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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写作》

杨典 发表于: 2009-3-20 19:35 来源: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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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写作》






    写作……除了忙于生活的折腾外,写作基本占据了我的所有时间。我必需写作。虽然已经写了不少,但是还有大量的东西淤积在心里,有草稿也有腹稿。残篇断简堆积如山。在少年时代,我见过太多的自称是痴狂的艺术家、诗人或文人的人,全都习惯性地夸张、夸耀自己对写作或创作是多么地投入。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能当着你的面表现得涕泗横流,癫狂激烈,好像就他是文化殉教徒。而那之后,尤其是1989年之后,这些人都纷纷开始放弃了,或者改行、颓废、衰老、下海、病故、鬼混……总之,不一而足地从高烧状态,变成了麻木状态。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各种“文学的尸体”。
    大浪淘沙,该消失的人迟早会消失,本也不足为奇。
    或许剩下来的,也就是最好的,最应该剩下来的。历代如此。
    我知道生活、年龄与琐事的不断打击,对有些人来说反倒是写作的刺激,而对有的人来说,却起着对其灵魂水滴石穿,将其锐气磨灭殆尽的效果。有时候,长期寂静和忙碌的太平日子对一个人的改变和摧毁,远大于某一次剧烈的历史事件,或者来自生活中某一两次强烈的刺激。
    宋人邵雍诗云:


