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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秀》(五代诗人韦庄与鱼玄机之诗案猜想)

杨典 发表于: 2009-4-09 12:00 来源: 今天

《骨秀》


五代诗人韦庄与鱼玄机之诗案猜想






    古代文人的生活真相,大多都有很颓唐的一面。
    不过,幸运的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相,只有相对真相。
    五代十国诗人韦庄的生卒年不详,大约是在公元836到910年左右。据说他字端已,是唐初宰相韦见素后裔,也是著名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韦庄幼孤贫而才思过人,为人疏狂不拘,极任性。他不断地考官,又不断地落地,直到59岁才中进士。65岁时才当了唐朝末期的一个官:左补阙。这期间,他做了一件为唐朝不少诗人追认名分的大事,即奏请皇帝追赐李贺、陆龟蒙、温庭筠、皇甫松、贾岛、方干等诗人为进士。在韦庄眼里,诗人,哪怕是死了很久却早已是名闻遐迩的,也需要一个来自官方与帝国的荣誉。第二年,韦庄应王建之聘入川,当了个掌书记。紧接着,就是公元907年,朱温篡唐,唐朝灭亡。然后,韦庄力劝王建称帝。于是王建就在蜀中称帝,为残唐五代之前蜀国高祖,并任韦庄为宰相。据说,前蜀开国制度多出自韦庄之手。他后来也终身仕蜀,直到大约75岁时病卒于成都花林坊。
    这就是文献中对诗人韦庄生涯的大致记载。
    唐末时,韦庄之诗词就很有名,花魁天赋,香艳照人。据说韦庄曾身陷黄巢起义的兵乱之中,身困重围,又得了重病。公元883年的阳春三月,他正好在洛阳,已四十八岁,写下了著名的《秦妇吟》一首。诗很长,约有238句,一千六百多个字,跨地域地表现了黄巢战争时期的恐怖与皇朝的毁灭。可以说,这是唐诗史最后一首罕见的、具有流浪体与“微缩史诗”性质的叙事长诗。韦庄也因此被人称为“秦妇吟秀才”。
    诗中最有名的两句,即所谓的:

内库烧为锦绣灰

天街踏尽公卿骨


    早年韦庄的精神是反战的。他的诗也是反黄巢的。他对暴民的残酷和愚昧进行了嘲讽与批判。因为黄巢当年的行为,与秦末时项羽攻入咸阳后火烧阿房宫,乃至千年后那些纵火的义和团或红卫兵的性质都差不多,都是对文明本身的一种暴殄天物。此诗入《乐府》后,便被与汉人之《孔雀东南飞》、北朝之《木兰诗》并称为“乐府三绝”。也与白居易的《长恨歌》齐名。中国古诗本不擅长叙事,所以韦庄虽然还写有很多反战情绪的诗,但详细叙述战争状态的只有这一首。但是据后来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韦庄当年做宰相后,因此诗涉及战乱与屠杀贵族,所以公卿都表示惊讶,而韦庄却很忌讳。也许是他太厌恶战争了,于是不再提此诗,也禁止家人写挂此诗。甚至在他自己的诗集里也不收录。
    随着时间流逝,越千年里大家都是闻名已久,但谁也没见过此诗。
    直到近代,敦煌石室被西方人和一个愚昧的道士打开后,此诗的十个抄本和残句才重现天日,流传于世。
    韦庄诗有盛唐之风骨,多写如战争、雨雪、酒、刀、渔翁、牧童、惊秋、少年行、洛阳客、峨眉琴……等等。我爱读的却如:

门前积雪深三尺

火满红炉酒满瓢


    或如:

江村入夏多雷雨

晓作狂霖晚又晴

波浪不知深几许

南湖今与北湖平


    唐诗多大气狂飙之作,而韦庄诗,却是暴风中的一棵树,意象中充满了罕见的定性。奇怪的是韦庄词,则是与诗大不同,多写闺情离愁和脂粉爱情的生活,情凝词中,读之如吸食胭脂,压抑脏腑。其词过去无专集,散见于《花间集》《尊前集》和《全唐诗》中。后来王国维等辑了他的《浣花词》一卷。这是因为韦庄本来有《浣花集》诗文十卷,故而借名用之。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无见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在词史上,韦端己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的开山词人,当时就已“温韦”并称。据说后来的词人莫不是模仿他们。且唐代词人比南宋以后的词人更有魄力,更雄浑得多。正如清人周济所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但是,韦庄诗词,比其他人的诗词似乎更吸引我,并非是他写得比别人好。相反,他写得很平庸。在他的词中,本来他诗里的那些自由逍遥的大丈夫气概,全都不知去向了,简直像个女人写的。而且,他后期的故事,又更带有强烈性感与神秘感。即:他究竟是男是女?
    这就要谈到最近有学者考证的一道谜题了:即说鱼玄机、韦庄与和凝,这三个诗人实际上是一个人。
    看似这命题很诡异,我倒觉得这很有意思。因为鱼玄机的故事很多,一说她是夭折,一说她活到了111岁。正是后者的长寿传奇将她与韦庄混淆在一起:即或韦庄后期,他曾男扮女装,化名鱼玄机,写下了很多香艳词。或是鱼玄机曾女扮男装,进入五代十国的大混乱权力漩涡中,成为前蜀宰相。
    古籍上的鱼玄机(844—955),也是有记载的唐末五代的著名诗人,据说是长安鄠杜人,女,初名鱼幼微,字蕙兰。她于咸通初嫁于李亿为妾,后被抛弃。然后她又曾暗恋温庭筠,与之有诗书来往,进行柏拉图式的爱情。温庭筠相貌丑陋,时人绰号之为“温钟馗”。但鱼玄机很爱其才华。七年后,她进了咸宜观出家,改名鱼玄机,是个女道士。但在道观里,她却开始了一场极端反叛的行为,即做着类似暗娼的事情。为维持生计,或本性奢侈,鱼玄机与一些文人、官人或商人开始进行着性交易。她本长得美貌,艳名渐远,于是道姑、诗人兼妓女的身份和她惊人的天赋,吸引了不少附庸风雅的人前来求欢。而不久,她又因著名的“戕婢事件”入狱。所谓戕婢,即杀了一个传说一直跟随她的叫绿翘的丫鬟。原因是绿翘与鱼玄机的情人李某有染。鱼玄机甚怒之下杀了她,旋即入了大狱。等她获救出狱后,改名叫虞有贤(鱼又玄),隐居于虢州,苦读诗书。
    历史故事写到这里,就开始分叉了。
    第一个传说,即鱼玄机入狱后不久,就被判了刑,斩首了。那一年她年仅25岁,留下了一堆天才的诗篇。
    而据另一个传说,即早在公元878年,鱼玄机即更名叫韦庄,前去应举,但不第。韦庄,也许就是“伪装”的谐音吧。黄巢起义后,她先迁居洛阳,为避战乱,北上南下。公元896年,她与谏议大夫李询奉使入蜀。据说鱼玄机也是在天佑四年唐朝灭亡之后,拥戴王建即前蜀皇帝位的。然后,她遂官拜左散骑侍、中书门下事等重要官职,次年任宰相。正是这一点,让她与韦庄的历史重合了。直到五代十国后期的后梁末帝乾化四年,鱼玄机又改名叫和凝,进入后唐宫中,还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还再次登宰相位。
    历史上说,她是后周显德二年,即公元955年才发背疽死的。
    一个王朝甚至连续几个王朝,会让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一百多岁的老女人为宰相吗?也许有可能。武则天可以当皇帝,女人当宰相也没什么。按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的意见,那时中国的体制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很“开通”,也未可知。
    但韦庄或鱼玄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这成了一个被淆乱的谜。
    但我写此文并非是为了考证什么。相反,我倒更愿意相信其中的传奇性,而不愿意偏执于一方。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涉及到我对韦庄词的看法。韦庄的词与他的诗,大相径庭,说他诗词俱佳,我不太承认。韦庄的词在我看来很一般,的确很像是一个女子的作品。虽然他是词这种体裁的开山鼻祖之一,但的确不算是什么大词人。如: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读遍五代词,我不知道这种词有何可赞美的?
    关于韦庄,清人吴任臣著《十国春秋》里有一篇“韦庄传”,写的还算是详细。但是,也无法考证其真正的生活。后来近代夏承焘先生也写过一个《韦庄年谱》。但是历史不是靠记载就能确认的。尤其是韦庄与鱼玄机这段奥秘。如果当年他们是同一个政治人物,而身居高位,想要篡改历史,修正自己的身世或者掩人耳目,让人无法窥视自己早年的风月之事,不是不可能的。
    好在我信奉一句话:人性可以诠释历史,而历史却不能诠释人性。
    这个解不开的谜,其实也不用解开。
    看看韦庄或鱼玄机为我们留下的诗词,就足以认可他(她)的美和颓废,不必知人论世。而看看韦庄的文章,才能真正了解这个诗人的天才。譬如我最爱的一篇韦庄之骈体文,是他为编《又玄集》写的序。该书收录了杜甫、王维、罗隐与孟郊、常建、李商隐、杜荀鹤等盛唐一百五十多位著名诗人的作品,为十种《唐人选唐诗》之一。尤其是这篇序言,可以说纵横捭阖,点评中古,其绚丽字句堪与刘勰“文心”媲美。文不长,录之于下:

    谢元晖文集盈编,止诵澄江之句。曹子建诗名冠古,惟吟清夜之篇。是知美稼千箱,两歧綦少。繁弦九变,大殊稀。入华林而珠树非多,阅众籁而紫箫惟一。所以撷芳林下,拾翠岩边。沙之汰之,始辨辟寒之宝。载雕载琢,方成瑚琏之珍。故知颔下采珠,难求十斛。管中窥豹,但取一斑。自国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内,时一章。或全集之中,微徵数首。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斋,莫穷其巨派洪澜,任归东海。总其记得者才子一百五十人,诵得者名诗三百首。长乐暇日,陋巷穷时,聊撼膝以书绅,匪攒心而就简。盖诗中鼓吹,名下笙簧。击凫氏之钟,霜清日观。淬雷公之剑,影动星津。云间分合璧之光,海上运摩天之翅。夺造化而雷云喷涌,役鬼神而风雨奔驰。但思其食马留肝,徒云染指。岂虑其烹鱼去乙,或至伤鳞。自惭乎鼹腹易盈,非嗜其熊蹯躅美。然则律者既采,繁者是除。何知黑白之鹅,强识淄渑之水。左太冲十年三赋,未必无瑕。刘穆之一日百函,焉能尽丽。是知班、张、屈、宋,亦有芜辞。沈、谢、应、刘,犹多累句。虽遗妍可惜,而备载斯难。亦由执斧伐山,止求嘉木。挈瓶赴海,但汲甘泉。等同於风月烟花,各是其栌梨橘柚。鱼兔虽存,筌蹄是弃。所以金盘饮露,惟采沆瀣之精。花界食珍,但享醍醐之味。非独资於短见,亦可贻於後昆。采实去华,俟诸来者。

    在这篇让人惊讶的文字里,我不仅看到了韦庄纵论古今的批评天赋,也读到了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序》里的那种感觉。我相信,蒲松龄那篇序言的行文风格也曾借鉴于此。值得注意的是,三卷《又玄集》的最后部分,韦庄专门收录了一系列僧人、女道士、妓女与某某夫人的诗。而整个艳诗与此书的最后一首,则是女道士鱼玄机的诗。就是那首她比较著名的《临江树》:

草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叶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拂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其中“花落钓人头”一句,最让人感觉惊讶。你几乎一下就能想起鱼玄机的戕婢事件,她的放荡、凶狠而妖艳的性格,以及她妓女兼道姑的色情生涯所带给她的世界观。韦庄将这首诗,作为他编选唐人诗集的最后一出压轴戏,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也暗含寓意。
    无论如何,韦庄的诗、文与编辑才能,都是优秀的。但惟独他的词,难以达到他自己在其它方面的高度。譬如他写得最有名的词,大约也就是这首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清人陈廷焯云:“端己词凄艳入骨髓,飞卿之流亚也”。
    而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别的说得不错,关于韦庄词的这个说法却有问题。骨秀二字,若说韦庄诗文尚可。在韦庄词中,这只能是一个喝倒彩式的比喻。
    的确,韦庄词虽不可能像温庭筠那么典雅,也不可能有亡国之李后主那样悲怆深远。但说他的词有着激人的骨鲠之气,这就言重了。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骨子里也许有野性,也非常妩媚,即所谓骨秀,但这些却并不在他的词里——而是在他的文章中!而且,自从有了对这两、三位词人之男女性别与身世谜语的“哥德巴赫猜想”之后,韦庄词的形象就在我心里发生了变化。我断定了他写作这些词的荒谬性和勉强性。因为这些词,让他似乎更接近那些有着严重婉约脂粉气质的女词人们了。若说韦庄的诗文在整体上骨秀,那我承认。尤其是那篇伟大的叙事诗《秦妇吟》。因为自民国后,研究韦庄词或《秦妇吟》的学者很多,如王国维、陈寅恪、罗振玉、王重民、以及英国人纪尔斯(Lionel Giles)等等。对韦庄的看法也在不断改变。其中最详尽的,应该还是陈寅恪先生的《韦庄“秦妇吟”校笺》一文,收入《寒柳堂集》。陈详细考证了韦庄写作此诗的年代与行走的地理位置,时间和诗文的涵义。而那时的学者,出于学术的严谨或伦理学的忌讳,自然对“韦鱼关系”的敏感深渊,还未能涉足。我所参考的文献,大多来自我早年收藏的《韦庄集校注》(四川社科院出版,1984年)。此书是韦庄诗词文合集,附录则达120余页,甚厚。自唐宋至明清之人论韦庄之文字,到近代重要的关于考证《秦妇吟》残句的文献,包括此诗与敦煌学之关系,也尽收在书中,读起来一气呵成。唯独对所谓“韦鱼关系”,丝毫没有提及,甚憾。也许,关于他们之间第一历史真相的“哥德巴赫猜想”,并不太重要。重要的还是文学的品质,语言的品质与人的品质。
    宋人杨偍《古今诗话》里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韦庄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据,遂羁留之。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小重山》及“空相忆”云:“空相忆,何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情意凄怨,人相传播,盛行于时。姬后闻之,遂不食而卒。

