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地》——圣战、第一千零二夜与贾西利亚

杨典发表于: 2009-5-15 01:01 来源: 今天

《归零地》

圣战、第一千零二夜与作为“贾西利亚”的世界

断断续续地，一个月以来，我都在翻阅《巨塔杀机》这本晦涩的书。有时候一天只能看两三页。人名太多，我记不住。直到读完全书，我才感觉到了一种核心的震动。我曾断言：9、11的时间过去越久，其意义就越大。它将会成为未来世界历史与宗教、政治与文化格局的一次“蝴蝶效应”。
此书被誉为9、11第一书，并获得2007年普利策最佳纪实类图书奖。《巨塔杀机》的原名叫《高耸的巨塔——基地组织与9、11之路》（The Looming Tower:Al-qaeda and the road to 9\11）作者是《纽约客》的记者劳伦斯•赖特。他历时五年，数百次深入埃及、沙特阿拉伯、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采访了将近七百多个与9、11密切相关的对象。在书中，他以近似文学的手法，讲述了这一震惊全球的恐怖事件背后的图景，叙述的主线是四个人相互交织的生活：基地组织的两名领导人本·拉登和艾曼·扎瓦希里；以及美国联邦调查局反恐部门主管约翰·奥尼尔，以及沙特阿拉伯情报事务首脑图尔基·费萨尔王子。尤其是奥尼尔的私生活与本·拉登的私生活对比。《纽约时报》评论本书说，它用犯罪小说大师般的紧张感，详尽叙述了一系列最终导致9、11事件的过程。
此书的性质早已远远超越了新闻报道，其实是一部历史学与宗教学、政治学上的文本总结。
书的一开始，是阐述近代伊斯兰教精神领袖库特卜的殉教事迹。即1966年8月，对于中国人来说正是文革最腥风血雨的日子，所谓“红八月”。而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埃及，也正在经历一场现代神权革命。赛义德·库特卜因反对美国而被迫害，以身殉教。
他的死后来成了千万伊斯兰激进份子的神话。
被尊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之父的埃及思想家赛义德•库特卜（S. Qutb）和他的代表作《路标》，是不少伊斯兰青年效法的偶像和熟读的书。他立足于对20世纪上半期欧美同穆斯林世界之间的关系的思考，提出了建立伊斯兰政府的主张。他强调，“对伊斯兰而言，只有两种社会：穆斯林和贾西利亚（jahiliyya）。”穆斯林社会是指那些贯彻伊斯兰的社会。“贾西利亚就是没有贯彻伊斯兰的社会”，它没有遵循《古兰经》，结果是：社会堕落、穆斯林在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统治之下承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因此，穆斯林必须摧毁贾西利亚，按照先知和四大哈里发时期的模式建立起乌玛。只有这样，“穆斯林各民族的复兴才是必然。”领导人必须专注于《古兰经》，必须 “回归并融入到《古兰经》中……从灵魂、思维方式、判断方式和习俗中完全根除贾西利亚的影响”。
穆斯林把所有不属于他们宗教的世界，都叫做贾西利亚。
这种笼统十分让我震惊。因为其性质与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文化的判定几乎完全一样。
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有一部自己的圣战史：如基督教有十字军东征，伊斯兰教有奥斯曼帝国，佛教有僧兵，道教有“黄巾起义”，摩尼教（或明教）有小明王，日本国家神道教也有八紘一宇的圣战。圣战者大多有着类似狄德罗笔下《定命论者雅克与他的主人》里雅克那样的观点，即所有一切都是上天给你准备好的，包括任何的失败和恐怖。圣战者们也大多像毕达哥拉斯教徒，只要他们认定这个数学公式是唯一的，那么如果谁算出了不同的结果，也就会被视为违犯了神的法则而被扔到大海里去喂鲨鱼。
圣战与恐怖，其实是一个神秘主义哲学悖论。
英国学者罗伊·索伦森在《悖论简史》里，谈到了谜语的恐怖性。据说劫机事件的首领穆罕默德·阿塔，在撞击世贸大厦两周前，曾对比纳尔谢赫出了一个谜语：两根棍子，一个破折号和下面带有一根棍子的蛋糕——这是什么东西？这就是9-11。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无聊的谜语，却是恐怖袭击的机密。
说起来，伊斯兰教对非穆斯林世界的反对，早就闻名遐迩了。甚至在文学上也充满了不宽容。譬如伊朗领袖霍梅尼对作家拉什迪及其小说《恶魔诗篇》的追杀。甚至连该书的英文翻译者与日文翻译者也都被杀掉。这使得世界上再也没有国家敢轻易翻译此书。而我读日本版的《恶魔诗篇》时，并不觉得这书有着那么大的颠覆性，它不过就是一部小说而已。