人乐太平无事日

莺花无限日高眠



    但真的是这样吗?太平,就是真的生活吗?不。生活中,更多的“太平主义”哲学不过是人生的假象,是刻意杜撰的幻觉。人心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太平,除非此人已成为尸体。就是出家人或高僧,也在每日每夜地受着人性、欲望和记忆的煎熬,随时都在与真理和情感心战。遑论太平。
    让自己镇静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写作。不是为文学,而是为生活本身。
    一张大书案、一盏老灯、堆满在周围的书籍、电脑与手稿……这是一个人最小的帝国:对心灵的独裁。
    写作时没有人能帮助你,代替你,提示你……一个字也不能——周围都是黑暗。而这也正是你最接近神的时刻。
    杜拉斯曾在《写作》一书中,说过很多准确的话。其中有两句让我很感动,很吃惊,她说:“作家是很奇怪的。是矛盾也是荒谬。写作,这也不是说话,是沉默。是无声的喊叫”。她还说:“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其实,黑夜一样的黑色写作还有太多,孤独不算什么。譬如历史上那些在监狱里的写作、在大灾难、战争时期中的写作、还有血书、遗书、殉情之书、死亡独白、密码、情报、忏悔录、绝命诗、绝交书、死牢手记、还有如集权时代写的检查、无人会看到的秘密日记、被审查与没收的书信、因恐惧文字狱而不得不自己烧毁的,写了多年的手稿与成堆的笔记本……等等。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黑色的写作。相比起来,我们这些还算能相对宁静地写作的人,还在生活着的,只需要担当自己命运的人,都是幸福的。过去读索尔仁尼琴的书,我不会忘记书里那些真实人物。那些在集中营里,在物质极端匮乏与精神极端痛苦的环境中,都还在写作的人。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写呢?
    在我看来,有理由不再写作的人只有三种:即本来不会写作的、真正意识到自己不能写得好的、以及对写作本身已经恐惧与怀疑的人。
    我曾经问过一位与我家有世交音乐老人,即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律学的姜夔先生。他的名字与宋朝那位诗人兼音乐家姜夔(姜白石)完全一样。我问他,他经历过那么多,见过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不写下来?
    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不写,因为能写下的都是假的”。
    但从这句话,我看到的则是更多的,一个人,乃至一代人对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的渴求和尊重。中国的历史太乱了,很多东西都是悖论。历史是什么,生活是什么?谁都说不清楚。而大家又缺乏“伟大的虚构”——即文学。最后就导致了普遍的谎言写作。这也是一种黑色的写作:即所谓的“回忆录”。诗人子午说得好:现在回忆录是小说,而小说才是回忆录。因为“回忆录”大多虚构了当年的情境,只是为了满足回忆在今天能带给我们的不恰当的荣耀。还因为很多东西牵扯人与人的情感、关系、隐私和当年痛苦的共振,敏感的神经,出轨的伦理、价值观或友谊,因此又只能回避。大家都不会面对,这样一来,回忆就不过是对自己灵魂以及自己阅历的虚构罢了。
    因此,在我看来,中国最需要的是小说,而不是回忆。
    小说、杂文与诗歌等纯文学写作,是唯一避免将真实的回忆变成黑色写作的办法。由于文学本来就是“假的”,而表达方式是真的,因此,它的人性与事件才能最可能接近真实。
    最近整理旧日文稿,见十多年甚至将近二十年前的故纸堆,往事浮上心头。纸张枯黄,而少年时代的神髓风骨犹在,念之伤感,却也不甚狂狷。自己看自己过去的东西,有时会很诧异,几乎不认识自己了。难道这是我写的?那个时候的“我”似乎已经消磨了,只剩下了一张皮,一堆骨头。据说,人身的原子每隔七年完全更换一次。今天的我们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们了,起码肉身是如此。每个人都只是记忆的人,印象的人,被自己的经验与生活消灭的人——一句话:剩余的人。如古汉语中谦称我作“余”,此之谓耳。
    作为写作者,在电脑普及之前,很多作家都存有大量的手稿,资料或没有发表过的抽屉文学。我也有很多。过去写作依靠的是“笔思维”,以至于在换笔的时候,简直不会写字了。我适应了很长时间才有了现在这种“键盘思维”。但是电子文件和当初的手稿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电子文件可以无限拷贝,永远都一样。而手稿,那种过去在陈旧的稿纸上写下的字,其本身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充满记忆。譬如枯黄、水迹、茶渍、霉斑与褶皱……手稿的人性化会与作者的生命阅历与写作精神相呼应,成为那消失的肉体原子的一部分。它会在时空中萎缩,但却依然保持着你的风骨。
    看着一堆发黑的手稿,犹如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手臂的人,多年后又再次意外见到了自己那条胳膊的残骸。手虽然早已不是你的了,却似乎依然保留着你当年的神情、血迹与姿势。
    我面对自己用钢笔写下的几十万字的残篇断简,有时候会发呆。现在,钢笔——这一古朴的写作锐器,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基本消失。如果没有具体的字迹作为证据,我自己都难以相信这些会是我的写的。一个人每天从脑子里经过的念头简直太多了,而且成千上万地重叠、参差或成立方繁殖。光是你经过筛选与灵感记录下来的,或者能成为作品的,都会逐渐被自己所忘记。每个人都是尤利西斯,一个人在一天里思想的,难以穷尽。况且,面对旧文稿,你还会追忆起写这些东西的那些岁月中的人与事,甚至包括送你稿纸的人、读过的书、那些个夏天、爱人、胡同、酒和笑声……如今那一切都在生活中消失了,而且完全无法重新整理。相比起这些从没有见过世面的几十万字手稿来说,命运中那些更难以被恢复的东西,就更显得有悲剧性。手稿还可以整理、修改、焚烧、甚至象《石头记》那样耐心地“批阅十年”,以待日后再出版的一天。生活就不可能了。生活是单行道,甚至是没有岔路与辅路的单行道,更没有出口。你走不走,都得对着既定的直线走,而且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一直走直到这个世界完全与你无关,只剩下你行为的痕迹:你写下的字。
    你所经过的一切,都不过是对这些字的误读。
    因为生活与记忆都是会被异化、被修饰、甚至被篡改的。而字不会。你对写下的字可能每个时期的诠释不同,但字本身却不会变。你写下的字往往才是最核心的你,而你却未必是你自己。
    记得过去,19世纪那些文学大家们,曾把写作称为“手工业”。我小时候不懂。现在逐渐明白了,写作不仅是抒情与思考的行为,更多的时候,的确是一种劳作。它伴随着很多的副业:阅读、考证、查阅、校对、编辑、整理、分类、剪贴、增删、批注、修改……你写作涉及的题材越广,你所要做的非写作本身的边缘性事务就越多。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伟大的作家在完成一本书之前,都要做几年甚至十几年笔记的原因。一般的抒情诗好写。而杂文就比较耗费精力了。写一两篇容易,一旦你需要集腋成裘,形成一种你自己的风格,这就会耗费太多的精力。小说、戏剧、回忆录或一本更大的书,就更难了。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没写好。而那些自以为写好的,出了多少本文集的人,其实都是废纸。不用等到他们死,他们的书就会被遗忘。从上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制造了太多的废纸,霸占着图书馆、书店和一切读书人的书架,久久不能被赶走。为什么?因为除了世界、国家制度与时代等原因外,更重要的是——的确还没有一个人或几个人写出几本真正的好书来,好到能去代替这些废纸。
    书籍太多,但我们愿意看的太少。正如生活方式太多,而能让我们真正感到幸福的又太少。在中国当代文学巨大的十八层废纸地狱里,写作是我们唯一的一种救赎。正如古琴、绘画或戏剧等艺术创作一样。我们每个还没有变成“文学的尸体”的人,都需要这一救赎。
    人是因为需要救赎才发现罪,而不是因为发现罪才需要救赎。
    不发现,不等于没有。罪永远都有,只是在等待人性去发现。而人性又是通过写作来反观的。该写作的人不去写作,如该爱的人不去爱,该哭泣的人不去哭泣,这就是罪。据说,一切罪都是黑色的,我的这个写作的春天也是。每个春天都是。如今是阴历二月,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也正好潜心伏案,笔走龙蛇。其实我写了这么多,还远不如早年读到的帕斯捷尔纳克那几句诗说得好: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2008—09年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4-9 11:39 编辑 ]

