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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如》——“纸月亮”续篇

杨典 发表于: 2009-5-25 00:53 来源: 今天

《卓如》


           ——《纸月亮》续篇





    民国三十年代末,在浙江瑞安中学,有一枝校花。据说她是当时瑞安最耀眼的美人,是那片山水中最绚丽的景色。她叫洪卓如。卓如太美,太伤感,但离我又太远,难以追忆。我一般都是听家人说起。说她是大家闺秀,少女时代就很时髦,卷发齐肩,艳服多变。她家里为她定做了无数件旗袍、丝绸裙和欧式外套,容她每天更换。在瑞安古朴的小桥流水,和布满青苔的祠堂前,她却恍若旧上海的明星,走过校园时,常引起一片嘘嘘之声,引起一阵阵骚动。还说卓如善女红,兼修书画,家学渊源,聪颖可人,是全校男生角逐的焦点,瑞安少年们的一个梦,她的姿色让所有人眩晕。
    当时追她的人不少,而我舅舅是她的第一个恋人。
    洪卓如出身的确是书香门第,她祖父,即晚清江浙一带颇有名的文学家、诗人和戏曲家洪炳文(1848~1918)。洪家宅院里种有楝树,所以洪炳文曾雅号楝园、又号祈黄楼主人、悲秋散人、花信楼主人等。此人著有昆曲剧本《悬岙猿》《芙蓉孽》《后南柯》等三十六部,以及《花信楼骈文》《花信楼诗词》《瑞安志拾遗》和《东瓯采风》等书,并曾应柳亚子之邀入南社。我们在《晚清文学丛抄》中能看见他的身影。洪炳文还是中国第一代科幻小说家,用文言写有《月球游》与《电球游》等类似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且是晚清中国剧本数量最多的一个戏剧家,一直被埋没,于1918年才去世。洪炳文之所以叫花信楼主人,是因为洪家居所就叫花信楼。楼高二层,坐西朝东,雕梁画栋,有天井、围墙和后花园,幽雅寂静,胭脂、花粉和书香在院落里浑然漂浮。
    卓如自幼年起,就在花信楼里生活、玩耍、恋爱、读书。
    我想,她不一定认识她的祖父。但她一定受到了诗书家风之影响。第一次见到“卓如”之名,我就在想,为何会与晚清思想家梁启超(字卓如)巧合?或许是其崇尚维新的父辈故意为之,以期待其虽为女儿,却不让须眉?也未可知。而卓如自己却并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永远住在这花信楼里,直到去世。
    民国前后的江南中国新女性,大约是最有意思的。自秋瑾开始,如张爱玲、林徽因、 陆小曼、卢隐、凌淑华、萧红、王映霞、阮玲玉、胡蝶乃至于宋氏三姐妹和李云鹤(江青)等,对于近代中国女性的觉醒,都有着奇妙的影响。那时候的新女性所面对的压力、舆论和文化矛盾也比现在复杂很多。能真正走出来的,哪怕是断头的女烈士,其实都算是幸运者。民间那些虽渴望走出来,却不得不被时代、家族和命运的恐怖消灭的女性,才真是可怜人。
    卓如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也渴望走出来,但没有机会。
    作为花信楼主人这位著名戏剧家的嫡孙女,她和我舅舅,以及一些同学,经常一起在学校的抗日流动宣传队里表演“文明戏”。即走街窜巷,演出自己编排的那种小戏剧。卓如和我舅舅由于都相貌出众,属于俊男靓女型的,于是都成了台柱子,小角儿。他们陷入初恋。
    我们今天说起来象神话的那种爱情,在他们那代人中的确发生过很多。后来就是到了自然灾害和文革中最残酷的时期,我舅舅在心中呼唤得最多的名字,也还是卓如。因为自那之后,这个满是雄心的少年就再也没有真正追求过第二个女人。她是我舅舅心理上最致命的情结。
    最初,17岁的舅舅一直认为只有自己能获得卓如的爱情。因为他们门当户对,都是大家族的后裔。我舅舅姓谢,本是谢家长孙,写入族谱第一行。他每天打扮着自己、梳头、刮脸、洒香水,任何时候都保持着谢家阔少的风度,花钱如流水,希望能引起卓如的注意。可正当他和卓如初恋时,他父亲却遵照传统家规,也给他相了一门亲。于是他决定逃婚。
    正巧那一年,日本人的战争越来越紧张。江南各地区都迅速变成前线。我舅舅就和他的发小,最铁的哥们之一金某,一起约好去了西安黄埔军校参军。金也是卓如的追求者之一。参军是逃婚的最好借口。逃婚前,我舅舅告诉卓如:等他回来娶她。
    不久,他们就都抛弃了整个家族上路了。当时瑞安一带很多人都想去从军报国,包括地主的儿子。对战争有点想当然。他们一行人自金华出发,大约有一百多号,群情激昂,势如破竹地走出了浙江。路上的景色自然异常风光,中国大地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诱人。不过刚进入江西,问题就来了。有一部分人有点吃不消了。原来这群从瑞安出发的年轻人其实是一群少爷兵,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富家子弟。他们除了带着干粮,钱和换洗衣物,甚至还带着电唱机、怀表、香水和闲书。有些人走着走着,居然还想去坐火车。其实当时日本军队已经切断了江南大部分铁路。他们不得不越过封锁区、有零星战役的城镇和穷山恶水的省份,路途极其艰苦。上边不时还有日本人的飞机在扫射,有一些人害怕了。到湖南的时候,他们发现少了十几个人,无疑是打道回府了。但我舅舅与金某等人坚持到了最后。他们将唱机、影集、唱片等逐一丢弃,轻装前进。
