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日瓦戈”的电影式微与小说追远

杨典 发表于: 2008-9-09 22:58 来源: 今天

“日瓦戈”的电影式微与小说追远 (阅读680次)



生活又无缘无故地回来了,

就象当年中断得那样奇怪。

我又来到这古老的大街上,

就象那个夏日里的时候一样。



还是这些人,这些操心事。

自从那个死亡的黄昏

匆匆将落日钉在曼涅日广场上,

至今,落日的火焰没有冷却。



                            ——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前天买到等待很久的法国作曲家莫里斯·贾尔的《日瓦戈医生》电影原声碟。音乐不仅把我带回到15年前看这部电影的追忆中,也把我带到20年前读小说《日瓦戈医生》的追忆中。电影是大卫·里恩拍的,美国人虽然并不真正理解近代俄罗斯思想和文学,但后来也没有人再拍。因为此片尽管离伟大的原著很远,几乎被爱情故事化了,但无论如何也可以算得上一部伟大的电影。不喜欢它的人只有两种:对那段惨烈的血色历史与诗歌不感兴趣或不懂的,以及对所谓“宏大叙事”题材不感冒觉得累的。

     《日瓦戈医生》——这是一部怎样的书啊!20世纪俄罗斯小说中,大约只有《古拉格群岛》可以和它相提并论。抛开帕斯捷尔纳克个人的阅历或诗歌成就不谈,这本书本身就是太罕见的、诗化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标本。几乎每次随便翻开一页,其中的句子都会让你有所思。它是“圣经”的写法,把俄罗斯在20世纪被红色恐怖颠覆与异化的前后过程,演化成了一部抒情的,一个医生兼诗人的,以及一个艺术化民族的“出埃及纪”。在法老般残酷的斯大林大清洗中,日瓦戈以对大自然的爱、宗教良心、对女性美的迷恋与诗歌,让前苏联那片死亡的“红海”从中间分开了。他,以及作者本人,甚至当时的整个俄罗斯民族,都是依靠着自己天生的对艺术与生活的纯粹倾向,从而走出了绝境。至于那些穿插在中间的散文,作者本人对音乐、绘画、医学、基督教、战争、爱情、婚姻,对沙皇制度与革命,对铁血共产主义时期的灾难与俄罗斯田野的理解,以及最后附录的诗集,也都代表着帕氏个人的最高境界。

      正因为如此,这本书从我17岁的时候就一直被反复阅读。就是坐火车去外地我也经常带着研究。在我内心中一直决心也要写这样一本以中国为背景的书,同时也是“人”的书。这需要一生的阅历和经验积累,语言操练和不被世俗磨灭的锐气。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帕氏本人是个女性崇拜者,从小又出生于艺术家庭,父亲是画家,母亲是钢琴家,他本人师从斯克里亚宾学了6年钢琴,并兼修作曲、绘画和哲学,也是一个杂家。虽然在斯大林面前他不得不低声下气,甚至无力营救死于集中营的曼捷斯塔姆,并被迫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郁郁而终。但大师仍是大师。任何现世的摧残和批判,都不可能影响小说《日瓦戈医生》的永恒存在。记得20年前我曾和朋友争论,说老帕书是好,但在曼捷斯塔姆的问题上他毕竟畏缩了,是个懦夫……等等。我太片面了,因为那时候我太小,很多东西当时都还不懂。这样说其实很不公平。我还明白得象那样年纪的一个人,哪怕是在普通年代的普通人,已经不能完全为自己而活了。身边需要你负责的亲人、朋友和爱人太多,你已经不能完全是你自己的了。英雄好当,但那会让多少无辜的脑袋人头落地!何况,那是在什么年代啊?太难了。

       中国近代也是一片大混乱,有着无数的悲剧和太多的值得写的东西。但是中国作家没有产生出这样一本书。究其原因,不是作家不会讲故事,而是知识与博学不能融会贯通,甚至很多会讲故事的作家知识结构太单调,对文学外的艺术修养基本等于零。就是有也只是书本化的,不能大量地、专业化地融于自己的书中。而自古以来,一个作家需要知道、做到和用到的东西,甚至身体力行的东西,都必须要千万倍于旁人。很多学识可能研究了多年,最后在书中只能用上一个小段落。而就这一个小段落,却也是全书不可分割的结构之一。故事的本质是简单的。电影就是讲故事。但是小说或一本伟大的书就不同了——那需要大海一样智慧和辽阔的细节,而你的平生所学全部都要充斥其中,混一而无痕迹,就好象大海里的盐。

       当然,这些是我的理解。话说回来,一本大书的成熟往往都是天意,作者本人也无法把握。他只是个过滤器。譬如《史记》或《红楼梦》都是这样的天才手笔。再多的知识经验也要由天才的来整理,修剪和夸张。记得电影《日瓦戈医生》最后有这样几句对话,就是说的这种东西。战争结束后,日瓦戈的弟弟站在高处,朝刚找到的日瓦戈与拉拉失散多年、背着一把琴的女儿问别人:

“她会弹那个琴吗?”
“会”。
“是谁教她的?”
“没人教,她本来就会”。
“哦……那就是天赋”。

       但天才的书也需要懂得天才的人去阅读或误读,否则没有意义。尽管电影《日瓦戈医生》1972年在美国上映时,观众排着长龙去看,它拿完了当年几乎全部的奥斯卡各项大奖。但是不喜欢,不懂得这小说《日瓦戈医生》、甚至连这影片也不爱看的也大有人在。这没办法,也不屑于解释。尤其现在的生活节奏,谁还会去看全片摄影象列维坦或马奈的画一般,充满着早期印象派风景色彩而题材又那么沉重的东西呢?每年光是玩视觉革命的片子都还看不过来呢。所以,日瓦戈的终极意义还是要依赖小说原著。(就是在文学与诗歌本身上,这本书的时髦性,也远远被遗忘在了30岁以上的那一代人中间。现在满纸充斥着什么狗屁后现代、生殖器比喻和口水的诗,占领了几乎所有抒情诗人的电脑。今天的少年诗人们谁还不会写几句暴力、漆黑、腐烂和叛逆的废话诗呢?他们一直写到诗已经让人恶心。一直写到诗人象手淫的傻逼一样让全社会的人厌恶,嘲笑。)但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真正爱诗歌,就会爱这本书,爱这种一个诗人用全部生命和时间一字一句写下的、和大自然一起生长的艺术作品,并尊重与崇拜它的价值。也许它以后再不会象冷战时期那样忽然吸引全世界千百万人的注意了,那是因为它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因为它要把天才阅读者的数量分一些留给未来的后代们。它将要永远吸引全人类的注意,已不愿再和我们今天这些尘土般短暂的生命计较了。

                                                                                                 2007年 北京

最新回复

adieudusk at 2008-9-09 23:05:01
我大约也是15-20年前看的。昨天刚好看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访谈,他觉得他的写作是对历史有责任的,是要让过去的时代不那么轻易消失。
李大兴 at 2008-9-09 23:17:12
七十年代少年时,有两本书深深影响了我的道路。一本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一本是德热拉斯的《新阶级》。这两本书也都是“供内部参考批判”用的,却启蒙了我对于文学,知识分子,社会与时代的基本认识。尤其是《日瓦戈医生》,到中年重读,有了人生的体会,竟然更为感动。那种对内心的坚守,是中国小说里最缺少的,或许,也是现实生活里最缺少的。
杨典 at 2008-9-09 23:28:14
我不否认《日瓦戈医生》之所以对我以及比我更大的无数中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部分原因是那时候没有太多别的好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很多好书了,不少“比《日瓦戈医生》更好的书”早就被大家所熟悉。谈论它似乎是“落后的”,无所谓的。但是,在一两代人的心理上,这书的意义远大于文学,因为它早已与我们的生活、写作与往事融为一体。
谢谢楼上诸位。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8-9-9 23:29 编辑 ]
张伟良 at 2008-9-10 06:18:07
抛开帕斯捷尔纳克个人的阅历或诗歌成就不谈,这本书本身就是太罕见的、诗化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标本。几乎每次随便翻开一页,其中的句子都会让你有所思。它是“圣经”的写法,把俄罗斯在20世纪被红色恐怖颠覆与异化的前后过程,演化成了一部抒情的,一个医生兼诗人的,以及一个艺术化民族的“出埃及纪”。在法老般残酷的斯大林大清洗中,日瓦戈以对大自然的爱、宗教良心、对女性美的迷恋与诗歌,让前苏联那片死亡的“红海”从中间分开了。他,以及作者本人,甚至当时的整个俄罗斯民族,都是依靠着自己天生的对艺术与生活的纯粹倾向,从而走出了绝境。至于那些穿插在中间的散文,作者本人对音乐、绘画、医学、基督教、战争、爱情、婚姻,对沙皇制度与革命,对铁血共产主义时期的灾难与俄罗斯田野的理解,以及最后附录的诗集,也都代表着帕氏个人的最高境界。 这部书,在俄罗斯文学中对我影响很大。
张伟良 at 2008-10-07 19:42:08
再提!
杨典 at 2008-10-07 19:54:36
谢张兄顶。
张伟良 at 2008-10-11 20:00:04
有多少钳制,就有多少日瓦戈。
杨典 at 2008-10-11 20:26:34
中国还没有,或者有但需要挖掘。
张伟良 at 2008-10-11 20:40:39
是的,有,多少挖掘的笔锋非常软弱。阉党、奴才太多!
张伟良 at 2008-10-13 17:08:47
不知那一颗红星更接近天空的哪一颗星。
张祈 at 2008-10-13 18:31:21
但电影和小说追求的是两样东西
杨典 at 2008-10-13 22:09:27
小说一定要看,电影不一定看。
张伟良 at 2008-10-14 08:41:25
电影的印象不是很深,感觉芜杂一些,可能是编导问题。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