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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诗——《伪史》(1993)

杨典 发表于: 2008-9-14 09:47 来源: 今天



                       
          (九首)



    一、(自身书)


全部忧郁完成了。
有一部经典上写着:美
离人类不远。
我们:就是我,我和我,多元的纯粹。
当各种面目的白旗插遍民族。
我手握神性之沙?
游说于中原,黄祸故乡,众生温暖的私宅,
象生活劝降者:埋头歌唱。

忧郁完成了,另一部经典上写着:光辉
离人类不远,为此,我才与我们忍受着
孔丘,新语录,电脑。
唉……我们哪有环境:我们只有处境。
越是宁静,却越意味着处境维艰。
亲爱的我们为此懂得,
忍受还不够。因为,我们缺少的,
正是那些我们一向以为过盛的,
如树林,爱情,妇女们和花……
哪一个不是从里到外的
忍受,哪一个不是充分考虑的内火?
我们象一个人用双腿扫尽大地本土。
随身带着血统,随身带着骨肉。

一部部经典尘封于世,
扉页上都写着:人类为什么不融入人类?
也许英雄曾融入过,
也许市民曾融入过;
而我们呢?我们不完整,永远
是世界的一个局部,永远是
一半和一半,象空中写着:日,月,
离人类不远。除了这一切,
我们只有肉身
递向万物,万物和万物全部。
渐渐——破……碎……消逝在
自身之中。


      二、(众民族)


民族们:今天我们感到血统。
人类的母体不是妇女,不是尘土。
也许是一座柔和的木屋:本质。
我们感到这样的人:宿敌,子女,往事主宰.
我们感到这样的书:诗经,法典,神话传说.
然而这能有什么弥补?!
如果我们都是心灵的游牧集体.

能有什么弥补?既然
漂泊能说服漂泊,
民族能说服民族。
从汉族的山岳到犹太的池塘,
或者让精液般的雪花,
象胭脂一样点缀远东,
无限繁殖寒冷的亚洲。

不能有:民族们,今夜我们感到
那个被自诩为伟大的人,,或别的……
什么都不能弥补。我们终会读到
一封残破的宣战书:旧得象来自太古。
一页一页,仿佛出自古人之手,
仿佛出自红颜,仿佛出自孩子,
而且每一天都批注着
今天的失败,现代的失败。
仿佛只有宣战书才诠释着人类残酷
和民族残酷。诠释着新秩序,冷战。
诠释着电子病,经济狂,性无能。
《十诫》和《四书》。

没有弥补,真理再多,
也不能增加一点点伟大生活。
民族们;此刻我们既不卑贱也不纯粹,
我们失去了人类。我一个人
站在众民族分手的地方,
低垂着头颅,
低垂着双手,
低垂着阴茎,
全部底气,全部元气:都呼了出去.
象一声巨大的叹息;
愿它轻轻吹拂
人类的母体……飘扬的血统
象煸起一面本质的红旗。


       三、(后辈感情)


后辈,你是悲哀的每一代,
所以后辈复后辈,悲哀复悲哀。
但我们忽略了多少悲哀的细节啊……
细节:不是可汗对主席的忽略,
不是佛陀对机器的忽略;
哦,是一些小人物,
我们有时看成是可耻的那些人,
罪人……女性……还有穷书生。

我最后一个被忽略,
不象你:古人。
我的一只手握不住书卷,
另一只手挡不住武器,
尽量避免抒情,远不比屈李。

在后辈们抄袭伟大的地方,
敌寇似乎广泛了……似乎包容了
我们时常信赖的东西,甚至自己,我。
一旦我必需地其中之一,
一旦我必需,带着茶壶,电视,女友,
带着性欲,带着洁癖,
似乎就能走遍一切美丽的斗室,
带着我,我们本来就是的,
那一种人,本是一粒沙,
却突然象一个渺小的烈士。

为什么?只因为青春,青春再弱也是暴力!
它让一切都模糊——忽略生命。
哦,后辈;哦……青春的兵法:狂热。
所以青春复青春。狂热复狂热。
一时间忘记了谁是众生,
谁是灰色的:我们都是,
一时间想不起了,早年的情欲和贫困,
就象想不起铁木儿时代,
想不起列宁旧事,
想不起圣雄甘地的良心。