    大约有三个月余的时间,绕道江苏、江西、湖南、湖北、四川等省、有时还在一个地方来回盘旋躲避日本军队,在两边交战军队的夹缝里穿行,步行了四千多里路,他们终于到了陕西西安边的王曲。
    一路上,整个队伍陆续有人撤离,或失踪,或回家,还有几个被轰炸的日本飞机打死。少爷兵步行到达西安的最后仅剩下十来个人。
    黄埔军校的王曲分校建在秦岭山脉的主峰——终南山下,位于湘子河畔。这里有最隐秘的原始森林,自古为佛教与道家众多隐士所在。王曲的自然条件是很艰苦的,居住者必须适应那里诡异的天气和阴森荒凉。这也正好是对军人的考验。紧接着,他们开始了一场惊人的铁血军事训练。当时国民党黄埔军校的集训方式是很残酷的,接近纯粹的法西斯主义,一切都是按照人能接受的极限超强压力来要求的。
    他们从吃饭、睡觉、坐姿站势到操练的速度和实弹射击,都有严格的标准和须服从绝对的命令。他们打赤脚、睡地铺、穿草鞋、吃杂粮残羹;他们修筑道路、上山砍柴、行军、野营、种菜、养猪、餐风饮露、缝补拆洗;至于在烈日下暴晒,大雨中长跑和雪地里匍匐前进,更是每日课程。训练主要是针对肉体的,抗气候折磨、抗击打力、抗疲劳、抗饥饿等等。如果你犯了错误,还有加倍的体罚和禁闭。少爷兵们很多都受不了了,纷纷被开除或遣回。
    铁血与艰苦使我舅舅和金某的感情更紧密,更深入骨髓。
    他们每天5点起床,晚上10点睡觉,整个一天基本都是肉体的加速度。唯一的休息,就是洗澡。我舅舅很爱洗澡,在这一点上,他自始自终都是一个准贵族。在瑞安,从小就有仆人给他烧好热水,倒在大木盆里。他浸泡的时候,还有仆人专门给他搓背。而军校洗澡就全是冷水浴,从头到脚一冲,主要是干净。干净是第一位的,就是后来在60年代最艰苦的日子里,哪怕饥饿得头晕目眩,他也要洗澡。
    据说,从黄埔军校走出去的军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铁血军事训练留下的气质,一生都挥之不去。
    西安离中共军队所在的陕北很近,但蒋介石却能在那里统军指挥,一边抵御日军大举进攻,一边还封锁共军,使其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在这里,不少人还第一次,也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接受了意识形态的教育:即三民主义。193912月的一天,蒋介石来了。他是来巡视演讲的。全体学生集合操场,刺刀与军帽密密麻麻,交相辉映。
    我舅舅说,他当时第一次见到这个领袖时,也很激动。说蒋的目光闪耀如尖刀,咄咄逼人,仍然是当年反清刺客的气质。那天,蒋谈到了西北的重要性,谈到了秦穆公与汉高祖因之而得天下,谈到了三民主义,消灭倭寇以及复兴中华民族,也谈到了附近的共匪。由于黄埔校长蒋介石的反共政策,加上很多乡野赤色分子的盲目革命和土气,共匪就一直是士官生们的笑料。为了配合抗战,中共当时将自己的军队暂时编入了国民党军队体系,即国民党第八路军。他们进入正规军后,与黄埔士官生相比,农民的形象十分明显。前者大多言行粗俗、文盲多、不讲卫生、身上还有虱子,而且动辄大谈革命,好象清朝是他们推翻的。而留洋或出身富豪的国民党军官们也从来没有瞧得起他们。土八路连抽水马桶都不认识。军官们总是这样嘲笑。
       1941年,他们毕业了。我舅舅立刻就任第19补充兵训练团少尉。但他只想着一定要尽快奋斗到将军,然后回瑞安,向卓如求婚。
    但是这一切谈何容易?1945年之后,他的人生又一次改变了。
    1945年初,连浙江瑞安的人也都闻到了日本即将投降的气味。
    有一天卓如在当街,躲藏在一个墙洞里,等待空袭警报过去再钻出来。日本投降之前,这种散乱的空袭很多,但都时间不长,已是强弩之末了。空袭很快就过去了。飞机刚飞走后不久,瑞安大街的另一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背着枪的叫花子兵,衣衫褴褛,浑身都是泥土,头发长得到了背心。那叫花子看见洪卓如从墙洞里出来,突然站住了,接着泪如雨下,轻声喊她。
    卓如没有认出面前这个乞丐大兵。
    她诧异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认出来,是金某。
    金某告诉他,他和我舅舅分到不同的部队,我舅舅被派到陕西去了。仗打得实在太苦了。他是沿着中印公路一路要饭走回来的。
