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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斧》——谈《离骚》及“无主之鬼”的精神涵义

杨典 发表于: 2009-4-11 22:03 来源: 今天

《琴斧》


谈《西麓堂琴统·离骚》及“无主之鬼”的精神涵义



楚狂



    狂是什么?是一种境界,骄傲心理,还是叛逆意志?
    千年以来,华夏帝国的文明史乃至琴史中,都出现过无数的“狂人”。因为狂人很容易造就所谓“正史”。自春秋纷乱,“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那些变乱天下的,多是些反叛制度,祸乱宫廷的狂人。成功的狂人谓之“王”;失败的狂人谓之“寇”。成王者不必赘述,败寇者也占鳌头。无论在那些由于对时局不满,自身又缺乏走向暴力反抗之条件的士大夫阶层中,还是在作为武装行动失败的“流寇”里,狂人——往往是构建这个文明体系的精英。
    失去了权力的狂人,孤傲、清狂与隐遁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
    他们并不完全退出历史——每到一个关键的时代,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狂人突然站出来,说一番惊世骇俗的话。然此种人因无法见容于残酷时世,不是潦倒颓废,长流放逐,就是隐匿山林,出入僧道空门,甚至欲自戕谢世。如古之许由、聂政、嵇康、阮咸、刘伶、刘叉、刘过、邱处机、罗清、释寒山、神光慧可、德山宣鉴、赵州从谂、丹霞天然、无门慧开……到近古之姚广孝、徐文长、李贽、金圣叹、龚定盦,现代之谭复生、苏曼殊、鲁迅等,皆为此流。
    狂人的定义——就是要逆水行舟,反抗一切权威。

    在古代狂人中,尤其彻底的,当数“楚狂”。如《论语·微子》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春秋时的孔子其实也算是一个“哲学狂人”,在暴力至上的时代试图恢复周礼,这是彻底理想主义的行动。他和许多别的狂人一样,尽管名声在外,却有着悲惨的境遇,周游列国而又“菜色陈蔡”,曾自比“幽兰”,在野君子。但到了楚国,这个神圣的狂人却又遇到了一个更癫狂的人:接舆。据晋人皇甫谧《高士传》云,和孔子唱反调的人本姓陆,名通,字接舆,是楚国一个愤世的狂生,一位道家隐士。
    陆通对孔子的刺激是巨大的。
    因为他批判了孔子对未来文明的忽略。
    先秦时,楚国多隐遁之士,且以狂人为最:自鬻熊、李耳、庄周始,如老莱子、涓子、长庐子、鹖冠子、长沮桀溺、江上丈人、北郭先生……等等,可以说,大部分道家或杂家历史上最有名的山林俊逸,市井啸翁,都是楚人,也包括后来的屈原、项羽、渔父与摔琴的俞瑞。夫楚之为地,猛川怪石,山林丰饶,《汉书》赞云:“饮食还给,不忧冻饿”。因此楚人也多缥缈云梦之想,江海浩瀚之思。且楚武王世家为道家鬻熊后裔,本姓熊氏,为霸春秋天下,常自称“我蛮夷也”,以此无故侵略别国,并吞弱小。楚人皆骁勇好战,性暴尚武。
    因此,楚文化中的“楚狂”,实际上以对中原,对周室权力的反叛,形成了古中华帝国里最早的一批有效地颠覆了礼教虚伪的智者群!
    这群人,其实是古中国思想的精髓。
    夫世之狂人高僧,教主龙种,大多历尽肉身甘苦,如佛陀枯槁于树林、基督浪迹于荒漠、摩尼囚狱、达磨面壁,一路救苦,闪电逍遥,此等人在当时皆被称为叛逆狂者,不容于世。直要到死后,才能感到他们的伟大灵魂。李白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杜诗道:“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西方艺术史自15世纪文艺复兴之后,也逐渐认识到狂的神秘涵义。如米歇尔·福柯在《疯癫史》中总结道:“尼采的疯狂,凡高或阿尔托的疯狂都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自荷尔德林和奈瓦尔起,被疯狂所‘征服’的作家、画家和音乐家的人数就在不断增多”。无论是萨德、塔索、卡米尔·克罗岱尔还是斯特林堡,全人类艺术家中的“狂”的意志,都表达出了狂人对世间腐朽的蔑视。而这种伟大的蔑视在中华帝国的源头,自然可以直接追溯到楚狂屈原的命运,以及他那首孤愤、绝冷的《离骚》。
    《世说新语》云:“痛饮酒,熟读《离骚》,可称真名士”。
    我以为,欲读懂《离骚》,首先就要理解:什么是楚狂?
    而欲弹好《离骚》一曲,则更要在音乐中去接近惊绝萧瑟,几乎象未来主义一样敢于毁灭一切腐朽泥古者的“楚狂”精神。