的确如此,对于后辈们,
回忆也是虚伪的,假仁假义的;
对于这些,死者最懂,死是看透了回忆,
于是死去。未来仅是一种持续的,
对死的希望,哦,每一代人,
后辈:也是为此才悲哀——
虽然死亡复死亡,
又永远希望复希望。


        四、(党徒)


在党徒们与党徒们之间,
是人类离间者,就象一位纯民族美人,
她的血,是列国的痛经期,
是人民的腹癌,是主义神经网;有时她发作,
有时她飘扬,宛如绝色战旗,
攻克着领袖们的皮肤

是的,也许只有灵魂党徒们才会隐居,
从面避免一条由形形色色的归宿
丰富起来的道路:一个归宿就足够了。
而其它的,从中华,敞向蒙古与印度,
而其它的,海,河与泉,
尽力去辽阔,哦,尽力去涌流,
有谁能将少女的崇拜迷狂阻挡住?
看,宗教乳房与经济铁蹄,
已经挺进亲爱的远东!

这一切落日知道。
只有落日知道,它象一枚党微,
它降临:信徒们,信仰就是持久的降临。
扳依就是持久的坠落。
忠诚是辉煌的沦陷。
黄昏是成熟的曙光。
在党徒们与党徒们之间,
是美好的人类奸细。
纯恶,纯恨或纯罪,合而为一,
多么纯洁,世界的搅拌妇,
在党徒们与党徙们之间:
一位含热的人,
一团器官密集的太空,
一粒内秀的黑籽,
人类的,一个盲点。
一次尖叫——。


      五、(草民)


一群群的草民在分泌着卑贱,
肉体的泉水流满七洲。
天空下,民众折叠民众。一股股狼籍的
盲流,神性的尿液!哦,我们都是盲流,
我们何曾专注于哪怕一件事!
无论自发的,或受人影响的。
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一定是,
冲去生活,冲去书本,
淋湿汉语,浇灭汉族。

我独自扫荡无人的伟大,
我独自横行写作,有一天,孤独
居然兑壳,化为傲慢的蛾子,
人类用游牧缝纫的大地,为我藐视,
我仿佛用人类与人类的合拢,
写——穿针引线:去缝纫天空。

于是,我一旦再次来到草民之中,
又怎能用圣人的方式活着。
因为今天……今天,
已没有老子。
已没有基督。

全都是民众,民众,民众:无穷……

这无形的大实验,象无形的温柔,
久久裹住了我们,象烟雾中的垃圾堆……
高高的。似乎超过了原子数量,
宛如远远地看一座城,
永恒的石头,碎片,粉沫;将它建成。
然后,由一个,似乎只是由一个神,
将这一切划分:
这是宗教洲。
这是社会主义。
这是帝国。


       六、(战界)


战界之美
是一种对称之美,
象残暴的古建筑般
纯粹:刀与刀,伤与伤,
死亡与死亡。
对称:万人与万人的肉体
共筑的万柱宫殿:哦,战界之屋。

人类屋主与人类客人
都是居住者:战界是归宿的一种。
但亡人太多,
灵魂太多,
隐者太多,
尸体与尸体构成的门扇,
象英雄们架起的阴户,
诞生着新英雄。

就让英雄归于英雄自己,
就让弱者归于弱者自己,
人与人却仍要归于战界本身。
因为人类的一生,
就是被渐渐刺入的一刀
一天比一天更深入心脏,
就让钢铁归于血肉
就让完美的美于死亡。
在人类生活的第一个诠释中
我必需用诗歌抒写,
除了诗歌——一切都意味着战界,
整个世界都是
一种关系对另一种关系的
残杀:如爱对孤独。
电影对注视。
同性恋对僧侣。

哦,什么是凶器?什么都不是。
杀害只是一种感觉……!
象爱情。象婚姻。
战界只是一种恐惧:看
勇敢永远是忧郁的!
战界之美,对称如性;
唇对唇;腿对腿,流溢着:
一种和平之血——
体液对体液。


        七、(歌)


歌源于什么?
历代导师们经常询问,
历代答复者也经常唱出答复;

