狱海里。地狱海中恍如古代，又有水底的建筑和鬼城丰都当年的大街。破败的房屋和被淹没的寺庙，隐约还能看见没有腐败的楼阁和雕塑……只是在其中充满了游鱼和水草，还有很多不认识的浮游生物，以及八方幽灵，十殿阎罗，阴山冥府，惨风苦雨。山、英二人惊恐地落下水里，但众鬼神竟不与他们为难。他们感到甚是奇怪。
一个漂浮在半空的，像水母一样的巡海夜叉出现在他们面前。问之，夜叉笑云：你们的事已动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之无数精灵冤魂，皆为尔等鸣不平耳。
果然，巡海夜叉离去不久，忽见天上浓云蔽日，一个个历代殉情者如蝗灾一样，美人或情种之幻影密密麻麻鱼贯而来，漫天飞舞，如商纣妲己、齐姜诸儿、孟姜夫妇、许仙白蛇、窦娥、红拂、朝云、晚霞、蔡琰、李后主、宋徽宗、冯小青、贺双卿、班婕妤、唐寅、崔莺莺、薛涛、鱼玄机、柳如是、聂隐娘等之幽魂，皆漂浮游荡在空中，而且一一与山、英二人寒暄……一时间，地狱海半空中盘旋着密集的亡灵，其形如圆云，绚丽阴森，鬼唱喧嚣，声闻六道。
地狱突然发生混乱，阎王震惊。
盖因地狱多年恐怖铁幕，残酷之刑罚，嗜血之景象依旧，历来井然有序。山、英以其殉情之美，引起骚动，阎王颇为恼怒。说：祝英荒淫，梁山变态，既入苦海，又生是非，应入十六小地狱，受万世囚禁之罪！后人头马面与众小鬼将梁山、祝英二人囚于地狱海边的一座古塔里。
古塔破败，蛛网藤蔓，矗立在鬼城原来的十字路口。路口过去的红绿灯塔和电线杆还在，只是残破了，成了鱼虾螃蟹的洞窟。塔下面遍种水底荆棘，塔上铁丝缠绕，盛夏如火炉，寒冬似冰窖，其苦无比。梁山、祝英怨恨而又不敢言，只能权且忍受之。一日，梁山见塔上铁丝偶有生锈断裂者，不觉计上心来。他日取一截铁丝，逾一年，积攒有数。又让祝英逐渐收集枯槁藤蔓，细分为丝，又编制为布。每待无水母夜叉巡逻古塔之际，二人则开始潜心制作能逃出地狱的工具：一副巨大无比，用铁丝捆绑，用藤蔓丝编织为布之翅膀。
又逾大约半载，翅膀乃成。时二人的双手已满是裂口老茧。
一日，见夜叉群魔聚会阴山夜宴，无暇它顾，二人遂戴上巨大之铁丝帆布翅膀，展翅跳下古塔，滑翔在海底半空中。翅膀大如云霞，塔下小鬼误以为八部鬼众与阿修罗巨魔来犯，一哄而散。
最初，马文的亡魂也入了地狱，叩拜过海底阎王。马文这个人阴骘善言，称能托梦于其家人，为阎王兴建寺庙，以揽香火。阎王喜其奉承，遂收为心腹。四九之魂晚到，却被马文陷害。说他的性倒错倾向是“有辱风化”。阎王下令让四九永受火刑之苦。马文又听说梁山、祝英来地狱海之后的事，于是进谗言于阎王，说二人曾荒淫无耻，如此这般，非重罚不能洗去业罪！阎王然之。正欲加罪，忽闻梁山、祝英二人已跳下古塔，试图冲破囚禁，众皆大惊。
阎王因梁山、祝英之反叛而大怒，遂令群魔镇压之。
马文毛遂自荐，率海底妖魔去追捕。阎王派给他了三千水鬼助战。
此事一发，惊动地狱海中众情种精灵，激起众亡灵之血性。梁山、祝英二人说：“囚禁千年，与尸体何异？既已新故，何惧再亡？！”
四九之事本已引起众怒，如今又要绞杀山、英二人，更是一片哗然！地狱里历代被囚禁之情种除有名者外，其余无名者更是成千万亿兆，不可胜数，其中多有好男风者。梁山、祝英二人振臂反，众皆推举其为雌雄领袖。
一时间，在万年情痴与群魔间展开了一场战争。
一时间，水下的鬼城与地狱海内，阴阳失衡，刀枪钩叉并举，虎豹鹰犬齐啸，两种势力决战，杀得尸横遍野……无数冤魂的尸体挂在当初的屋顶、电线杆或大街的灯柱子上。群魔代为统治，这次是首遇叛逆，也异常奋勇。情痴心中含冤，为情所苦，尽在发泄。一边漆黑，一边血红；一边残暴，一边美艳，直斗得天昏地暗。后阎王又引水蛇、鲨鱼和鲸鱼出笼，穿越在海底空中，撕咬叛乱者。时阴山两边，肚破肠流者，脑浆迸裂者，堆积如山，浩瀚之白骨，无限之血肉，漂浮在地狱海一线。
梁山、祝英虽狂怒勇武，毕竟不是群魔对手，后终于被马文所领之三千水鬼困在核心。
两人不得已，只好与马文及三千水鬼苦斗。
地狱亡灵皆怒马文之恶，本想群起而攻之，又见他与阎王交好，难以近身。马文督战，以阎王心腹自居，常以皮鞭抽打群魔，令其强攻，群魔常抱怨之。此时，马文见久战不下，群魔中又有同情山、英者，马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再次以皮鞭狂抽魔兵。魔兵更是心怀不满。
