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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盐》

杨典 发表于: 2009-7-21 16:52 来源: 今天

《天下盐》





    子夜狂酒,醉笔旧诗,晨起看窗外浮云,雨痕如豹。于是下廉扫地自焚香。真所谓:胸中有激烈性情,则万物气象日新,忘却痛楚。最近常自己烹饪,人生若食天下。稼轩云:“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或者活着就是一场宴席?念之嘿然!川厨子常说:生葱死蒜、千滚豆腐万滚鱼、麻辣是根本、咸即鲜……其中却有神学真味,血禅境界,只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罢了。老子曰:“炊者不立”。这世界上大凡真做实事的人,都是看不见的。因为他当时一定正“蹲”着。原来烹饪才是文明的发源,火的哲学?原来析骨为爨,易子而食,未必尽是吃人的典故?噫,夫飞禽走兽,六畜菜根,借从你我腹中过,七窍流转,吐纳骷髅,或以牙齿、肝胆与肠胃为地狱?白案菹醢成肉酱,红炉蒸心烧灵魂,五百年前我吃你,五百年后你吃我。
    于是敢问饕餮众生,情为何物?
    于是方懂饱餐一顿,过午不食,闲暇慈悲处,再看尔等横尸如沙,七罪八苦……
    《论语》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国人都好吃,尤其是贵族。若先贵族而后穷人者,犹甚于此。正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天天都有它。如今万事都在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当然最好吃的还是叫花子。但烹饪之事,其道在火候,作料肉菜只是一种背景,一条途径。猛焰焦炸,文火慢炖,其对自由熟烂、温润酥软的把握,颇似成竹在胸之癫狂士,醉淫饱卧之烈丈夫。毛说:“不要着急,等汤开了再揭锅”。专诸为刺王僚,三年学煮鱼于太湖。自古英雄,多起于草莽屠狗之辈,啸聚豪饮,大块朵颐;而诗赋、音乐或书画一流人物,自然更喜欢风流酒茶,珍馐玲珑。“治大国若烹小鲜”。历史巨变对流,有大人之手翻覆云雨于时间之火中,此之所谓耳。
    天底下什么东西最好吃?我以为是盐。
    吃什么都离不开盐。此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不仅舌头需要盐,精神也需要盐。
    基督对门徒说:“你们要做天下的盐。盐若不咸了,能用什么叫他再咸呢?就不再有什么用,只好丢在外面任人践踏了”。这是《新约·马太福音》中的话。在北京,“天下盐”是一家连锁川菜餐厅,老板黄珂是早年就认识的朋友,老重庆人了。而店主人还把烹饪菜谱当写诗。在北京的川帮大多去黄珂家吃过流水宴席,席上总能看见无数成名的作家、艺术家、诗人、电视人、导演、银行家、老板、牌友或者混混儿。黄是望京川人的总瓢把子。黄家菜就大量放盐。记得俄罗斯铁幕下的诗人曼捷斯塔姆曾写过一句:“我的良心犹如丢失的盐,在远方的人行道上闪光”。看来用盐比喻人性与良知是传统,而以此来比喻川菜的狂放却是第一次。“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人不吃盐没有力气。红军不吃盐就老打败仗。盐是一种必须的东西,一种命定的东西,一种骨子里的东西。譬如大海不能没有盐。譬如在青海盐碱地生活过的人往往都很坚强。
    川厨子们还常说“咸就是鲜”。其实,咸也是一种“贤”。
    “你们要做天下的盐。你们要做世上的光”——在基督眼里,盐和光有着一样的地位。盐能照亮教徒与诗人的味觉——照亮辛辣的灵感、滚烫的激情、苦涩的澹泊、酸麻的肉体……由于基督教的影响,英语中“The solt of the earth(天下盐)”,后来就是指的社会精英份子。没有精英的世界将是一个索然无味的世界,平淡的世界。而你是不是精英,厨师、诗人与基督徒们说了恐怕都不算,最好是自己去“天下盐”吃一次就知道了。
    中国从来是产盐胜地。如四川的自贡即是有名的“盐都”。自古,盐就是一个国家经济的大问题。西汉桓宽写《盐铁论》,虽然大体上是根据当时“盐铁会议”而整理出的经济哲学思想,但也专门阐述了盐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在民间利益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微妙性,主张“盐铁官营”。而自明朝中叶后,盐就是最重要的外交与贸易手段。不仅四川,在淮北、淮南、山东等地皆盛产食盐。在古代,在商业信息与交通闭塞的时期,沿海地区的海盐,和山西地区的岩盐等,都是暴利。明代的盐引制导致了盐商、盐票的泛滥,相继主宰着中国人的利益之胃。在清代前后的山西商界著名的所谓晋商,最初也不叫晋商,而叫盐商。包括后来江南的徽商,也都是大盐商。因为他们最初都是靠贩卖盐巴而发迹的。
    在过去,盐民以每年农历正月初六为盐神婆婆的生日。盐之神,称“盐神婆婆”。盐民们对这一天十分看重,图吉利,祈求盐神婆婆高兴,保佑全年的天气好,盐有个好收成。盐民要在年前就备好香烛纸马,到正月初六的清晨,带全家能上滩干活的人放鞭炮,烧纸磕头,烧纸名叫“烧盐婆纸”。
    盐可以防腐,腌制的食品可以长期储存,不仅炮制了腊肉、榨菜、熏肠和豆腐乳等穷人美食,也延续了经久不散的所谓“酱缸文化”,故它在中国人眼里也颇能象征着永恒。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吧,在日本,盐成了办丧事时用的净物,据说可以消除人身上的晦气。参加葬礼的人,往往先抓一把盐洒在地上。香炉里也可以用盐来插香。
    当然,什么事情都过犹不及。包括饮食。
    我们吃饭的口太重,有时候就会影响到味觉和健康。
    中国菜之所以盐放得多,主要也是为了杀荤腥气。而杀荤腥之所以太多,则皆是因为人的贪欲太多。太谗嘴了是罪过。如上帝抛弃我等于贪婪食色之世界,神佛逍遥在众生互相吞噬之方外,此皆荤腥太重所以造孽。如不放盐,混吃了生冷之物,则会腹中酸疼,全身不适。你道是能吞其肉身,还其真相,按图索骥,旨在解脱心猿意马之意境?你太小看报应了。世上事,从来是大鱼吃小鱼、姜是老的辣,哪个没有一大堆的道理?而难道这生命奔腾不息的本质,真就是要靠敲骨吸髓,食肉寝皮?靠五百年前你吃我,五百年后我吃你?还是靠达尔文的猿猴、赫胥黎的森林?靠“种类的永恒就在于个体的灭亡”?都不是。用弱肉强食与进化论,永远解释不了“你们要做天下的盐”。
    可以说,每一粒盐中都有些神性。我们应该仔细品尝。
    酸甜苦辣,独尊一咸。所以对很多烦心事和痛楚孤愤,老人们或过来者往往会劝你说:看淡一点。人生不过大味若淡,罢了。


