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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持》——一个词语的解剖图与诗

杨典 发表于: 2008-7-27 09:02 来源: 今天

维持


一个词语的解剖图与诗





    一天都很宁静。
    黄昏时,我忽然感到了失语。
    我忽然只剩下一个动作。我必须叙述这个长久的动作,分析这个贯穿我生活的,被迫要安全完成的假动作:维持。
    然而,叙述是最艰难的。人是词语的尸体。
    正如此刻我对着一只花瓶审视,我会被它的角度,光或各个局部的安排所惊异。我虽然能全面地感受惊异,却无法全面地叙述美感。因为无论我叙述的是什么,再必要,再准确,叙述本身与被叙述的内容,却是单一的、省略的、甚至……是卑鄙的。
    因为词语会消灭人,异化人。
    词语是意识形态的发酵剂。
    渴。我喝了口水,一个人站在屋里。我的精神一度被书案上的白纸所震动。我以为这屋里除了这白纸,茶壶和它们所安放的书案,就别无它物了?哦……不,还有一把刀子。是军刺。它就放在我的抽屉里,那是锋利的往事,过去的武器。现在,存在几乎是无法进行的。但我必须用叙述来维持这本质上是空泛的生活,叙述的结束,也就是整个这种生活的结束。现在我才感到,这种生活已经统治我很多年了。可是我对一切是恐惧的。维持,是一个最为漫长的词语。我结束一种维持,又将用另一种维持来补充。我觉得我并没有把时间用在某一种生活上。我的全部时间都耗尽于我对生活的维持。连我的恐惧也不过是一种枯燥的矜持。我拔去窗栅,推开这一扇窗,这恐怕是我全部的日子里最大的一个动作了。我的肌肉早就变得很浮泡、僵软、松弛,我并不愿意这样。难道我根本不具备应付个体与个体之间纯粹暴力的能力?我必须得否认这种不属于我血统的生理状态。我得用这扇窗射进来的几条清楚的光线,划掉目前的具体生活。我得用健康。叙述也许是最贫穷的创造,但只要能够是创造。
    我手提茶壶,面壁意象。
    我切开一枚核桃,投入茶水中,飞溅起封建的涟漪……
    长时间的啜饮和长时间的思考一样,所有的细节都会裸露无疑。此刻有某些人也和我一样在对脑中的事件摘取各种细致的结论,他们也要秩序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事件,比如安排一次交谈,一次阅读,一场需要持久的婚姻,但他们和我一样也完全没有获得交谈,阅读和婚姻,而被安排所毁灭。
    我找来一堆木炭和一只铁盆,自制成一个火炉。
    因为温暖是要主动去持续的。
    我的手不被我的脑神经支配,它是一种自觉的掌握和探向的工具,一种自觉的方法。它拨动着木炭,使其完全燃烧,从而在上升的热量中取得舒展自如的物理条件。与它同样,我的其它器官也都逐渐朝向火炉中心;就像花瓶、白纸、茶水、核桃、军刺与窗,都朝向这一单调的生活中心,都朝向一个概念:维持。
    难道这些都是让人难以信任的,假的,不可能的吗?
    “你……”我对着镜子说,“究竟是想维持一种什么样的意义呢?”
    意义是一个复数。意义就是一个不稳定的,时常步入错误区域的定义。而且,我只能以叙述代替解释。
    我枯坐在一把结构尖锐如鹰爪的木椅上,我就快要沉没在这把椅子里了。黄昏,世界如茶,我昏昏欲睡。冥冥中,一些被历史淹没的观点纠缠着我不放。我摸了一下扶手,顺着扶手的走向,我一直摸到椅背,以及一件被搭在上面的毛皮上衣。椅子里的我,逐渐缩小,微妙,像一片长在人工对称树枝上的叶子。我不得不这样下去,我显得自由摇晃。但是,椅子是肯定的,稳固的,决不更变的。一些灰尘从天花板落到桌面上,另一些在空中,在阳光的光束里,不愿往下落。的确如此,当一个问题严肃起来时,我就会急躁,因为严肃是转瞬即逝的事物,大部分人都不太懂得尊敬短暂。