骚人



    《离骚》,是汉语诗中第一首伟大而“疯癫的个人主义”作品。

    据说,诗人都是“疯子”。疯就是狂。广而言之,历史上大凡成就斐然的领袖、艺术家或僧、道、教徒、智者,都是不同程度的疯子,即“准精神病患者”。这所谓的“准精神病”,并不仅指生理上的,而往往是由于个人生活的失败、经验的积累或者人生中一些残酷的打击,在他们大脑中留下的情结。
    这些情结与他们本来的个性融合在一起,就成了疯与狂。
    而把这“疯与狂”升华为创作的灵感:那就是天才。
    天才——在中华帝国这个文明中,从来就没有好下场。先秦的“楚狂”们是如此,一切后世的艺术家也都如此。这个社会大多数时候只承认成功者,无论他多么差;否定失败者,无论他多么好。屈原是失败者。他也是中华帝国政治体系与文明特征的叛逆者,是异端的,对这个民族的劣根性绝望的,并第一个以走向自杀进行反抗的天才诗人,也是“琴人”。(起码“琴史”上传说来自他所作的乐曲还不少。如《屈子问渡》、《屈子问天》及《渔父辞》等。)英国诗人莎士比亚曾用忧郁的王子哈姆雷特的嘴问:“默然忍受命运暴戾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屈原显然都没有选择。他选择的是类似法国作家加缪所强调的第三种:“因认识世界的荒谬而自杀”。因为这恐怕是惟一真正的“哲学问题”。屈原为什么要自杀?从历史上来讲可以有一大堆政治原因,如战国纷乱,楚怀王的糊涂,上官靳的嫉妒,郑袖的谗言,张仪的诡辩等……但都不是他使自己肉身走向毁灭的根本。

    屈原的自杀是对这个民族本质的告别,是对这个文明体系的否定。
    他也想过走向“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巫咸之所居”之神秘主义。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的自杀,犹如上世纪美国那些“自白派”诗人,是对这个世界意义的完全放弃,对生活、宗教与哲学的完全放弃。从古诗人的纯粹意义上讲,屈原不是扬雄,不是杜甫,甚至完全与他们是两种“动物”——屈原要比他们多一根神经,一根接近原始主义,接近自然人性的神经。
    他更象是一头搁浅在先秦陆地上的鲸!
    司马迁云:“离骚者,离忧也”。王逸道:“离,别也;骚,愁也”。
    所谓“骚人”,也就是忧愁的诗人。这忧愁就来自对文明的失望,对体制与帝国权力的恐惧,就像鲸鱼对陆地的恐惧。他要告别这个陆地的文明!自屈原始,“骚”在汉朝后更广为流传为一种诗体,如扬雄写“反离骚”、“广骚”等。但模仿有什么用呢?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做到屈原那样的自觉,并走向行动。谭嗣同之勇气类似,但其目的却还是在承认这个文明,要挽救这个文明。只有屈原是最彻底的。
    据说,人只有在最绝望危困中才会有真正的“骚意”,如《汉书》云:“上言离骚,下言牢愁”。在世界的监狱里,骚人——也就是在艰苦的绝境(帝国文明)中“发牢骚”的狂人。
    发完了牢骚,写完了诗,剩下的就是行动:自杀。
    因为“失望”本身,内不能挽救理想,外不能挽救文明——它只是一个士大夫的良知与情绪,只是一曲音乐、一首诗,是一头痛苦的、高尚的鲸在国家的沙滩上最后的哀号……