在中国，伊斯兰教，或者说回教，回民，在历史上与我们的生活中都并不陌生。据说朱元璋创建明朝时，曾依靠过回民的军队。所以建都南京时，曾有七十二座回王府。我小时候一到北京，就经常吃涮羊肉了。小人书里看到的回民支队、传说中“提着血衣进天堂”的北方血脖子教、还有烤羊肉串、牛街、清真饭馆、回回或者东突事件等等，都会让你不时想起这个宗教的符号和风俗。小时候在学校，班里也有同学是回民。记得中学时代有个回民同学，因为不小心吃了猪肉，被逼得只好去医院洗肠子。我在前门西半壁街的胡同里幽居时，邻居也是个回民。回民的门楣上一般都挂着一行写着《古兰经》的牌子。有一天夜里，我还听见回民邻居在教育他的女儿说：“这个世界是安拉创造的，不是毛泽东”。
我一边读书，一边努力搜索我记忆中与伊斯兰教有关的一切。
但是，的确真的不算多。这个宗教虽然离我们很近，但似乎又很陌生。因为中国的回民大多汉化了。在电视上看拳击赛，当初的拳王泰森在胳膊上刺青，一边是毛泽东，一边是霍梅尼。当时我还很奇怪，怎么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后来才明白，泰森出身贫民窟，而这两个人都代表了底层民众的革命。
的确，伊斯兰教在很多地方，都与贫困有关。
因为贫困，穆斯林得不到尊重，回民的生活方式也被误解。而选择极端的信仰则是这个文化中唯一可能的自尊方式和精神出路。
我想起90年代初，在美国政治学者布热津斯基《大失控与大混乱》一书中看到预言：可能中东某穆斯林国家会与中国结盟，制造一个与西方抗衡的文明与军事力量。而穆斯林兄弟会的创始人班纳，还说过一句与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一样的话，即：“死是一门艺术”。整个东方文明就是这样，似乎只有拼死一搏，才能有效地阻挡一下西方文明和现代事物的入侵。在穆斯林的意识形态中，有很多与传统儒家保守派类似的东西，譬如对女人、对性和民主的仇恨。穆斯林思想也和儒家思想一样，男人可以有三房四妾，娶很多小老婆，但却对娼妓制度和荒淫无耻的西方式现代生活极度愤怒。你说他不包容吧，在伊斯兰教辞典中的“列圣”里，孔子也是其中之一。还有耶稣以及很多别的神祇。可见穆斯林也是很重视不同文化的。可说他们包容吧，那原教旨主义精神中，又蕴涵着那么大的尖锐杀伤力。于是就发生了埃及神庙大屠杀、科尔号潜艇爆炸案、索马里大使馆爆炸案乃至9、11等。
9、11事件突发那天早晨，我照常在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澡、读书和听音乐。这时，早上班的家人却比我先知道。因为我妻子当时在外企工作。我记得她那天忽然打来电话说：美国出了大事了。
我说：什么大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中国没有新闻报道，可是现在全世界的电视台每个频道都在报道！中国简直太麻木了，太可笑了。
我当时觉得她的话言过其实。后来才觉得她说得对。中国当时封锁了很长时间消息，所有的电视台和互联网都不报道，似乎只是在等着官方的态度。我打开电视机，不断换频道，而所有的国内电视频道里照样播放着警匪片、爱情戏、假新闻、美食节目、股票或者喧嚣的广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真是一片“贾西利亚”的世界。而在地球那一边的纽约，正是浓烟滚滚，几千人正在火焰中变成焦黑的尸体，或者正从双子世贸巨塔的高空绝望地往下跳。骚乱的大街、漫长的尖叫、扯开天空的飞机、黑云、震荡、燃烧、爆炸。还有各种建筑物的残渣，夹带着照片、股票交易单、字纸和玻璃，纷纷扬扬的碎片正漫天飞舞——那一度象征着美帝国商业精神与西方自由贸易以及拜金主义的两座摩天大楼，象征着西方最先进城市的第一坐标，正在轰然倒塌，尘埃飞扬。大火足足烧了一百多天，比传说中的火烧阿房宫时间还长。美国人被彻底烧晕了。
一切正如过去影片《现代启示录》最后的那一行字：恐怖。
的确，这就是恐怖。用拉登自己的话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充满了恐惧”。这就是真主与先知的力量。而更恐怖的是，这一边的中国的早晨，人们依然宁静地在打着太极拳，安然无恙地吃着豆浆油条，看着笑话。这就好像八年之后，当汶川大地震让近十万人在几分钟之内成为尸体和肉酱时，美国那边的人却依然安静地看着网球比赛，涂脂抹粉的明星依然走在好莱坞的闪光灯下，还笑着说这是来自佛教的“报应”一样。哪个更恐怖？死亡，还是旁观？这商业时代中人类互相之间巨大的冷漠，鄙视和文明的差异，难道不就是“贾西利亚”吗？