    如果在此刻我独自叙述时有人敲门,我注定只能妥协,我打开们,把来者引入斗室,他们身上随即带进一股社会与纯外部世界的薰香。但陶醉对于维持是有害的,维持必须清醒。我还得说,维持决不是坚持,后者是由成功欲产生的主动行为,而前者是被动的。维持也不是拖延,拖延是一种无可奈何,束手待亡;维持是必须!是一种服从。比如一个人说:“我必须维持目前这种状况。”这句话的潜在意义有两个:第一,除了这种状况,别的都是错误的,或者还不如此的。第二,这句话的主语并不是“维持”,也不是“我”,而是“必须”。“必须”是重要的。那么我会对带给我薰香与陶醉的人叙述我的的想法,每个人都企图确认自己位置的必要性,中年人确认稳定,妇女确认依靠,儿童确认反对,在职业上也各自互相确认。然而,人的一个时期一个时期更换,认识交替,理论变迁,唯有一种行为始终使用的,无论什么思想都使用它。那就是维持+持续的手段。这是一切思想的基本保证。表面上看它是木然的,冷静的,但是更进一步看,它是潜伏的勇气。
    凌晨的玻璃窗发出光明的声音,于是屋中的所有玻璃器皿,什么镜子、雕花碗、墨水瓶、瓷盘、灯泡、还有我的腕子上的透明表盖,都相应地发出不同声音。我甚至感到我的眼睛也要透明得发出响亮的视力。我继续这样,站一会儿,做一会儿,又走一走,打着手势叙述,像整个人类一样处于沉寂,又惧怕改良。一日复一日,我必须捕捉,掠夺,挑选;但所有的事物根本就是一种轰动,它们喧闹着,叽喳着,排列成队,突然变成了各种各样形状的精神,在它们身上产生的各种科学,数理的与经验的,都突然挥发成微粒子,扩散在空气里,被我呼吸。当我说话时,这些精神已完全充满了我的叙述,现在我的血液都集中到我的声带上,我的牙齿上下分离,嘴唇微启。我离开椅子,重新,再度,唯一一次一个人独自站在屋里自言自语……
    花是美的骨骸,人是词语的尸体。



【维持是时间性的认识,而不是个别经验】
    这句话的主要悖论是认识和经验。一般看来,认识的直接效果就是经验。但是在指定范围内,经验有一个特殊的,工具式的含义。我通常认为缺少这个含义的话,经验就是形而上的了,那就是使人进步的用途。而在这里,如果我们假设维持就是经验,则会立刻发现,至少“进步”这个词语,在维持中消失了(或者极其模糊)。而用途,也随即变成一个狭义词。因为维持有很大一部分元素是为了保持现有状况而不得不采取的方法。是方法而很难构成用途。那么认识为什么会在这一定义中和经验成为不同指向的针尖呢?我在这儿又要提出两个“条件”,1、时间性的一定;2、经验的不一定。现在我可以说,认识与经验在这句话里区别甚大的原因,是由于长久地(时间性的)认识是一种生存中必须包含的全过程,是被肯定的生存行为,因为它会完全地贯穿维持的过程;与之不同的是,经验往往会影响这种过程,因为一种(个别)经验必定是由经验者的从前的经验被驳倒所产生的,它还会被下一个经验所代替,所以这里的经验是冲击式的,它会波及在维持中长时间的,稳定的认识。它使人进步,但也使人受难。

【维持的执行总是短暂的;人性】
    执行在意识上有一种被命令的感觉。在执行中,维持本身是有力的,而维持者是不健康的,因而是无力的。我说它短暂,就是指人本身生存局部的短暂,因为,从生存意义上说:维持的执行=维持者(正在执行时)。我不否认一个人在执行维持时的情绪和思想很少是安然宁静的。人是绝对的不宁静,虽然这绝对是瞬间的,造成短暂的因素。我说人性,当然应该请求原谅我这种说法,这是,仅仅是,对人性这个词的提出,既不是赞颂也不是怀疑,也并非为了中肯,我只是提出:短暂地执行一个时期的维持是人性的(在本能之上的人性的),也必将导致人性中的恶劣品格挥发出来。

