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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楼下的芝诺》

杨典 发表于: 2009-4-23 21:48 来源: 今天

《箭楼下的芝诺》






    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在前门西半壁街老屋,把一盏老灯取回来。这是一盏马灯。这样的马灯在旧货市场还经常看到,不过对我在那胡同里的十年生活却有着久远的涵义。那时,灯挂在我的墙上,没有火,也没有光辉,却是一场记忆。对它的注视可以从某一年恋爱的冬天、广场的礼炮声、雨水、妻子、一直回想到我前几年写的随笔《灯髓》。我在这间老屋与灯下,居住了大约十年。老屋现在漆黑一片,天花板漏了一个大洞,早已漏雨,再也无法居住。它的黑暗很像是英国文学家H·J·威尔斯的那片恐怖小说《红屋》里的样子:地上全是垃圾,柜子、书案和废书堆砌在潮湿的腐烂中,好象是古代的地牢。蜡烛随时会熄灭。残存的天窗令阳光也显得破碎。我走进去,甚至都不认识这间屋子了。
    我在这里生活过吗?那是我睡过的床吗?
    那些茶杯、台灯与椅子,都曾经被我亲切地抚摸过吗?
    难道我真的曾在这张书案前笑过、爱过、吃过饭、读过书……?这些想起来全都是一场虚幻。我不是当年的我。
    记忆睡着了,就好象是往事的灯光。而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是过去的我睡着了,还是现在的我睡着了。记得古希腊狂哲赫拉克力特在他的《残篇》著作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在夜里为自己点灯,当人死时,就是活着。睡觉的人眼睛看不见东西,那是因为他被死人点燃了。而醒着的人,却是被睡觉的人点燃了”。人生的昼夜或许也是这样的,过去与未来,就如同沉睡与苏醒,生与死。有时候过去并没有消失,未来却反倒很绝望。有时候又反过来。熟读《五灯会元》,你也能看见类似的思想机锋:即真理总是不确定的。
    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总需要颠三倒四地折腾好几个回合,才会明白什么是你自己。相对每一次当下的迷惘来说,往事也有可能是一种对未来的注释。这也就是古人为什么总强调“知人论世”和“察往知来”。
    老屋子就和老书一样,只有当你回顾时,你才会真正充分地认识它。当时都是感觉不到的。
    譬如去年,俄罗斯作家艾特玛托夫死了,终年79岁。
    他的死也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看他小说的那些忧郁的少年时光。
    艾氏的书,如《查米莉亚》《白轮船》《一日长于百年》和《断头台》等,都曾深深影响过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不少中国人。记得那时我经常在回老家的火车上读书。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我躺在火车窗前,正看到《断头台》里写牧师、基督与铁路的一段,小说中的事物与当下的环境交融为一体了,让人不知身在何处。那书中的雨水几乎让我所在的整个车厢也变得湿漉漉的……现在大街上书太多,很多读书人都把这个作家忘了。把他划入前苏联那帮带有意识形态标签的过时作家里去。其实,并非如此。艾氏的文字曾那么深刻地进入过我们少年时代的心灵,他已在不经意的时刻,默默地化为了我们写作与往事的一部分。而这些在当时就有所预感。