霸王


     
     《西麓堂琴统·离骚》一曲,与《西麓堂琴统》中的另一首古琴曲《楚歌》一样,是一首带着“文昭武烈”的乐曲。所谓“三迟横刚绝,四海声光灭。不能辅仁义王,陆地空流血。玉帐红妆,徒照青史一行……”。
    但《离骚》比《楚歌》多了几分细腻,几分婉约。
    它让我想起琵琶中的那首武曲《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的曲谱初见于清代华秋萍1818年编的《琵琶谱》。其旋律之狂放,大气,挥洒,如热雨倾盆,幽瀑飞扬,江天一色,浮云翻滚……但也不乏悱恻典雅。项羽是楚人,而且很“狂”。他的失败与屈原的失败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国家主义类似性:他们的绝望都来自对“楚天下”的放弃——屈原放弃了对“理想国”的梦,此所谓“离骚”;项羽放弃了作为霸王的暴力战争,放弃了征服天下,此所谓“卸甲”。一文一武而已。
    “离骚”是文中有武之刚烈,“卸甲”是武中有文之悲怆。
     此二曲乐器、乐谱与音乐事件截然无关,然其“楚狂”之神则一也!
         
自秦始皇混一六国,他就在帝国江山各处撒满了仇恨。
     
     尤其在各诸侯贵族间,欲刺秦者多如牛毛。楚人尤甚,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国自春秋早期就是独霸一方的强国,所以它对秦国的仇恨相对别的小国来说更强烈。然项羽对秦始皇的态度并不是单纯的复仇情结,而是“我可取而代之”——他见到秦始皇巡游的车仗威仪后,十分倾慕,渴望自己也能如此。这是一种纯粹贵族的心理,也是他性格中致命的死穴:崇拜荣耀。

      
项羽自称:“剑,一人敌,不学。学万人敌”。且力大无穷,恨天无把,恼地无环,威震江东,蔑视群雄。他是楚霸王:也就是一个武“楚狂”。所以虽然历史事件是一个,但《霸王卸甲》一曲之神髓,与《十面埋伏》又不同。

  “十面”主角是刘邦,“卸甲”主角是项羽。
    夫汉高祖刘季者,隆准鸟喙,深通奸伪之道,以小人之行而成大人之事,开汉朝四百年江山。至今华夏人皆自称“汉族”,高祖可谓“功”盖乾坤。刘邦可以说用自己的成功教育了所有中国人,让大家要当一个“小人”,也把后世所有的中国人意识形态变成了“小人”。如毛泽东诗云:“不可沽名学霸王”。但历史上却很少有艺术家正面赞美刘邦;项羽是失败者,更非帝王,却多有美辞雄书,吟咏他的战争或与虞姬的爱情悲剧。如司马迁在《史记》里第一个将其与三皇五帝及秦始皇一起列入“本纪”,太史公之深远用意可知!
   
    项羽至死都认为自己失败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乌江边上,虽有渔父野舟一艘,但他终不肯过江东,遂引颈自割!
    为什么?难道这仅仅是因为对战争失败的惭愧?!我始终在怀疑,一个自幼经历过无数战争与暴力打击的英雄,会这么彻底地放弃自己的抱负。因为项羽是有东山再起的可能的。其实屈、项二人之绝望,就是都认识到这个文明实际上是一个只有“小人”与“背信弃义”者才能成功,才能胜利的文明。楚国也好,整个天下也罢,都崇尚的是成王败寇的哲学。这个文明虽然酝酿着礼教,伦理与制度,但从君主,士人到草民,人心的骨子里都是一些市侩,是舌辩与小人哲学的潜移默化者和拥护者!屈原的悲剧,其实早就预示了后代一切英雄,思想家或艺术家的悲剧,预示了嵇康、徐渭、杜甫、施耐庵、李贽、方孝孺、蒲松龄、曹雪芹、谭嗣同、鲁迅与遇罗克等人的悲剧;也预示了近代琴人如杨时百、汪孟舒、溥雪斋、裴铁侠等被社会苦难吞噬或折磨的悲剧。
    《离骚》最后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这等于是在说:罢了。既然这文明无人理解我,还爱它做什么?    
    这是屈原对自己,也是对整个文明的可怕总结!——而且这总结也可以完全用来说项羽!因为这是“楚狂”们共有的一种孤独、孤冷和孤愤。几千年过去了,虽然悲剧的主人公们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自杀者,但这种悲剧在这个文明中,却总是不断出现,从没有变过……