【维持使所有被维持事物与人达到完善】
    先让我来谈谈词语的模糊性。我们在词语的调用中,经常会随意互换一些差别不明显的词,比如完善,完美和完成。然而我们并没有认真地,从纯语汇角度去将它们分开。别的我先不必细谈,只谈完善。我历来以为,完善是和平的一种,因为它像国家和平一样,支撑着“事物”这个庞大的帝国。事物有自身的法律,如同我们有共订的宪法。所不同的是,事物的法律需要人去遵守,在遵守中,人与一件事,一个物体,或一种感性保持相当的谐调,成为一体(事实上大多数达到这点的人,有很多却非常欠缺发展这点的才能)。这样看,人与事物共架起的日常生活,具体世界(包括变化),就是最主要的和平,关键的和平。而另一些笨拙的,徒劳的和平在我们与事物之间贯通时,就会被完善的人与事物的联系所否定。那么维持者,作为一个个人,就将获得一个全面的,包围式的体验。纵使他将这一切贯通,联系继续下去,但我们在这其中感到的最大缺陷就是我开头讲的那三个词的区分,即:这种和平,贯通与联系常常没有美感的,它使人枯燥至极,而且也决不会被完成。

【维持规定了我们实现精神目的的速度】
    简单地说:维持规定了一切速度。也许对速度的要求深深地扰乱了正常的目的。一般来说,个人对速度的需求是最强烈的;个人是无所谓自身体力的限度的。速度,加速度,快速,飞速,光速……但无论什么速度都归属于对速度的掌握。当我们在速度的运行中时,我们会感到,目的的达到是立刻的,有把握的,而我们此时最需求的就是没有变更,保留现状,准确而充分地去实现精神。

【维持是暴力之前和暴力之后】
    我无意在此将暴力一词牵涉到社会学上去。在意识暴力与身体暴力之外,人们常常不约而同地察觉到还有一种统一的,大面积的,相当长久而又磨人的“软性”暴力——那就是每一个人对自身生活的软禁,实际上也就是维持。这是介乎于暴力与暴力想象之间的一种满怀恐惧的休息。维持在此还有一个副作用:努力要摆脱这种恐惧与休息,因为在当时(即维持中)人的意识与身体的绝大部分基因倾向于感性。

【维持是历史的】
    这句叙述有一个反比,也可以说历史是维持的。不过显而易见,“是”与“的”两个词在这儿肯定很模糊。我们说“是……的”往往只能相到“属于……的”;“包括……的”;“成为……的”等等。但是忽略了“本身就已经与……互相并依靠”这个含义。比如在这里,维持其实就已经是一个怀抱和养育历史的概念了。从远古到当代的全部历史,(个人事件,英雄事件和政治事件只能算一小部分),尤其是全自然界的历史,我认为归根结底地概述为一个动作的话,那就只能是维持。我们现存的生活中都是过去历史的指向;生活之中,并不是生活的定理与论点,而是一个趋势,一条往前划着的直线,一次有条不紊的奔跑。历史离我们之近,如同内衣紧贴着后背。我们不可能不感到历史的持续与我们个人生活中的持续成正比。我们的成长与进步也就是靠历史和维持来培育,帮助,扶持。我们的所有冲动也不是冲动,而是无把握时的孤独。只有在保证思考中激进,这激进才能健康,正确,这思考也就是全部经验的使用,也就是全部历史的支持。