    所以,我回前门老屋时很伤感。
    两年多没回来了。从广场到珠市口那边全变了。前门大街被拦腰切断,正在修建丑陋的商业楼和步行街。1922年建的珠市口电影院(过去叫开明戏院)也拆了,那戏院曾是旧时梅兰芳、杨小楼、孟小冬经常演出的地方。据说梅的《洛神》第一次就是在这里上演的。整个路口,仅留下那一座1904年修的哥特式基督教堂。那个晚清、民国、毛泽东时代与八十年代的前门大街,已经荡然无存。只有箭楼没动。箭楼,即正阳门箭楼,始建于明正统四年,公元1439年。它的建筑形式为砖砌堡垒式,城台高十二米,矗立在广场的最前方。箭楼门洞为五伏五券拱券式,开在城台正中,是内城九门中唯一开门洞的巨大城门。在古代,箭楼下只能走皇帝的龙车凤辇。箭楼上下共四层,东、南、西三面开箭窗九十四个,供对外射箭用。再加上城台上的三个门,以及正面与背面的两个大门,共九十九个门,正合“九九正阳”之数。小时候我们抽一种香烟叫“大前门”,烟盒上就是这个箭楼。所以每次我一看见箭楼,就感觉到一股烟味。这种烟味似乎和记忆的硝烟混淆在一起,变成了乌烟瘴气的意象。
    我对箭楼雄浑之封建美,本身有一种异化的偏爱。
    或许有点像三岛由纪夫对金阁寺的那种异化的偏爱?差不多。
    尤其是,我总爱幻想箭楼上面,在古代战争时期,有无数弓箭手在万箭齐发时的样子。那一定是一道很壮丽的血腥景色。
    这个幻想多年来都没有变过,就像是一支芝诺之箭。
    从西半壁街的老屋一出胡同,就能看见箭楼。而徒步走到箭楼,大概只需要五分钟。胡同在前门大街的这一端,箭楼在另一端。而作为一条半截胡同,“西半壁街”这个名字几乎就是为其本身的命运所起的。过去它是完整的,而现在它果然被拆得还剩下残破的一半。胡同里,有些人还认识我,有些人不认识。我离开的这几年里,大杂院里的瘸子死了。隔壁的老太太90岁了却还活着。我家小院子的香椿树依旧,每年春天,依然会有街坊来摘香椿叶包饺子。他们站在我的屋顶,拿着竹竿,一竿子一竿子地打,香椿叶芽就落满屋顶、过道和院落……那时,整条胡同里都能闻见香椿散发的刺鼻气味儿。那是清朝与民国的气味儿,旧北平的气味儿。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西半壁街胡同的第一号,当年就是晚清著名的王五镖局之所在,就是那位大刀王五(王正谊)生活的地方。据说,当年谭嗣同的囚车从这里过的时候,王五带着一群江湖弟兄就是从这里冲出去,身怀利刃,试图劫法场。结果押解谭的囚车中途突然改道,劫持未能成功。谭嗣同终于在菜市口法场血溅三尺,身首异处。菜市口法场离这里只有一站之遥。
    往西一点,二三百米处,是清人纪晓岚故居,他曾在这里编撰《阅微草堂笔记》和《四库全书》。往北一些,是过去居住着无数暗门子的著名的所谓八大胡同。赛金花、小凤仙们曾在这里出入。往南二百米,就是天桥与天坛。过去我每天早晨都去天坛树林里晨练,习陈氏老架太极拳十多年。树林里每天都有无数怪人在练功,有趴地上的,有挂树上的,有对着一棵树不断绕圈的,也有散打和习各种冷兵器的……天桥本是旧北京民间把式的集散地。这里至今还散居着很多的民间武术人和江湖人,子午卯酉,伸筋拔骨。前门大街位于帝国与北京的中轴线上,即所谓:龙脉。从这条线往北,一分不差地建筑着箭楼、前门楼、毛主席纪念堂、纪念碑、天安门正门、端门、午门、太和殿龙椅……一直到神武门和地安门,一直到景山之巅、钟楼和鼓楼。正是这条线把北京从正中分成了东西两城。这些建筑像一排笔直的纽扣一样,将这个帝国权力的现代龙袍系紧。而我就住在这排纽扣的最前端。每次广场上有节日或外宾来访,二十四响礼炮震动,我的屋子也就跟着震动,并抖落一层灰土。帝国的威慑感似乎从未消散过。皇城根下的贱民们只能在权力的身边颤抖。
    我生活中最主要的区域就是前门大街。为此,1993年冬天,我就写下了《大街》一诗,其中有几句:

        姑娘和典雅的奸商
        依偎着走过融雪的亚洲
        把潮湿的小路,留给白天严禁奔跑的
        马车:动物的气味充满中国
        在香水与兽腥
        浑然一体的大街上
        不时有一个干净的人在等候:
        如果人们满足,他也满足
        如果人们愤怒,他才愤怒

    大街是什么?当时的我看来,大街就是普通中国人愤怒的舞台。我经常在前门大街上看见有人吵架、打架、车祸和混乱的交通。尤其是外地人。大多数外地人是从广场逛过来的。如果说广场像个胃,那前门大街就像是一截盲肠,似乎专门接收被排泄的人群。而谁到了这里都会觉得拥挤堵塞。
    当时,前门大街还让跑马车,而又永远都在堵车。
    我记得,在西半壁街里有一个智障病人,总是站在十字路口来指挥交通。他总是模仿警察的样子,手势很专业,很荒诞地指挥所有的车、马与行人。虽然谁都没理过他,知道他有病,但他心里肯定觉得世界是在他的手势下才井然有序的。因为他的脸上总洋溢着成就感。我们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所以就干脆管他叫“托托”。这是因为当时有部法国电影叫《托托小英雄》(Totò the Hero),里面的主人公,也就是后来演《第八日》的那个弱智儿演员,就叫托托。那影片曾让我很感动。西半壁街的托托,也长得和世界上所有的白痴一样,有颗扁平如土豆的脑袋、短眉毛、斜眼、大耳朵、有幻听症。有时候路过公共厕所时,就能听见他一个人蹲在里面嘟嚷着骂人,声音忽大忽小,似乎是在和人对话,又好像是在批判谁,恐怖而嚣张,犹如梦魇。
    尤其托托指挥交通的样子,激烈、真诚而狂热,让我终生难忘。
    他也好像有一种天生的,类似人民领袖那样的尊严感,站在路口,高声叫喊着让这车停下,那车过去,有时还冲我大笑,露出发黑的大牙……
    我那时就在想:难道我们和他真的就那么不一样吗?
    在生活的漩涡中,难道我们每个人不也都是那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周围的一切都是围着你在转,你以为你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你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其实这都不过是一种幻觉。
    前门大街上与大栅栏连接,还有很多老字号店铺:如全聚德、瑞蚨祥、都一处、老舍茶馆、便宜坊、内联升等,还有邮局和古籍旧书店。而由于这里过去也是梨园行与天桥戏院之所在,故西半壁街里还有一家北京剧装厂。而十字路口周围都是卖京剧行头与服装的小店铺,里面布满了雉鸡翎、髯口、铜锤、龙袍、灯笼、穗子、刀枪棍棒……整个像是一出巨大古老的戏。每次一出门,你会有一种上台的感觉。胡同里的邻居、青苔、邻居的花盆、市侩、老人和斑驳的门,依旧散发着往昔的光泽。墙头荒草,石板龟裂,落日在尽情地出将入相。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我就在这里住了近十年。
    当然,一切景物中,我最爱的还是箭楼。
    五十年代拆毁北京城墙时,梁思成痛不欲生,林徽因干瞪眼,看见箭楼的伟大和美,也就可以想见他们当年对这一行为的悲痛、愤怒和无奈。一个箭楼尚且如此动人心魄,若北京整个城墙保存完好,外九内七皇城四,那将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帝国建筑标本,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但是,领袖要拆除人民对传统的景仰之心,首先自然要拆除传统的堡垒。堡垒没有了,人心就失去了依靠和见证。而今剩下的一座箭楼,不过是帝国核心的一块最美的残骸。
    在灯下注释老屋,我还忽然发现,自己从小到大,直到现在,也从来没在一个地方的居住时间超过十年以上。可见,无论你自认为会永远呆在哪里,其实都是暂时的。人生最大的运动之一就是搬家。我大约搬过十几次家,仅在北京就住过七八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让我怀念之处。其中最怀念的,除了音乐学院,就是西半壁街了。我发现,搬家,会让人的生活轨迹像被砍断的蚯蚓一样分成若干段,每一段都在扭动,似乎永远也不会死。然后,随着岁月流逝,每一段又都会自己独立成章,最后在记忆中长成一段完整的生活。
    人生是临时的,搬家也是临时的。一切都是临时的。
    而这种临时,又始终一动不动地存在着,连续着。譬如现在,我虽然居住在很宽阔的大屋子里,但心里从未离开重庆的阁楼、音乐学院的斗室,或者箭楼下西半壁街胡同内的老屋等等一切过去生活之所在。我似乎一动未动,又总是在移动。我总是在超过我自己,而又追不上我自己。那过去幻想过的,从箭楼上射出的一箭,似乎总是在刺穿我的记忆,而又总是在迅猛的飞行之中,凝固为一条静止的线。
    常言说,人生是个加速度,小时候觉得总也长不大,而中年以后,就会觉得每天的日子跟飞似的,一眨眼就老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也怀疑这是人长大后的心理问题。
    据说,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是巴门尼德的得意弟子。悖论史上著名的所谓芝诺悖论(Zeno's paradoxes)就是芝诺提出的、一系列关于运动之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这些悖论由于被记录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一书里而为后人所知。最著名的两个是:“阿基里斯跑不过乌龟”和“飞矢不动”——也就是所谓的芝诺之箭。人挪活,树挪死。人的搬家,就像是一支射出后又迷失的箭,总是会充满变化、转移和迷途,直到你变成强弩之末。过不好要搬家,过好了也会搬家。生活总是如同“芝诺之箭”一样——即“射出的箭永远不会在它在的地方,更不会在它移动的地方”。于是,对于过去前门大街上走过的我,与今天的我,我似乎都从未移动过。我已不在我生活过的地方,但也更不在我没生活过的地方。而这就是一种永恒的在。我是箭楼下的芝诺。也许托托也是。每个人都是。于是,我怀疑运动存在。我也怀疑人生会真的流逝。如爱过的人,我还在爱,一直都爱。住过地方,你也还在住,不曾离开。生活不靠地理来定居,人生也就不靠时间来定义。我们需要解决的是内心与往事的矛盾,而不是时空的差异带来的遗憾。时空都不过是心的奴隶,当你快乐时,活着就快得像白驹过隙。而当你陷入莫名的痛楚与焦虑时,则将如艾特玛托夫所言:一日长于百年。