渔父



    屈原放逐,项羽兵败——导致了他们的自杀。
    但他们在自杀前却有一个神迹般的共同遭遇:这就是渔父。
    当然,这两个所谓“渔父”,都不是职业的。劝说屈原者,如《高士传》所云,乃是一个楚国道家隐士。当屈原被发行吟,唱到“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时,他却狡猾地笑对屈原说:“举世浑浊,何不扬其波;举世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据《史记》记载,项羽最后在乌江边所遇之试图帮他渡河者,是一个所谓“乌江亭长”,此人无名,他对项羽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但项羽不愿意走,只让亭长渡他的乌骓马……。
    其实无论“乌江亭长”还是“高士渔父”,都是一种象征。
    他们都是英雄末路时的一片逍遥的背景,一个可能的安慰。
    他们的存在内涵是一样的,就是尽量将“楚狂”带出绝望的深渊,用出世哲学逍遥于天下之外,暂时逃避苦难的现状。因为“渔父”是古人思想中一个很有代表性的角色,如当年帮伍子胥渡江,而不求一金一剑的那位“江上丈人”;如琴曲之有《渔歌》、《渔父辞》、《渔父家风》、《醉渔唱晚》、《渔家傲》与《渔樵问答》等;其中《理性元雅·渔父辞》据说也是屈原所作;又如杜诗《秋兴八首》云:“关塞惟天极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再如姜尚、严子陵、柳宗元、袁世凯之类曾以“钓鱼行为”跻身帝国史的人物。
    渔父,实为中国文化里一个有着神圣救世形象的所谓“高人”。
    他是与大自然,与江海山水融为一体的,中国特有的民间符号。
    但是屈原与项羽,竟然都拒绝了这一形象的拯救。
    为什么呢?如现代学者刘小枫先生在《拯救与逍遥》中对屈原的认识一样,这是因为他们既否认了儒家、法家、兵家或纵横家式的谋略手段,也不愿意在“渔父”所提议的那种准道家的,无是无非态度中随波逐流……。可以说,他们似乎都并不认为“渔父”的行为就是高尚的,洒脱的,或者智慧的。但他们在那时又找不到基督教,甚至佛教的那种救世精神。
    而且他们最终的选择竟都那么绝对,那么深刻而见血:自杀。
    难道“渔父”式的超脱逍遥,对于他们来说竟无异于苟且偷生!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西麓堂琴统·离骚》一曲之曲眼,或许就在于其中最关键的一段:“独醒”。若要弹好这段,就必须真正剖析屈原对“渔父”精神的叛逆;而要弹好全曲,则必须真正懂得什么是“楚狂”所强调的“独醒”。