    望着金从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了一个乞丐,又瘦又脏,卓如很难过。她立刻随着金回家。家人见他回来,不禁狂喜。仆人立刻给他里外更衣,进餐,沐浴,剪头修脸……所有的脏衣服都拿到厨房去一把火烧掉了,只留下国民党部队的证件。卓如就站在院子里等,她一边摆弄着天井里的盆花,一边想着有好多话要问仲民。过了不一会儿,秀气的金家公子再次出现在堂屋里了。除了消瘦以外,重新打扮后的金身上几乎没有什么战争的痕迹。
    卓如静静地看着他,有时微笑一下,有时又显得很忧郁。她可能在想我舅舅为什么还不回来。这时,金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冲到院子里,将卓如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一过程不是很确实,不过我想大概这就是卓如最后嫁给金某的原因。
    因为那时候,我舅舅还在陕西。等他听说金与卓如要结婚时,已经晚了。但是他们结婚那天,我舅舅还是出现在了金家的大门前。他穿着高档的灰色西服,系着一条优雅的黑色暗花德国领带,头发梳理得齐如密林,皮鞋,怀表,手绢,都是用的最好的,而且异常干净。他带着几根金条,并让一个仆人抬着一箱礼物。最重要的是,他还在笑。
    酒席间,我舅舅突然对金某说:卓如是我让给你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吻新娘。
    金说:好,但只能吻一次。卓如,你同意吗?
    卓如这时低下了头,抑制着自己,绝不哭出来。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我舅舅说。忽然,他冲到若愫面前,将她抱在怀里,深深地亲吻下去。
    这是一个相当真实的吻,卓如没有回避。所有人都惊呆了。
    金说只能吻一次,但是并没有说吻多久。于是我舅舅几乎将整个心灵都融化在这个长吻之中。他尽量地拖延这个亲吻。这个吻实在太长了,据说有将近三分钟左右。所有的人,包括金,都在旁边干看着,没有说话。而且当时有些老人显然等得不耐烦了,可又不能出声。他们就这样长吻着,现在说起来简直让人觉得很荒诞,不可信。而且,这个吻的意义还长过了人们的想象,因为我舅舅为它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后来淮海战役(徐蚌会战)全线大崩溃、在徐州,国民党几百万官兵变成了尸体。我舅舅从尸山中爬出来,逃亡、被俘、然后又进了山东俘虏营,遣返回乡后又历经了镇反的恐怖、家族与亲人被迫害而死的悲惨,度过了灾荒年的大饥饿和血腥的文革……这些都是表象。骨子里,他几乎就依靠着对这个吻的记忆生活了一辈子。他总是在我们面前絮叨这件事。卓如的影子象是内战中的弹片一样,嵌进了他的生命中,无法溶解,无法异化,一直到他烧成灰时,她都是完美的。
    我舅舅、洪卓如和金,都是真存在过的人物。有一次我在互联网上一搜《瑞安中学师生名录》,居然他们几个都在。
    我看了看他们入学的日期,那是1940年的春天。
    九年后,他们三个人天各一方。金某在内战的大混乱中,不得不随败退的国民党部队渡海去了台湾,而新婚不久的洪卓如则被永远遗弃在大陆。
        舅舅晚年大部分在重庆度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我长驻北京。偶尔回重庆,就仍然住在舅舅家。那是我在重庆唯一的落脚点。那时的舅舅老了,耳朵基本失聪,关节炎也日益加重,枯瘦如柴。他每天坐在桌子边上抽叶子烟,什么话也不说。他觉得一旦说话,别人就得回答他,而他又听不见,徒增烦恼。不如沉默算了。打过仗的人耳朵都不太好,据说是大炮震聋的。他的桌子上总放着一打纸。他会指着对来的人讲:要说什么,写下来吧。他的屋子里光线越来越黑,东西越来越旧。咳嗽、吐痰和叶子烟味到处弥漫。所有的柜子、镜子与抽屉都好象是来自一个陌生的旧时代,腐朽而阴郁。他在不断地写信,给浙江老家的亲戚或给卓如。但给卓如的信他从来不敢寄。解放了,我舅舅称之为“换旗了”。换旗之后大家都混得不好,见面没有意义。        
         唯一不变的是舅舅的习惯:每天早晨必梳头,屋子里窗明几净。
        1993年汪辜会谈之后,两岸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夏天,我因拍纪录片到重庆后,做了一集叫《余党》的片子。其中的主角的就是我舅舅。当我带着一个台湾来摄影师走上舅舅摇晃狭窄的危房阁楼时,他震惊了。因为我舅舅是国民党,一听说是摄影师是台湾来的,突然显示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热忱和激动。他说:台湾来的,那就是我的亲人。我是老黄埔了,我死了以后不找马克思,只找孙中山。自1949年以后,在大陆人的眼里,台湾就意味着国民党。这回舅舅他算是找到组织了。