    据说,韦庄为了宠爱的这个女词人之死,还写过很多悼亡词。而此事在《新五代史·前蜀世家》中,被认为是虚构的。因为据说前蜀高祖王建是一个很善待士人的皇帝。但我却认为也不一定。谁能证明官修历史就是公正或真实的呢?起码,在这则故事中,我看到了韦庄在蜀任宰相时,也是一个比较压抑的状态。或许正因为韦庄自己的词平常,所以他才特别地爱那些天赋高的美女词人或女诗人。这从他编《又玄集》时收录了那么多女子的作品就能看得出来。而当他热恋的女词人兼爱妾被皇帝霸占了,他却又无法发作,顶多也就是写更多的词来文学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怒和哀愁罢了。这就是传统制度与伦理下的帝国文人臣子最典型的心理与行为,并不罕见。
    韦庄为什么在当权之后,不再提《秦妇吟》了?甚至还严禁身边的人传抄他的这首作品?
    这一点,鲁迅曾在《准风月谈·查旧账》里说得最透彻:“古人怕查旧账,蜀的韦庄穷困时做过一篇慷慨激昂的《秦妇吟》,待到他显达之后都不肯编入集中,连人家的抄本也想法消灭。当时不知道成绩如何,但看清朝末年,又从敦煌的山洞中掘出了这诗的钞本,就可见是白用心机了。然而那苦心却也还是可以想见。”鲁迅所说的“苦心”什么?即韦庄意识到自己早年写的白话文诗篇,或对底层、血腥、愚昧与战乱的描述,与他后来的宰相身份不再相称了。正如本文开头所说,古代中国文人不可能是萨特,他们很多都是对于“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无法谢绝,甚至反倒是非常信仰的人。何况韦庄自己已涉及到这种荣誉的核心权力之中。就是最亲爱的人被权力占有了,他也只能忍气吞声,甘做奴才。于是,他就刻意阉割了自己当初那个最真实,也是最雄性的诗人一面。他从对乱世的批判,倒向脂粉气息浓厚的词牌里去,在阴气十足的意淫中躲避自己尖锐和刚烈的一面。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能把韦庄与鱼玄机联系到一起,而不是他们的年谱与政治史。也就是说,又可能在残唐那一个填词时代,很多诗人与词人都写了类似的东西,而混乱的时局与出版,把他们的一些作品混淆在了一起。而就算他们在历史上的确是两个人,根本不相干,那韦庄的这些词,也算是一种残酷的“文学变性”了。我在韦庄词中看到的,都是一句句羸弱的传统中国文人的假唱。此等事,作为才情纵横的道姑、诗人兼妓女的鱼玄机也并不陌生。为了仕途的荣耀和偏见,韦庄一边写诗,一边填词;一边保持自己士大夫文学那种“诗言志”的高古境界,却又一边遮蔽了自己的真性情,秘密进行着一种向文学撒谎的帝国官僚式词写作。所谓骨秀,实为骨软。而词这种到宋以后遂风靡天下的准音乐文学体裁,虽然也有像陆、辛、苏、欧等的大家气象,但论总体的气质,仍然是让古诗的锋芒语境直接落入了市井肤浅与媚俗审美的结局之中。对于古代诗史本身来说,词,意味着一场对严肃诗学的慢性谋杀。做作胭脂覆盖了天真血色,绫罗绸缎遮蔽了性情肉身。故自宋室南渡后,古汉语再无大诗人。而明诗、清诗与民国旧体诗之复古主义虽风靡一时,也不过是对盛唐气象的一次次伪善的抄袭。透过抒情与时间的烟雾,从今天来看当年韦庄的这场“文学变性”的意义,也早已超越了“韦鱼关系”的一般历史真相,故事和传奇,其实也不需要再考证什么。因为那不过就是一道传统中国文人司空见惯的心灵硬伤罢了。



2009-4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4-9 12:02 编辑 ]

最新回复

李大兴 at 2009-4-09 12:39:55
晚唐时,词尚未登大雅之堂,所以一个的诗与词相去甚远并不奇怪。一直到欧阳修,亦多艳词。
静安先生之“骨秀”,我觉得是指韦词之直白吧,此所以静安先生置韦于温之上,然论温词影响贡献,恐怕还是比韦多些的。《人间词话》极具美学价值,其中论人,则颇多独特见解和可商榷处。
杨典 at 2009-4-09 13:41:18
多谢大兴兄。的确,我想静安之所谓“骨秀”,或是指含蓄锋芒而内敛秀丽而言。我是借用了他一个概念作为批评之契机而已。
张伟良 at 2009-4-09 19:44:05
在一本大著作精神的飞马占据粉黛。
杨典 at 2009-4-10 09:50:24
张兄的点评总是那么飘逸与荒诞,多谢。
嘘堂 at 2009-4-20 16:26:43
词这种到宋以后遂风靡天下的准音乐文学体裁,虽然也有像陆、辛、苏、欧等的大家气象,但论总体的气质,仍然是让古诗的锋芒语境直接落入了市井肤浅与媚俗审美的结局之中。对于古代诗史本身来说,词,意味着一场对严肃诗学的慢性谋杀。