琴手


    我之打谱《离骚》,是有所选择的。
    夫《离骚》一曲,也称“离骚操”或“骚意”,古来存谱颇多,或为晚唐琴人陈康士所作。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神奇秘谱》,为十八段,后来如《风宣玄品》、《浙音释字琴谱》、《重修真传》、《乐仙琴谱》、《二香琴谱》以及《杨抡伯牙心法》等琴谱里,皆承袭于此,乐曲结构也都差不多。
    而我最爱者,却是《西麓堂琴统》所收之“离骚”。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独醒”一段。
    其它转自《神奇秘谱》之“离骚”曲,每段小标题皆为四字,而且多是忧郁的表现,主要围绕的是《离骚》这一个单独的思想而写;惟独《西麓堂琴统·离骚》中的小标题都是二字,分别为:叙初、仕楚、被谗、忧愤、尽忠、冀伸、不悟、长叹、问天、远游、不容、独醒、问答、延儜、陈同、处分、犹豫、委命、自疏、纫兰等。共二十段——将屈原的诗篇“天问”、“远游”与“渔父”(独醒)思想也包罗了进来,全面地表达出了他的楚狂精神。
    尤其在“独醒”一段,一系列的四、五弦“双弹”,狂傲洒脱,奔放而不失士大夫的尊贵,雪泥鸿爪之间,透露出刺人心胸的怒吼……。
    没有在现实生命中与屈原的孤愤产生呼应共鸣的琴人,是不可能写出、弹出这种惨烈雄武的音乐的!如近代打谱《神奇秘谱·离骚》者多有,管平湖先生定拍,虽也具苍古含蓄风格,却听不出楚狂的呼啸;顾梅羹先生、梅曰强先生也都打谱了《西麓堂琴统·离骚》,但梅先生之广陵传曲一流,独此曲柔弱舒缓,似未见“离骚”真意;顾先生在《琴学备要》中的记谱颇得道理,但节奏虽强而速度不足;后人如李祥霆先生所弹之《风宣玄品·离骚》等,则又太简而概之,似一般古曲飘扬随意耳……
    当今琴人间,惟虞山吴文光先生之音乐气质几近天才狂生,又有家传宗师遗风,其琴如山林气度,雄美壮丽,长笑饮恨,不苟流俗……但遗憾的是他收入《虞山吴氏琴谱》里的,也是《神奇秘谱·离骚》。
    《琴学初津》曾云《离骚》为曲:“始则抑郁,继则豪爽”。
    虽仍然不彻底,却还是道出了其中的血气。
    我以为:朱长文《琴史》上的“琴人屈原”,首先是一个“楚狂”,一个愤怒的思想家,然后才是古琴家或音乐家。而作为《离骚》曲的实际作者陈康士,也许倒是与屈原心通之人。陈康士——《琴史》上作“陈康”,字安道,晚唐琴家,活动于唐僖宗(公元874888),在当时以“善琴知名”。他曾向东岳道士梅复元学琴,与诗人皮日休等友善。他十分强调琴人自已体会音乐,曾云:“余学琴虽因师启声,后乃自悟。”《琴史》上还记载着他的叛逆态度,他说:“自元和、长庆以来,前辈得名之士,多不明于调韵,或手达者伤于流俗,声达者患于直置,皆止师传,不从心得。”
    可见,陈康士是一个很个人化的音乐家,是重心得的性情中人。
    就算《离骚》原曲真是屈原自己所作,那也只有陈康士这样不拘泥于师传的音乐家,才能将其改编整理为今天这个样子。陈康士曾辑《琴谱》十三卷、《琴书正声》十卷、又撰《琴调》十七卷,《琴谱记》一卷、《楚调五章》一卷,以及《离骚》谱一卷——此曲可以说是自“安史之乱”后,最具有愤世意义的的唐朝古琴作品。后由于《离骚》作为文学的伟大,也由于琴曲《离骚》的激烈风格,雄武旋律,它于是感染了历代很多琴人与音乐家。如到明、清之间,《离骚》曲的传谱竟多达三十八种!而到了1980年,作曲家谭盾还曾以“离骚”为名写过一个单乐章现代管弦乐曲。
    华夏帝国,六艺之根,皆出自上三皇之王道伐天下,分而为政、为家、为诸子、为工技……故战国时,楚国山林狂人鹖冠子常称上古王道精神曰“王斧”。盖云王道之锋利,大气与沉重,如天地之间的巨斧。如《鹖冠子·王斧》云:“王斧者,非一世之利器也。以死遂生,从中制外之教也!”然哉斯言——“王斧”的精神,就是以死换取生人之生的精神。相当于以毒攻毒、以杀止杀。这莫不与世界历史上各伟大思想的力量、与琴之音乐、《离骚》之精神相类耳!犹记得上世纪奥地利现代小说家卡夫卡曾道:“小说就应该象一把斧子,砍开人们冻结的心灵”。其实,所有的艺术与音乐亦莫不如此。
    《西麓堂琴统·离骚》就是一把“古琴音乐之斧”。
    它是古琴传谱中难得的“重器”之一,是可以与“广陵散”、“乌夜啼“或“胡笳”系列等琴曲相提并论的,其旋律可以称鬼斧神工的钟鼎之作。