20062009-7北京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09-7-21 23:21:53
酸甜苦辣,独尊一咸。所以对很多烦心事和痛楚孤愤,老人们或过来者往往会劝你说:看淡一点。人生不过大味若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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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良 at 2009-7-22 06:52:51
不川厨子们还常说“咸就是鲜”。其实,咸也是一种“贤”。
仅舌头需要盐,精神也需要盐。
--------不错,盐铁论。从海洋延伸内陆,人性、真性合二为一。
冰夕 at 2009-7-22 09:09:51
《天下盐》雨痕如豹
恰似飞砂不厌诈
         好个景深,肆虐咸雨苦肠 
杨典 at 2009-7-22 11:22:41
谢谢冰夕批。
南屿 at 2009-7-22 19:42:33
小小的盐,在杨兄笔下也洋洋洒洒,了得。好文。
杨典 at 2009-7-22 21:26:34
谢谢南沙,小文随想,聊为佐餐作料。
海客 at 2009-7-23 00:20:24
《尊严是我们的生命之盐》

傅国涌


尊严从来都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它和吃喝拉撒睡等直接关乎人类生存的词一样,也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或者可以说,尊严是我们的生命之盐。记得不久前,有新闻周刊在讨论什么“国家尊严”、“大国尊严”,对此,我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尊严首先是个体生命的事,如果千千万万个体缺乏应有的尊严,又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国家尊严呢?尊严源于个人,也最终归结于个人,只有具体的、活的、有生命的个人才会把尊严放在第一位,尊严体现在日常的社会共同体生活中,体现在每个人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中,尊严总是和自由、自尊、自立等连接在一起,不可分割的。当然,尊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也是在在长期的人类生活中逐渐发展过来,一步步处于变化之中的一个概念。古代背景下的尊严和近代以来的尊严,便有着许多不同的内涵。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异国超过15年,归国之初,他曾感慨地说:在这十五年中,中国的变化从物质到精神,都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百五十年。其实,一部中国史从秦汉到清末,二千年只是“立于不进不退之域”,直到戊戌以后的十五年,才由静而动,跌宕起伏,从古代迈入近代,十五年的变化之大又何止是超过一百五十年。以新生的近代知识分子为例,在他们身上,尊严获得了全新的内涵,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他们都不再匍匐在君主、强权和一切外在威武脚下,超越了孟子确立的“大丈夫”坐标,也超越了纲常体用之下的依附关系,完全确立了以独立人格为基础的自我价值。