这个论断很霸气啊,同意还是不同意呢?挠头中
杨典 at 2009-4-20 18:08:56
可以不同意,呵呵……问好嘘堂兄!
戴玨 at 2009-4-20 22:24:09

QUOTE:

原帖由 杨典 于 2009-4-9 12:00 发表
但是,韦庄诗词,比其他人的诗词似乎更吸引我,并非是他写得比别人好。相反,他写得很平庸。在他的词中,本来他诗里的那些自由逍遥的大丈夫气概,全都不知去向了,简直像个女人写的。而且,他后期的故事,又更带有强烈性感与神秘感。即:他究竟是男是女?
...
花間詞就是這種風格的,若說“男子作閨音”,溫詞更甚。對於那時很多詩人來說,作詞和寫詩是兩回事,像李煜這樣把詞當詩來寫的是很少的。其實在花間詞作中韋詞已經是較為個性化的了。只是韋詞較多白描,風格清淡,未必人人都喜歡。但這也是他的好處,與其他花間詞家濃艷的風格不同,他的詞平易曉暢,有點民歌的味道。
杨典 at 2009-4-21 09:46:56
多谢戴珏兄批评,说得很好。
杨典 at 2009-10-26 20:03:10
遮蔽广告,提。
海客 at 2010-6-27 04:51:14
古代中国文人不可能是萨特,他们很多都是对于“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无法谢绝,甚至反倒是非常信仰的人。何况韦庄自己已涉及到这种荣誉的核心权力之中。就是最亲爱的人被权力占有了,他也只能忍气吞声,甘做奴才。于是,他就刻意阉割了自己当初那个最真实,也是最雄性的诗人一面。他从对乱世的批判,倒向脂粉气息浓厚的词牌里去,在阴气十足的意淫中躲避自己尖锐和刚烈的一面。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能把韦庄与鱼玄机联系到一起,而不是他们的年谱与政治史。也就是说,又可能在残唐那一个填词时代,很多诗人与词人都写了类似的东西,而混乱的时局与出版,把他们的一些作品混淆在了一起。而就算他们在历史上的确是两个人,根本不相干,那韦庄的这些词,也算是一种残酷的“文学变性”了。我在韦庄词中看到的,都是一句句羸弱的传统中国文人的假唱。此等事,作为才情纵横的道姑、诗人兼妓女的鱼玄机也并不陌生。为了仕途的荣耀和偏见,韦庄一边写诗,一边填词;一边保持自己士大夫文学那种“诗言志”的高古境界,却又一边遮蔽了自己的真性情,秘密进行着一种向文学撒谎的帝国官僚式词写作。所谓骨秀,实为骨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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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再读!




另,我今天重看了一部香港三级片,由夏文汐主演鱼玄机、万梓良主演崔博侯,最后两人自愿在法场被欧阳铸剑所杀。。。。。。。

里面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鱼玄机说那个压抑人性不沾女人的铸剑师欧阳是“练得太钢的纯铁”,说那个一见裸体就侧目的道士永怀素是“雕得太精致的翠玉,一跌就碎”,很有禅味,,,,,

[ 本帖最后由 海客 于 2010-6-27 19:05 编辑 ]
小森素行 at 2010-6-27 06:33:18

QUOTE:

原帖由 杨典 于 2009-4-9 12:00 发表
其中“花落钓人头”一句,最让人感觉惊讶。你几乎一下就能想起鱼玄机的戕婢事件,她的放荡、凶狠而妖艳的性格,以及她妓女兼道姑的色情生涯所带给她的世界观。
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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