鬼雄



    屈原《九歌·国殇》云:“魂魄毅兮为鬼雄”。
    古代汉语中,殇字的本意——就是“无主之鬼”。屈原是一个没有主人、祖国以及任何意识形态的鬼。他是从灵魂中、从骨子里意志坚毅、不被死亡征服的人,堪称鬼雄。所以宋人李易安写诗赞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屈原与项羽的楚狂精神,都可说是不世出的鬼雄天才,是楚文化乃至整个上古中国文化的魁星龙凤。但他们作为鬼雄与天才的悲剧性,却又是对这个文化与国家的最大反讽!因为正是这个文明把他们哺育成人,又再把他们打倒成鬼,最后还要成“半神”——英雄崇拜。但谁都清楚,鬼雄成不了神。不但成不了,若赶上类似“文革”的时代,就是几千年前的鬼也会被定为“牛鬼蛇神”,受到攻击。
    其实鬼雄的特征只有一个——那就是“独醒”。
    这孤独的醒觉——是多么地恐怖。
    在帝国文明与战争的混战中,屈原看到的是一个满世界昏君、市侩、懦夫与小人的天下。他觉得天谴闪电,无处可逃……。
近代之人中,鲁迅也算是半个“狂人”,他曾将“屈赋”的一些段落作为《彷徨》一书的题辞写在封面,还曾说:中国就象个无门无窗的铁屋子,所有人都在酣睡。这时候,那第一个醒来的人——就是最痛苦的!的确,鲁迅的“独醒”可以和屈原媲美。但鲁迅毕竟也没有自杀,他没有成为“鬼雄”。因为他还带着最后那一点“狂人日记”式的希望:要“救救孩子”。
    而自西学东渐以来,华夏人文淆乱,去国昏聩……。
    若以腐朽封锁,抱残守缺之君父“杀子文化”而立于世界,何论拯救?
    有时候想起来是可怕的……两千年过去了,偌大的中国,就再没有出过第二个屈原。再没有一个既对这文明提出置疑,又走向自杀的诗人、琴人。(就是1989年那位少年天才海子的死也完全是因为诗与生活的冲突,而非对本土文明的绝望。)
    中国历代诗人精神都可以归类:如嵇康、李白道家;杜甫、常建儒家;王维“诗佛”,长啸竹林;卢纶英雄,雪满弓刀;鲍参军、李长吉世称“鬼才”;白香山、李商隐婉约“淫诗”;其他如三谢小杜、寒山拾得、王梵志、释皎然等,虽得大道,却略输雄才风骨;而曹操、苏轼、李后主、辛弃疾、王安石、陆游、邵雍、刘基等,又非写君王成败之意,即为红尘隐现之叹。惟独屈原——从没人敢说他是什么宗教,什么派,什么主义,什么家或绰号什么。
    屈原只有一个,再也没出现第二个,犹类《广陵散》之古琴武曲,再也没有第二首,是一种绝唱。他不属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十大宗教中的任何一教,也就等于不属于这个文明。就是他的“自戕”,也与“文革”时傅雷、老舍、顾圣婴、沈知白等文人乐人之自戕性质不同。后者都是来自社会的激变……。
    屈原的绝望是来自骨子里、血液里的。可又与这个文明血脉相连。如今,那些大言不惭的名家们总说屈原自沉汨罗江是为了什么楚国?什么主义……这真是多么天大的鬼话!如此一来,他的确只是给这个国家的好吃的草民们留下了一大堆“粽子传统”罢了。司马迁又何以敢论屈原为“与日月争光”?
    他们不懂,屈原的“离别之骚”——为何是连大自然都不要的了?!
    清初 “狂人”批评家金圣叹,总揽千年文雄以批“六才子书”,排行次序为:屈原《离骚》、庄周《庄子》、司马迁《史记》、杜甫《杜诗》、施耐庵《水浒》、王实甫《西厢》。后五人虽也都有笑怒万类霜天之才,然皆非敢以自戕否定文明者。可以说,后世才人,能真正超越文明之束缚者,大概只有一个曹雪芹用“情”字能和他相提并论。而曹乃贫弱病故,亦非以血洒谢天下之最直接的“独醒者”。故我以为《离骚》之为曲,虽自“凄凉调”,毋若为“独醒调”更合其神矣。因为如果屈原是错的,那么他为何有着如此不二的地位?而若这个文明本身是错的、是扭曲的,那所谓“琴之道”又在哪里呢?
    古琴音乐也不过就是这文明中的一个局部而已。
    除非古琴仅仅就是一个乐器,我们不要看它后面的那些东西。
    若看,就会有所思。但很“不幸”,古琴的人文性质太强了,它的存在更象是一个器皿、一幢复杂庞大的古建筑群,里面住满了历代游移期间、隐逸、疯狂或喋血的幽灵、琴精……我们不得不注视它神秘的背景。且近代革命以来,国人多暴殄天物。“红劫”长难,消弭才情;物欲呼啸,喧嚣人心。古之鬼雄气节,狂傲清高之胆魄远矣。或有一二幽怨,些微孤恨,托于音乐之中,也不过能慰籍一点春夏之燥闷,秋冬之冷落耳。岂敢他想?