【维持的顶峰只能跳跃到另一种维持里】
    这是最后一句叙述。跳跃:是我们唯一真正用过的改良手段。跳跃是一种求生。当我们对一个事件的处理结束后,也许我们会慢吞吞地走到下一个事件中去。可是结束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荒诞的纠缠,它使我们无心再维持这一事件。于是就产生了跳跃。但维持是永恒的。我们无法甩掉它的纠缠,正如我们无法从手上或身上甩掉一个动作。它永远都在我们身上挂着。我们必须使用。它成为我们的衣服、皮肤、骨肉、血统与脑筋。它是我们世界的中枢神经。你仔细看,难道所有朝代、文明或神学真的在进步吗?没有。人心从来就没动过。世界历史的当下总是瞬息万变的,但其本质却永远是行尸走肉。数万年来的“百尺竿头,如何再进一步”?神无定律,禅无定法。真理是什么?鬼打墙、潘多拉的盒子、圆周率、无门关、混沌学、拓扑、迷宫、过日子……芝诺之箭从来就没移动过。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8-7-27 09:05 编辑 ]

最新回复

杨典 at 2008-7-27 09:02:59




世界怎样将自身维持?

如一场神秘主义的戏剧

很久了,我恐惧

随着万物的旋转、运动和流变

词语——你将我的行为指引

人摧毁着人

物体摧毁着物体

所有一切都在互相的摧毁中

维持着忧愁的太平



是很久了,我恐惧



不知道我们是否能躲避

你扑面而来的恶意

躲开后再将历史继续下去

不知道干尸、乌托邦与色情

是否能为我盗窃光明



我一个人独自居住在

缺了一块光线的屋子里

这缺陷又被我用我的身体补充

群书、吊灯、枪与女人……

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一种缺陷

也都被它们用自身弥补

茶壶为我秘密灌顶

军刺被我反复擦拭

这里笔是笔

刀是刀

纸是纸

但我却难以成为我自己



中产阶级的唾沫正在凌空飞翔

供知识分子食用的瓶装风景

已在路边窒息。大街上飘浮着奸商的肉香

广场如一口大锅蒸煮着文明

这里个人是个人

石头是石头

世界——是胜利的物质

唯独思想是一片卑贱的禁区



请给我纵火后的帝国里

一万个冷却的故乡

请给我熄灭了的、烤焦的草民

请给我时间、地点和事件

请给我一代人的昏迷

我随着一个导师的灰烬

死去,复活,再死去

我会对着一面古镜说:

让我来统治空气



让我来统治空气

让我来镇压空气

让我们都拿出一个肉体

让我们为这肉体再虚设一个位置

因为存在是一种姿势

行动是幻想的诡计

而你……你是集权之谜



你是方法之花

你是美的工具

你是塑造我们一生动作的

器械:我们依赖你而将自身继续

请给我一个超稳定的时代

请给我理由、秩序与洁癖

星球与星球在互相撞击

但太空却是一动不动的骗局



我一个人独自居住在

灵魂的原始无人区

一时间我暗杀了酒和雨水

一时间我又提刀看菊

我唯恐忽略了漆黑腐烂的真理

有如中世纪的癫僧沦陷于荒淫



的确很久了,我恐惧



粮食还有多少?

地洞是否挖好?

核冬天、肉蒲团、全球性瘟疫

以及左右翼意识形态的精液

还能维持几个世纪?

我知道恐龙、海藻与毛泽东

都已经相继死去多年

我也许还知道:爱情……

但我已不再关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

维持:你就是异形

你是假佛、反基督与一切暴发户

你是7的禁忌与13之敌

我独自一人监视自己的孤独

我独自一人跟踪自己的阴影

这里窗仍是窗

茶仍是茶

火炉

核桃

仍是火炉与核桃

一张鹰爪般的椅子

将托着我

沉思下去。其实

每一秒钟之前

都是古代

每一个常识

都是奥秘







1991初稿(重庆)—2007定稿(北京)
海客 at 2008-7-30 01:58:25
拜读  好文
杨典 at 2008-10-07 20:26:43
提。
张伟良 at 2008-10-07 21:04:17
精神对词的命名和焚烧!文笔深刻!
杨典 at 2008-10-08 11:37:02
谢。
长江七号 at 2011-6-19 11:19:24

QUOTE:

原帖由 张伟良 于 2008-10-7 21:04 发表
精神对词的命名和焚烧!文笔深刻!
确实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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