最新回复

张伟良 at 2009-3-20 19:54:42
"一张大书案、一盏老灯、堆满在周围的书籍、电脑与手稿……这是一个人最小的帝国:对心灵的独裁" 这座帝国身份强大,谁也无法捉摸。只有孤独的嘹望塔啸叫着英雄。提读!
海客 at 2009-3-20 21:59:53
再读!
杨典 at 2009-3-21 09:42:02
修改后有所增删。谢谢二位兄弟!
陈青山 at 2009-3-21 10:19:42
严重支持并实践黑色写作!
杨典 at 2009-3-22 10:39:32
谢谢陈兄。
灵丹 at 2009-3-30 02:30:27
一张大书案、一盏老灯、堆满在周围的书籍、电脑与手稿……这是一个人最小的帝国:对心灵的独裁。
相比起来,我们这些还算能相对宁静地写作的人,还在生活着的,只需要担当自己命运的人,都是幸福的。——相当的对头 :
海客 at 2009-3-30 03:01:48
生活就不可能了。生活是单行道,甚至是没有岔路与辅路的单行道,更没有出口。你走不走,都得对着既定的直线走,而且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一直走直到这个世界完全与你无关,只剩下你行为的痕迹:你写下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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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呢?

您早上好 ,我是晚安
杨典 at 2009-3-30 09:37:38
谢谢灵丹和大海。

写完字,再往后,就只剩下和无聊的人吵架了,浪费时间。
海客 at 2009-3-30 23:12:10
杨典 at 2009-4-04 08:59:44
发个图片,大海继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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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 at 2009-4-04 09:41:39
  哈哈哈哈哈
张黎 at 2009-4-04 11:01:17
书房看上去挺舒服嘛!
黑色写作?狂禅心理在作怪。
以平和的心态看待一切,包容一切,变黑色写作为白色写作吧。
张黎 at 2009-4-04 11:03:26
唔,才看到这个照片。
人间地狱!
杨典 at 2009-4-04 20:01:27
哈哈哈哈
杨典 at 2009-4-04 22:26:48
我再跟你说一遍:请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跟病人说话。
无论好话歹话。你跟了几次,我完全不想搭理你,也不理你。但是你真的是病人,没完没了絮叨,所以请你住嘴。
最后一遍,你再不住嘴,我就帮你住嘴。
不信你试试。
张黎 at 2009-4-05 09:10:47

小肚鸡肠!
杨典 at 2009-4-05 09:14:05
张黎,这是你的问题了,我对你一忍再忍,可你太讨厌了!不断烦人,还在你的空间里继续人身攻击。没人理你,你还再继续挑衅。真是病人。我绝对禁你一天,给你治治病。
海客 at 2009-4-05 13:26:04
治病救人,您收费吗?
杨典 at 2009-4-05 14:49:57
一般来说不收费,对病情严重的,我请他去人民医院,哪里代我收费。
海客 at 2009-4-06 23:47:36
呵呵  呵呵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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