巡海的水母夜叉见马文如此傲慢，不禁大怒，忽然倒戈，他举起手中的铁叉投象马文。这时，梁山也趁机腾空飞起，用弓箭射马文。叉箭齐到，马文躲闪不及，仰面栽倒。三千水鬼一时无首，一阵大乱。
众冤魂情种感“梁祝”之美，见群魔阵势紊乱，于是掩护山、英冲出群魔包围，打开一个缺口。二人再展翅膀，腾空而起，向着地狱海上空飞去……群魔与水鬼见二人铁丝与藤蔓制作之巨翅，状如蝴蝶，于飞翔中越来越高，缩成两点。
翅膀之阴影几乎遮蔽了天空，日月都成为他们绚丽的背景。
群魔追赶不及，只能望空兴叹。
辉煌的地狱天空下，烈日滚烫，蒸山煮海。阎王见终不能制服二者，气急败坏，不得已，令水鬼们搬出成千“照妖古镜”以射之。据唐人《古镜记》载：昔者，黄帝曾铸十五镜，第一镜横径长一尺五寸，以法满月之数。后一一小之，分落于天上地下、八卦五行。“照妖古镜”也称“地狱镜”，横径一尺四寸，为十五镜之第二镜。黄帝曾以此镜授海底阎王，以幽明鬼神，专镇妖邪，凡奸恶妖孽者，物化附身者，照此镜，皆现原形！故此镜素为十殿护身之宝。
后阎王见幽魂渐增，又仿黄帝之镜，自铸一千柄，以威地狱海。
此时，阎王急火攻心，令三千水鬼各持一镜，云集海边，以无数密集闪耀之镜，聚焦日光，成一滚烫光辉之焦点，一同射向梁山与祝英翅膀的所在。镜光灼热，二人翅膀之布本为藤蔓所织，木遇火，顿时燃烧起来。二人大惊，却又无法解脱，于是半空中他们渐渐化为两团火焰，一直烧光……残酷夺目之光辉使“梁祝”眩晕，失去了方向，在空中旋转，摇摇欲坠。火焰中，他们背上只剩下了生绣的铁丝架子，无法乘风，在群魔尖叫声中，双双坠下……
*
“梁祝”之魂倒栽进海水中，浪花飞溅，然后消没无声。二人一直沉沦，沉沦……他们感到自己即将在永劫中死去，未来和古代也都会随着他死去，时间都在死去。他们的灵魂从地狱海和鬼城丰都的水底不断地沉落，仿佛没有海底，只有沉落，沉落，不断沉落……
大约过了一千年，这种沉落渐渐地，似乎变成了一种上升。
他们感觉自己在穿越海底——穿越地球的核心。
沉落与上升混淆了。
最后，他们竟然从反面的大海又浮了上来：回到人间。
他们俩还是在2089年临近高速公路的海里边。刚才的一切似乎就是一个梦境。他们望上看，马文手下暴徒还等在悬崖岸边。地狱数年，只不过是人间两个时辰。众人见他们浮出水面，不知生死，于是又枪声四作。
血染红了海面，梁祝再次殉情。
海浪折叠，荡漾，逐渐淡出屏幕。鱼都游过来了。
水下鬼城的半空中似乎有无数鬼魂在哭泣。
不，也许是我记忆有误。时间再回到了2066年。我看见一幅巨大的屏幕渐渐拉开。在电影院里，梁山与祝英又感觉到以上的一切都发生在屏幕上，完全是一个幻觉。此刻，二人仍然坐在影院里看电影。正前方挂着屏幕，染红的海面逐渐归于宁静。落日余晖。
一束追光下的剪影：山之嘴唇渐渐离开英之嘴唇。
这时，影院灯光大亮——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梁山试图亲吻祝英的一刹那间，对荧幕中影象的一种意想。
然后，追捕梁山的警察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是准备逮捕梁山的，并夺回搭档的手枪。二人站起来试图逃跑。争执扭打中，梁山手中的枪的确是走火了。可他其实没有打中祝英，而是击中自己小腹。
梁山躺在了血泊中。
祝英在一旁痛不欲生。
看着梁山优美的尸体，祝英终于不能战胜“千年的悲痛”，冲动之下，她拿过梁山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电影院里顿时大乱，人群汹涌奔走，成了一锅粥。
只有警察独自一人站在两具尸体间，陷入万劫不复的迷惘。因为他发现，两个人身上的血迹，都是向外放射着呈蝴蝶状。
2003年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8-9-29 11: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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