1928年冬天,一身戎装的蒋介石,挟北伐余威,大江南北,无不望风而拜,让他尝到至高权力的滋味,没想到安徽大学主持校务的刘文典教授,竟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当面顶撞他。蒋指斥刘纵容学生,“是为安徽教育界之大耻”,要从严法办。刘回敬“你就是新军阀”。恼怒之下,蒋下令将刘文典关起来。在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等人的奔走呼吁下,刘文典被关押了7天后获释。病中的老师章太炎听说此事,想起三国时代祢衡击鼓骂曹操的典故,大为振奋,抱病提笔,写了一副对联送给这位当年的学生:

“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

刘文典虽然被迫离开了自己创立的安徽大学,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请他担任国文系主任。值得留意的是蒋和国民党当局都没有干预,刘一直在名牌大学做教授,讲《庄子》,一样头角峥嵘,桀骜不驯。

刘文典不是一个孤立的例子。抗战期间,身为西南联大政治学教授的张奚若被聘为国民参政员。有一次开会,他当着蒋介石的面发言批评国民党的腐败和独裁,蒋粗暴地打断他的发言,插话说:“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他在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不再出席参政会。等到下一次参政会开会,寄来路费和通知,他当即回电一封:“无政可参,路费退回。”抗战胜利后,大约1946年初,他应学生邀请,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做了一次大为轰动的讲演,听众达六、七千人,他在正式讲演前大声说:“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尽管蒋并没有因此为难他,但他要公开说出这些话无疑还是需要勇气的。这毕竟是冒着风险的,没有担当也就没有尊严可言,在这一意义上说,真正的尊严一定来之不易。

尊严往往体现在这些真实的故事当中。活的事实要比任何抽象的说辞更有说服力,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可以傲对强权,显示个性,那就是尊严。“九一八”事变后,日寇步步进逼,向长城以内推进,占领了河北北部,成立伪“自治政府”,并鼓吹推行华北“自治”。在这一紧急关头,北大教授联名发表宣言,誓死反对所谓的华北“自治运动”,北大校长蒋梦麟也是签名者之一。一天下午,日军要去他“谈谈”,他虽深知其中的危险,但毅然独自前往日本兵营。他在回忆录《西潮》中以生动的笔触记下了这样一番对话:  

  “我不是怕,如果我真的怕,我也不会单独到这里来了。如果你们要强迫我去,那就请便吧——我已经在你们掌握之中了。不过我劝你们不要强迫我。如果全世界人士,包括东京在内,知道日本军队绑架了北京大学的校长,那你们可就要成为笑柄了。”

  “你不要怕呀!”

“怕吗?不,不。中国圣人说过,要我们临难毋苟免,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这句话,你是相信武士道的,武士道决不会损害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

夜色四合,他终于全身离开日本兵营,平安返回北大。他单身赴约,在日寇军营里,在威胁面前,能够如此从容,如此坦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临难毋苟免”。他做到了,什么是尊严?这就是尊严。我觉得,与其空谈尊严这个词汇,不如多看看前辈知识分子在危难时的表现,看看他们在不可一世的强权面前作出的选择。从这些故事中,我们不难看到,任何尊严,都离不开有血有肉的独特的个体生命。一个由许许多多这样的个体所构造的民族自然也是有尊严的。
杨典 at 2009-7-31 09:39:14
所有的盐都是一种盐。
潘新安 at 2009-9-27 13:03:15
盐是一种必须的东西,一种命定的东西,一种骨子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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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血性的东西。
潘新安 at 2009-9-27 13:04:45
盐可以防腐,腌制的食品可以长期储存。
据说五代时还腌过一个大辽皇帝
画梅花女人 at 2011-3-17 15:28:02
中国从来是产盐胜地。如四川的自贡即是有名的“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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