2007—09年北京

最新回复

hanseika at 2009-4-23 22:01:58
读完之后,让人感慨万千。
hanseika at 2009-4-23 22:29:38
又看一遍,感慨千万又万千。

想起大学时一个女同学威逼利诱非要别人叫她查米莉亚。

“一日长于百年”?以前觉得是,现在即使是痛苦或焦虑,一日也还是一日,今天等于昨天也等于明天。颠过来倒过去也还是不明白什么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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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灯下注释老屋”是“注视”吧?
杨典 at 2009-4-23 23:19:16
谢谢hanseika 兄!中间又增补了几句。
其实关于那个地方,我还有太多的记忆、感触和景物,这里篇幅太小,根本写不下。
海客 at 2009-4-24 10:33:12
一个箭楼尚且如此动人心魄,若北京整个城墙保存完好,外九内七皇城四,那将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帝国建筑标本,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但是,领袖要拆除人民对传统的景仰之心,首先自然要拆除传统的堡垒。堡垒没有了,人心就失去了依靠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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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中国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 何止北京呢 ,,,,没有文化远见的ZF,没有民族自信力的国人。

拆吧! 拆了好盖现代化大楼,可以创造财富和转移财富,可以有GDP政绩哦
杨典 at 2009-4-24 16:32:25
呵呵……可以参阅王军《城记》一书。
南屿 at 2009-4-24 21:07:16
我记得,在西半壁街里有一个智障病人,总是站在十字路口来指挥交通。他总是模仿警察的样子,手势很专业,很荒诞地指挥所有的车、马与行人。虽然谁都没理过他,知道他有病,但他心里肯定觉得世界是在他的手势下才井然有序的。因为他的脸上总洋溢着成就感。
张伟良 at 2009-4-24 21:49:53
一条泥巷的燕山夜话。
杨典 at 2009-4-25 09:58:21
多谢南沙。
灵丹 at 2009-4-25 12:56:07
搬家,会让人的生活轨迹像被砍断的蚯蚓一样分成若干段,每一段都在扭动,似乎永远也不会死。然后,随着岁月流逝,每一段又都会自己独立成章,最后在记忆中长成一段完整的生活。
人生是临时的,搬家也是临时的。一切都是临时的。
太感慨了,才经历一次人生中第三次的搬家。。。
杨典 at 2009-4-28 10:08:48
谢谢灵丹。搬家有助身体健康。
旅行者 at 2009-5-02 16:31:19
......小时候觉得总也长不大,而中年以后,就会觉得每天的日子跟飞似的,一眨眼就老了。
一直以为你生活在重庆呢
杨典 at 2009-5-02 21:41:27
多谢旅行者。我十多岁就举家迁居到北京了。
海客 at 2009-5-03 01:28:29
常言道:少不入川 ,,,,,于是少必出川!
杨典 at 2009-5-03 10:15:18
出了夔门,全世界都不是巴蜀。
杨典 at 2009-5-07 10:23:49


200903230937180b305.jpg


上一张晚清箭楼的老照片。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5-7 10:25 编辑 ]
海客 at 2009-8-02 22:22:40
中国人改朝换代的时候总爱拆房子 烧房子,从秦汉到老毛,一直如此,,,,,,

这是为什么呢?是一种什么民族文化的特点在里面呢?

谁能够告诉我? 谢谢
杨典 at 2009-8-22 11:03:42
没人能告诉你。
海客 at 2010-7-22 01:02:41
我就寂寞给你看 哈哈

波夫 at 2010-7-22 11:42:13
艾特玛托夫的书我也很喜欢,因为是吉尔吉斯裔,他原名艾特玛特,后吉尔吉斯斯坦合并入苏联,后面+OV,就成了苏联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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