    乱曰:

    花不可见其骸,血不可见其冷。世无鬼雄则罢,若有鬼雄,吾浮生不可见其长啸冥界而再无人问。窃以为琴之哀莫大于此,拟作“琴斧”记之。



2004年8月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4-11 22:10 编辑 ]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09-4-11 22:05:51
古琴的人文性质太强了,它的存在更象是一个器皿、一幢复杂庞大的古建筑群,里面住满了历代游移期间、隐逸、疯狂或喋血的幽灵、琴精……我们不得不注视它神秘的背景。且近代革命以来,国人多暴殄天物。“红劫”长难,消弭才情;物欲呼啸,喧嚣人心。古之鬼雄气节,狂傲清高之胆魄远矣!或有一二幽怨,些微孤恨,托于音乐之中,也不过能慰籍一点春夏之燥闷,秋冬之冷落耳。岂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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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眼注意到这段文  

有空再细看全文  问好

[ 本帖最后由 海客 于 2009-4-11 22:07 编辑 ]
杨典 at 2009-4-11 22:08:00
你也看得太快了,呵呵……比我排版还快。没读就占沙发。
海客 at 2009-4-12 10:15:21
那是  好东西谁不抢!
海客 at 2009-4-12 10:42:27
从古诗人的纯粹意义上讲,屈原不是扬雄,不是杜甫,甚至完全与他们是两种“动物”——屈原要比他们多一根神经,一根接近原始主义,接近自然人性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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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 at 2009-4-12 10:59:26
屈原的绝望是来自骨子里、血液里的。可又与这个文明血脉相连。如今,那些大言不惭的名家们总说屈原自沉汨罗江是为了什么楚国?什么主义……这真是多么天大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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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正史本来就是鬼话连篇的,也“多亏”了这些鬼话,屈子的影响力才得以延绵,甚至帝王将相也推波助澜,把屈子说成是“忠义爱国”之典范楷模,拿屈子当幌子、牌坊,教育国民世代顶礼膜拜,以维护其统治。就在公元2008年的端午节,不是一样政府出面组织诗歌朗诵歌舞晚会,歌颂屈原吗?歌颂的无非是统治者受用的。庶民岂可辨别之?囫囵吞枣罢了。

真正认识到你说的他“这忧愁就来自对文明的失望,对体制与帝国权力的恐惧,就像鲸鱼对陆地的恐惧。他要告别这个陆地的文明!”的人从古至今也是寥寥!


欲学狂人者, 结果将和屈子一样 -----穷途末路 。意识到此 ,依旧前往, 谓之高士!也是中国脊梁之一

个见

[ 本帖最后由 海客 于 2009-4-12 11:20 编辑 ]
海客 at 2009-4-12 11:06:51
看完有酣畅淋漓之感。

虽然吾不解操琴之理,但是也感受得到兄台之情操!微斯人,吾谁与归?

谢谢好文!

[ 本帖最后由 海客 于 2009-4-12 11:28 编辑 ]
hanseika at 2009-4-12 11:19:26
好文章!!
张伟良 at 2009-4-12 12:35:21
响动冥想的飞马涉猎了哲学的凯旋,灵魂莫非隐遁万世。
梦冉 at 2009-4-12 19:35:42
屈原是中国第一诗人。他打动我的诗意是其广博的意境,坚定洁白的信仰。若要问他的信仰究竟是什么?我说不上来,然而他的诗歌中并没有犹豫,也没有绝望。但是,确实又与世俗和文明无关。就是放到今天来看,还是鲜明生动,超然物外。我称之为“性灵空间”。

讲到项羽,能视死如归的总是英雄。

今天还和一位好朋友聊及,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经典也是最特殊的两类人,一类是“侠者”,一类是“隐者”。并非都与政治相关,虽也有相关者。仔细想来,屈原也非侠者,也非隐者。我想,也许屈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理想主义者的翘楚吧。干脆就自杀了!自杀了,这令我陷入深思。自杀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只是弃绝一个躯壳吧。

独醒者,弃世者,他们所去的地方一定是不孤独的。

说起屈原,我也感慨万千。中国是诗歌大国,就因为有了屈原!

我随意附和一些粗浅的想法,不好意思。

[ 本帖最后由 梦冉 于 2009-4-12 19:50 编辑 ]
杨典 at 2009-4-15 13:55:54
多谢楼上各位。
此文与《孤绝花》里写屈赋那篇书评有重复的地方,是姊妹篇。不过这是谈音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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