        我记得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高兴过,兴奋过,好象是两个人。不久之后,该片在台湾播出,产生了一些影响。更一件更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有一天,我舅舅忽然接到在台湾的金某来信,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们都看见了!没想到四十多年后,我们居然还能见面,简直是奇迹。
        金某这时已是台湾退休高官。他们约好秋天在浙江聚会。
        1993年秋天的浙江之行,是我舅舅一生最后的快乐。他去的时候专门定做了一身白色西服。以至于浙江人以为他才是从台湾回来的。
          当然,我舅舅最想回去看的一个人是洪卓如。
        大家都是四十三年没见了。金某在台也已经再婚多年。卓如也再婚了。按照现代的婚姻法来说,他们俩实际上都算是“重婚”,因为金当年并没有正式离婚,就匆忙随国民党军队退到了台湾,且再也无法回来。只有我舅舅一生独身。而洪卓如呢,她竟然就一直居住在洪家的花信楼里。五十年代以后,迫于大陆的动荡和政治气候,不得已,她下嫁给了一个当地的工人,过起了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生活。我猜她大概是想找一个保护伞。因为她毕竟属于“资产阶级和封建家庭”的小姐。她若想安全地活着,只好依赖那些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谁也不知道这个大家闺秀内心的苦楚。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大家很想见面。而真见面了,却忽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太多的话自然和往事会导致失语。我舅舅、金与洪,三人的出身很类似,但后来却过着天壤之别的日子。那一年,故乡的人看见我舅舅和金某都忽然回来了,好象看见了两个往事的幽灵,两个外星人,或两团岁月的旧火。
        卓如早已人老珠黄了,大家变得陌生了。
        金某回台湾后,又过了两年,我舅舅就说要回浙江等死。
        19959月,他离开重庆,重返瑞安平阳坑,住在一个朋友家。家族的房屋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没收、销毁、占领,哪里还有地主后代的立锥之地?他在还给所有外地的亲戚写信,让大家回去给他“送行”。他感到自己岁月无多。但除了我母亲外,谁也没去。这时的舅舅身体已经完全不行了,疾病深入骨髓,心脏功能衰竭,内循环系统基本失调,不断吐血,整夜失眠,下肢也开始浮肿到膝盖以上。为了不太多影响朋友的生活,他搬出了朋友家,竟然去租了一间当初谢家祖屋对面的破房子住——那是一间已经完全倾败、腐朽、残破不堪的烂屋子、漏雨、透风、四壁潮湿……当地人传说:“那屋子谁住进去谁死”。唯一庇护他生命的,是几块围在墙上的塑料布和编织口袋。
    他最后的屋子里几乎象一个山洞,在寒风中显得阴森凄冷。一生的失败与寂寞此时全部变成了肉体的折磨,噬咬着他的骨、肉、筋、血。只有偶尔的晚霞的光辉,会从那窗口的破洞照射进去,温暖一下他冰冷的影子。
    有些人的晚霞也是黑暗的,苦的,冷的。
    我母亲到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极其低落,烦躁。大小便都已经不能自理了。他整天坐在一张破旧的榻椅上,奄奄一息,沉默寡言。若说话,则讽刺所有人,包括正在服侍他的我母亲。直到最后他离开。他死于十月一日到二日之间。他说那天是换旗的日子,也就是他的灾难日。他果然时瞄准了那天死的,而且死时身边没人。他死之前,让我母亲把所有属于卓如的照片、信件和纪念物品等,全都给卓如还回去。这是卓如没想到的。在我舅舅最后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似乎并无太多来往。而当她再次看到我舅舅过了几十年又还回来的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后,才不禁大恸。她说:在文革中,这些东西连我自己都没能留下。我们太对不起他了。
    卓如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大概就这些。
    她在文革中究竟遭遇如何,后来做的什么职业。她一直爱读书吗?她是否也和她祖父一样,写诗,或许还写了很多,但从未敢拿出来?她大约是在九十年代末期去世的,应该也埋在瑞安墓地。为什么要写她,我说不清楚。写她其实就是写我舅舅。我舅舅的传奇太多,这里只写了一点点。或者是卓如在口碑中有点太美了。听说连我外祖母也很“嫉妒”她的美貌,说起她的名字,就说念起来简直就是“红烧肉”。而卓如的祖父洪炳文,也许更难以想象他的孙女将来会过那样一种寄人篱下的没落生活。
    在毛泽东时代,一切“前朝遗民”都既像是古人,又像是外星人。
    据记载,洪炳文在他去世的1918年,或五四运动前不久,曾写有一篇关于科幻小说的文章,其中写道:

    撰《月球游》乐府,曾以飞机上升入月球为说,谓世界将来必产一种能出入氧气之物,人类不需此气而能生存,如水陆两栖物类。又能制贮氧气之气球,为在飞行时机中人呼吸之辅助。此为理想小说,系未来预拟之事,诚航空极工开新之绝学。此时尚未企及,先事言之,人多不信,莽莽前途,愿以俟之来者。

    洪炳文可能是第一个幻想登月飞船的中国文人。他期待的似乎是赛先生式的月亮家园。没想到五十年后,洪炳文的这些预言竟全都应验了:1969年,正当中国的文革进入巅峰期时,地球那一边的人类终于登上了月球。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宣称月亮为全人类所有,自然也包括那些在广场上挥舞着语录本,以及在各派红卫兵战壕中正举着枪炮对射的中国人。
    而就在那一年前后,在重庆的我舅舅,则把自己民国时期的照片全拿出来撕掉,烧掉。这些照片主要有早年在瑞安的,有穿国民党军装的,戴美式军帽的,在黄埔军校时或战时拍摄的。既然他是“历史反革命”,这些就是他的罪证。可以说,他上半生最有意义的那些往事见证,全都付诸一炬。因为这时红卫兵在到处抄家。当然不止是他,那时,只要是属于可能被抓出来,被批斗或审查的民国时代的旧照片,都被人们扔进了火里。但是有一两张照片,我舅舅死活就没烧。那就是洪卓如的照片。
    他不但没烧照片,还继续在给卓如写信。有时到了中秋,他就干脆把写信的纸剪成一个圆,贴在窗玻璃上,代替月亮。
    如果说,卓如的祖父洪炳文,作为一个前清的旧式中国文人,其在科幻小说中对月亮这一传统中国诗文的典型意象,已经脱离了古诗与戏剧而走向了新时代的西方科学理想,那么我舅舅贴在窗户上的纸月亮,则是一个中国人对家族与爱人必将团圆的情感理想。他们来自同一个故乡,同一个祠堂边上。甚至说的都曾是同一种方言。所不同的是,洪炳文把漫游月亮的幻想写在了纸上,而我舅舅则直接把写字的纸贴在了窗户上,天上。他们都拥有着各自的“纸月亮”。而那被泯灭在历史中,几乎完全不为人知的卓如,则夹在这两种秘密的纸月亮之间,犹如一个飞过民国记忆的嫦娥。