但是一支歌源于什么?
哪里:西域,二战三帝国,还是特洛伊?
谁:先驱,我,还是后辈?
史诗或录音剪辑,
圣贤或邻居。

源于什么:我看见——
一个紫色的仙女存入恐怖的软件,
谁想爱,只需要领悟程序;我听见——
林中池塘上空的一枚先秦的月亮,
犹如太空的花旦,清唱着光辉。
我呼喊,象一场私生活的歌剧
整个情人的睡衣,就是降落的内幕。
哦,一切性欲都是一种窥探。
肉体的轶事是不可知的……。

源于什么:妻子——妹妹——女儿
她们从未说过:婚礼是人类的童话,
她们才是人类三美神,或人类三公主;
手握每一个温暖的民族生活。
我唱着:妇女如歌。
我唱着:大自然如歌。
而听见真正如歌的人性,
却是我们嘶哑的孤独。

哦,歌唱没有来源,歌唱只是一种矛盾
和对矛盾的融合。
一群人一座山一片海,
唯有一种声音能将它们联络。
源于什么?伊斯兰民兵或红军的帽子,
那多么古老的复调……;
喧叙着虚构的新汉族。

歌词源于性命攸关的日子;
歌曲源于性命优美的日子:
但是一支歌源于什么?
时间:……春秋,鞑靼世纪,古希腊。
物体:……青铜,琴,喉咙。
歌源于什么?


     八、(信:致导师)


我们怎样属于古代?
让生活化为对你经典的注释?
宗教狼烟已远远飘过领袖之幕:
向着沙俄,向着埃及。
我们怎样维持平衡于巨著与武器之间?
使写作作锋利?
捏造思想,杜撰完美。
正是某些让人震惊的——
看,这多么让人无言以对:
除了古典,现代一无伟大之处?!
竹简属于你了,夫子们:纸就留给我吧。
竖琴属于你了,半神们:笔就留给我吧。

先师啊,为什么唯有少年是纯粹的?
历史也是少年,我们必需无视
胶片上的六祖,或收音机中的杜诗;
哦,现代真的那么彻底吗?!
我们寒冷是因为:酸雨,人工雪,干冰。
我们发抖是因为:
始祖的发烧,
圣人的流毒,
神的咳嗽,
现代真的那么彻底吗?
连我的询问,也要通过印刷,电……
似乎真实,永不能传达,只由于物质?
我们一手经卷,一手信件,
写遍父亲,写遍新娘,
可曾有一封出于本质的回音?

人类饮烟升起于同一座建筑,
万扇窗户都软禁着伟大。
庶民们挥霍着华宴,革命和爱,
然后到了最终呢?美与经验归于老人,
青春与经验归于老人:即使这样,
老人仍然会哭喊:少女!
你看,年轻多么虚妄。
勇气多么虚妄,它归于恐惧。
智慧多么虚妄,它归于怀疑。
最后,居然是一个少女,一个
全部生活中并不重要的少女,
在晚年的一个清晨
对我们说:更多的不是爱情……

先师啊,我们又怎样属于现代?
在温和、平易近人的时光里,
你总会这样说:现代也属于古人。
我们总也不消失,又总在流逝。
我们拉不住,先师飘泊的乳房,
流浪的大腿与离别的生殖器;
能剩下些什么?
唯有互斗,日规,粮食。
唯有《四部》与《全集》。
前者没有未来,我们读着:
后者没有过去,我们读着。
诸子,愿今天是我的,文明归你。
诸神,愿今天是我的,完美归你。


     九、(母语书)


一切时代都处于时代末期,
最后的日子,我们用:母语。
活着,诗篇,或者我们;
死去,诗篇,或者诗篇。
我们哪天不是拖着身躯与长袍,
拖着男性疲惫和女性哀怨,
向列国表达风景,
那唯一的风景:精神。
我们哪天不是
用招安抒情,劝降美,
用收服歌唱,抚慰罪。
象心灵说客,问透经院,私塾和流派。

在末期,一切最后的,都是母语。
人类似乎以此为由宽恕了民族。
宽恕着口号,宽恕着真理;而非命令。
花儿有着一些春天的理由,他们留下来了。
少女与刀有着一些春天的理由,
它们也留下来了。
或为死而美
或为美而死。

而我们的日子到了最后
全归于:母语。
母语使我们:离真理不远。
妇女们怀着它,使一切得以延续……
如果时代本身就是末期,如果
妊娠就是窒息——我们的话未出口,
甚至还未思考成形,就错误了。
我们象一只只捂死自身的手
被优美地拖进了神秘的子宫,
见万物,人类,民族,心腹——四点一线。
渐渐地麻……醉……腐朽在
孕育之中。