军事上，那原子弹落下后的爆炸地面与铅垂投影点，被成为归零地（Ground zero）,也叫零点地带。而这个词现在西方也用来指被人肉炸弹袭击后的世贸中心的废墟。以纽约的归零地为圆心的整个西方文明，都被这一场以信仰圣战为主旨的暴力攻击震慑了。但是，制造这一大恐怖的根本原因并不只是伊斯兰教和本·拉登，不仅是基地组织、圣战组织和扎瓦西里，盲人谢赫或库特卜，也包括美国这个国家本质上的傲慢，以及财富拥有者对不同文明的忽略。人肉炸弹的威力比原子弹更恐怖，因为那代表着人性的最大牺牲和痛苦的表白，即：当你们在享受安全和奢侈的时候，另一半的人类却在受苦。这不公平。只有死亡能抵消这种不公平。而要想从根本解决圣战的问题，就必需要充分理解亨廷顿过去早就提出的所谓“文明的冲突”，而不是“第三波”民主进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贫穷与苦难的国家没有什么第三波，那都是文人与政客们的想当然罢了。
阿拉伯的劳伦斯，并不能真正理解哈里发心中的忧伤。
1979年，就在前苏联入侵阿富汗，而我们正在准备和越南打仗时，中东地区也是一片混乱。本·拉登和扎瓦西里也都支援着阿富汗，反抗超级大国苏联的入侵。失败后，他退隐到中东的山洞“狮穴”里，继续指挥他的游击队，并与阿富汗塔利班武装互相呼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作为沙特富翁和民族英雄的后代，本·拉登也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和他的妻儿。但是他没有搁浅在自己的财富、地位和奢靡的生活里，而是最后走上了类似切·格瓦拉的道路：与美国作战。我知道把这两个人做比较并不太合适，前者是为了宗教，而后者是为了理想。不过他们的敌人为什么都是美国——即据说象征着现代最先进，最民主，最自由和富有的国家。他们在怀疑什么？
9、11虽然发生在21世纪初，而本质上却是一个20世纪末的故事，甚至是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奥萨玛·本·拉登，这位制造了“最后的浪漫”的伊斯兰教圣战骑士，最后和扎瓦西里骑着马，蒙面消失在巴基斯坦的群山之中。这就是《巨塔杀机》一书的结尾。读到这里，我都几乎被他们那神秘的美感所折服了。过去似乎只有在读《一千零一夜》、或者博尔赫斯关于古代中东的传说时才会有这种感觉。而9、11事件，似乎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千零二夜。因为它的发生，从精神上奇妙地连接了古代和现代的关系，并且因为本·拉登等人还未被找到，所以这个传说甚至也连接到了未来。
9、11不仅在西方发生。
我想，从飞机撞击世贸中心的那一天起，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世界也似乎同时变成一个“大三国”时代。一个是西方世界，一个是穆斯林世界，一个则似乎看上去是与前二者完全无关的世界，譬如中国，譬如更多的小国和弱国。但真的无关吗？这是个大问题。因为中国正在向西方学习。尤其是在向商业化与贸易精神学习。在穆斯林眼里，中国也正在变成西方，变成贾西利亚。本·拉登试图把世界分为信仰者和非信仰者两大阵营。其实不用他分，世界从来就有这两边。无论他的袭击是否属于恐怖主义，他都已经提醒了我们，必需尊重信仰。提醒了我们人类存在的意义绝对不能只依靠物质主义来提供。前年，有一群导演共同拍摄了一系列电影短片《九分11秒零1》，每一部都只有很短，九分11秒钟，以各自不同的视角故事来阐述对9、11发生当时的印象和感想，作为对此事件的纪念。其中有一部短片我很喜欢，因为那似乎就是在讲述我们每个现代人的状态。影片是拍的一个住在世贸中心附近街道的老头，他在一天里的起居生活。飞机撞击大楼前，阳光耀眼，世贸中心的两个巨塔影子，投射在他窗外的一面墙上。老头并不在意，自己在安详地过着日子。晚上睡下，白天起来。而飞机撞击过后，影子消失了。老头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那两幢大楼的崩溃。他看都没看窗外一眼。生活还在继续。只剩下阳光和墙。
难道我们现在不正是这样吗？似乎悲惨已经结束。
9、11过去几年了。你若是冒然和谁谈论它，大家还会认为你过时。信仰者最铁血的努力在现代人忙碌的世界里，也成了一阵阵过眼云烟。对于为什么这世界会有那么大的对抗、屠杀、残暴和仇恨，我们都没心思再去思考。这似乎是比那坍塌的巨塔更可怕的一种坍塌。人性和理想的坍塌。
不知不觉，我们的生活，也落到了归零地。

2009-5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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