2004—2009-5北京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09-5-25 01:26:22
看第二遍了 还是有感触啊!

“因为自那之后,这个满是雄心的少年就再也没有真正追求过第二个女人。她是我舅舅心理上最致命的情结。”
-------鄙人生活中见过一个这一类的人:爱情在一生中止于一次,昙花一现,不复再有
海客 at 2009-5-25 01:28:51
他们来自一个故乡,一个祠堂边上。甚至说的都曾是一种方言。所不同的是,洪炳文把漫游月亮的幻想写在了纸上,而我舅舅则直接把写字的纸贴在了窗户上,天上。他们都拥有着各自的“纸月亮”。而那被泯灭在历史中,几乎完全不为人知的卓如,则夹在这两种秘密的纸月亮之间,犹如一个飞过民国记忆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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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兄为文  已经到了相当高的境界了!
海客 at 2009-5-25 01:40:15
他死之前,让我母亲把所有属于卓如的照片、信件和纪念物品等,全都给卓如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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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典 at 2009-5-25 09:20:17
替古人谢过大海。
海客 at 2009-5-25 10:10:15
  谢谢你的文章给我带来精神享受
张伟良 at 2009-5-25 15:12:45
一段迷情,根据纸月亮的顶端形成相思的白衣像。 问好兄弟!
杨典 at 2009-5-26 17:46:53
多谢大张兄。真想看见你说些“白话”。
海客 at 2009-5-29 23:48:10
休想
可能他在过去的革命斗争中得到过什么经验吧,,,,,所以习惯发莫尔斯密码了


杨典 at 2009-5-30 09:33:08
哈哈……大张估计是间谍或通讯兵出身。
张伟良 at 2009-5-30 10:20:25
二十年前是大内高手,一条好汉。今为鬼雄。
杨典 at 2009-6-01 14:47:43
原来是御猫展昭在读莎士比亚。
旅行者 at 2009-6-02 10:33:37
看过《卓如》,再找您去年发表的《纸月亮》来读,从中感受到您对你舅舅的深情厚谊!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老人!脑子里突然钻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您舅舅的故事若要写成剧本,拍出来一定非常感人!
因为是重庆人的缘故吧,对您描写重庆的一些生活场景,总有种亲切感!
海客 at 2009-6-02 10:49:01
写成剧本???呵呵   

电影管理局会同意吗?哈哈
旅行者 at 2009-6-02 10:57:55
不好意思 没想到这个问题
杨典 at 2009-6-02 14:46:43
原来都是重庆的兄弟姐妹,问好!
海客 at 2009-6-02 17:16:47
如果这类真实的历史题材可以允许拍摄放映,不是我吹牛:大陆每年拿一到两个奥斯卡大奖那是不成问题的!

中国不缺好本子 好导演 当然也不缺好手铐  呵呵
张伟良 at 2009-6-02 20:08:48
重庆的枇杷很好吃,那时的暴力浓缩在白公馆。
杨典 at 2009-8-18 19:10:32
今日意外接到卓如家人电话,说已看到此文,很激动。提一下。
陈青 at 2009-8-18 19:29:57
为这个理由该提一下的。

基耶斯洛夫斯基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一个母亲,老太太说,她女儿看了他的一本电影,拥抱了她。而此前多年,母女疏离,感情冷淡。老太太为此感激导演。

基耶斯洛夫斯基后来说,哪怕这个电影只打动了这个女儿,他也认为有意义了。

好东西,哪怕只引起了一个人的动心,也自有存在的价值了。

再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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