                                    1993年9月——1994年1月定稿 北京

                本诗收入《花与反骨—第一卷:残经》


最新回复

张伟良 at 2008-9-14 10:06:33
在党徒们与党徒们之间,
是人类离间者,就象一们纯民族美人,
她的血,是列国的痛经期,
是人民的腹癌,是主义神经网;有时她发作,
有时她飘扬,宛如绝色战旗,
攻克着领袖们的皮肤 这几行诗,教我想起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党干部在集市上采购。这些诗歌容量丰盈,意象激荡,理性独立。不错的一组。
杨典 at 2008-9-14 10:47:28
谢谢张兄。90年代中期是一个很特殊的缝隙时期,压缩时期。大部分诗人下海,放弃或停笔。少数在坚持。后来一帮人过好了,无聊,于是见机行事,又开始写起来了。
而那个时候正是我埋头读书写作的核心时期。
海客 at 2008-9-14 12:21:59
民族们:今天我们感到血统。
人类的母体不是妇女,不是尘土。
也许是一座柔和的木屋:本质。
我们感到这样的人:宿敌,子女,往事主宰.
我们感到这样的书:诗经,法典,神话传说.
然而这能有什么弥补?!
如果我们都是心灵的游牧集体.
海客 at 2008-9-14 12:23:06
先师啊,为什么唯有少年是纯粹的?
历史也是少年,我们必需无视
胶片上的六祖,或收音机中的杜诗;
哦,现代真的那么彻底吗?!
我们寒冷是因为:酸雨,人工雪,干冰。
我们发抖是因为:
始祖的发烧,
圣人的流毒,
神的咳嗽,
现代真的那么彻底吗?
连我的询问,也要通过印刷,电……
似乎真实,永不能传达,只由于物质?
我们一手经卷,一手信件,
写遍父亲,写遍新娘,
可曾有一封出于本质的回音?
杨典 at 2008-9-14 18:48:29
谢谢海兄。
江左遗民 at 2008-9-14 18:54:21
全部忧郁完成了。

起句即是大师气象
杨典 at 2008-9-14 19:09:20
谢谢商略兄点评!若能烦劳置顶几日,当不枉我粘贴半天,呵呵
杨典 at 2008-9-15 13:11:52
谢版主。
红山 at 2008-9-18 00:37:22
气象是大。

全部忧郁完成了。
有一部经典上写着:美
离人类不远。
我们:就是我,我和我,多元的纯粹。

这些很厉害。

但是后面接不上了,遮敝太多。我变成了我们。
我想:多元的纯粹,仍然是纯粹。
苑永哲 at 2008-9-18 00:45:59
读起来很过瘾,多气势取胜,杨兄要求的主动置顶,把我生拉硬拽地给逗乐了,除了顶贴,肺也不能放过
杨典 at 2008-9-18 09:22:50
我就是我们。但“我们”却未必是我。
杨典 at 2008-9-18 18:57:15

QUOTE:

原帖由 苑永哲 于 2008-9-18 00:45 发表 读起来很过瘾,多气势取胜,杨兄要求的主动置顶,把我生拉硬拽地给逗乐了,除了顶贴,肺也不能放过
实在看着这里空,我不主动置顶,怕论坛就没劲了。
江左遗民 at 2008-9-18 20:13:33
不置了。顶下吧。呵
苑永哲 at 2008-9-18 20:16:56
瞧,我这“劲”不是上来了么!定期置顶是要的,己不达,只好寄托于杨兄你和诸位了
李浔 at 2008-9-19 15:14:41
后辈复后辈,悲哀复悲哀
杨典 at 2008-9-19 17:19:10
多谢李浔兄再提。
张伟良 at 2008-9-24 17:11:38
全部忧郁完成了。
有一部经典上写着:美
离人类不远。
我们:就是我,我和我,多元的纯粹。
当各种面目的白旗插遍民族。
我手握神性之沙?
杨典 at 2009-10-07 16:28:55
遮蔽广告。
长江七号 at 2011-6-02 17:00:03
又发现一首好东东,提读!
黑光 at 2011-6-02 22:48:53
不错,山外青山楼外楼,
回答被耳朵消灭,我突然想到多年前的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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