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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犬》(随笔)

杨典 发表于: 2009-3-12 18:20 来源: 今天

《鹰犬》





    童年就明白“鹰犬”是骂人的话,今天才领悟骂的是所有人。
    少数民族有一句谚语:“绵羊都是一群一群的,雄鹰才是一只一只的”。古人罗嗦过:自古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你若儿女情长,可成不了什么大器。每个人身上都有鹰犬的本能:骄傲孤独时是雄鹰,奴性卑鄙时是走狗。雄鹰是理想,是情感的最高境界。走狗是现实,是情感的最低欲望。
    但是鹰与犬,都是为了人的“性地心王”服务的。
    当了朝廷的鹰犬,自然可耻。可当了性情的鹰犬,却也未必痛快。
    生活犹如狩猎,没有鹰,我们就看不到自己需要的猎物,不能对自己的未来高瞻远瞩。而没有犬,我们就是找到了猎物,也很难寻觅到它逃亡的踪迹,甚至还会迷失回家的路途。不过雄鹰雕鹏之类,大多是一样的高贵凶猛,而犬却是被世俗化了的狼。俗话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所以人毕竟还是重视自己身上的鹰性,蔑视自己乃至别人身上的狗性——只暗自希望它尽量保持点狼性。但是在这个荒原一样的现代社会、不仅狼多肉少,而且大多数人已经变成了狗。个别一些荷尔蒙多的,也顶多只能算是一条“狼狗”:肉屎通吃。
    那我们就得适应天演论了。赫胥黎和达尔文在神秘主义思想方面智商都不太高,但也提醒了我们,毕竟饿着肚子可不是好玩的。
    饿急了,就和狼一样了——同类也得吃。狗都不如。
    中国人过狗年时(这其实不是市井的狗,不是猎犬、哈巴狗也不是藏獒,而是二郎神杨戬的啸天犬),一般都保持低调。“狗日的”这句话再怎么进行后现代诠释,也不太好听。属相文化本来自印度,与中国人无关,不过狗代表忠贞也代表奴性,这是公认的。其实忠贞也就是奴性。太爱了就下贱了。如人都希望别人忠贞,又反感愚忠;都厌恶别人下贱,而不时也喜欢献媚。关键是程度。忠过头了,皇上睡几个妃子你也管,那就得杀了你。而献媚过头了,皇上又会觉得你没骨气,只能当太监,当不了国家栋梁。其实忠贞与下贱不过是原始母系社会的习惯,创始人是女人。可一到了男权社会,就成了狗日的辩证法了。
    但是鹰就不一样了,不但道家有鹏,贾谊还写了《鹏鸟赋》,连纳粹旗和军装上,都有一只鹰。
    就是最丑恶的食腐类秃鹫,在藏密里也享受着天葬文化的荣耀。
        相形之下,狗的地位就远远不如。
    去年夏日的一天,在高速公路上,我又看见了一条被车撞死的野狗。同样的情况一个月前我也见过。那次是在西直门,这次是在通州河北街。两条狗都看不见脸,血很少,只有肮脏的卷毛在尘土中随风飘动……我们这座城市有太多的流浪猫、流浪狗,但没人会管。因为中国人从来就很鄙视丧家犬。就是孔子自嘲时也这么称呼自己。别说阿猫阿狗了,现在就是一个乞丐倒卧在路边,也未必会有人管。我想说的是:在这个“奥威尔式动物农庄”的世界上,并不是每个生命都会得到尊重。去年,北京曾一阵风地大肆管制养狗,消灭大狗,检查小狗。不知道我看见的这两只死狗,是不是就是在这次大清洗中被消灭的。
    由此,我想起我养过的第一条狗,那一年我十岁。狗的名字叫“小虎”,四蹄雪白,像穿了四只白袜子,黄毛,搭耳朵,如站在雪中的狐狸。它本来是邻居家的狗,但他们从来不管它。后来我就开始给它喂吃的,除了上学外,我们整天在一起。小虎跟我很有缘,总是舔我的右手,我一叫,它就过来坐在我的右边。我曾给它盖了一个窝。十岁时,我最孤独的时光都是小虎陪我度过的。有一次邻居说要把它卖了,我痛哭了一天,我母亲去说情,于是才留下来。80年代,中国城市里的狗突然又多起来了,有些地方又成立了“打狗队”。20世纪的中国人打狗打过好多次:土改打狗,因为狗咬土改宣传队;灾荒年打狗,因为大家要吃肉;四清打狗,因为狗咬四清调查组的人;文革打狗,因为狗咬红卫兵;现在又打狗,不过仅仅因为它太多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邻居也没注意,小虎独自走到大街上去玩儿,结果就被打狗队的人乱棍打死,或者抓去了,或者吃了……总之是失踪了——因此我把它也写在了我的一本书中。后来读了加拿大学者斯坦利·科伦写的《狗故事:人类历史上狗的爪印》一书,意外且详细了解了狗在世界历史中的特殊作用,以及它和很多伟大人物如司各特、哥伦布、蒲柏、佛洛伊德、拿破仑、瓦格纳、慈禧等等人的特殊关系,就更感动了。我就越发想念起我童年的伙伴小虎来。小虎留有一张照片,那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很珍贵。狗的寿命一般只有十几年,小虎就是安全活着,到现在也早就死了。据说猫狗死的时候,会安静地舔舔主人的手。
    我在想:他死的时候,会舔舔谁的手呢?莫非是刽子手的手?
    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觉得小虎好。我要让它永恒。
    生命平等吗?当然平等。不仅畜生,人与鬼、神、花、草、虫、粪、乃至石头水火都是平等的。但这只是哲学。世界可从来就没让生命平等过。天生天杀,贵贱有别,这才是社会进化的真相。而当年庄周非鱼,南泉斩猫,尼采在大街上抱着一匹被马夫鞭打的马放声哭泣,博伊斯搂着死去的兔子解释图画……他们就是想提醒我们,人只有真正理解了动物性,你才会理解人性。因为一个人越接近动物性,也就越接近自然性。自然性就是神性。
    我从小就离动物很近,无论狗还是猫。我没有机会接触鹰。
    中国人相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对“痛打落水狗”式的行为习以为常,好的坏的,总爱人云亦云,从不喜欢自己去判断。
    我养的第二条狗,叫黑格尔。是一条纯黑的拉普拉多犬。
    邻居问黑格尔是谁?我说的不是搞哲学的那个。那个早死了,而且还在《历史哲学》里对中国信口雌黄。我的黑格尔是条狗。英国的。他不是哲学家,但喜欢沉思。黑格尔喜欢舔、咬、跑和撒尿……黑格尔不喜欢笼子。他还算喜欢中国,起码喜欢中国的某些地方。谁都改变不了中国。记得毛泽东说:“我从没有改变中国,只不过改变了北京郊区的某些地方”。难道中国就是郊区?也许吧。我认为目前中国人的意识基本赶上了城乡结合部的推销员了。他们以为自己住在城市里,就不在郊区。以为在现代生活,那就是现代人。毛深深洞察到这一点。内地是北京的郊区,中国是世界的郊区。郊区最多的是什么?无疑:猪和狗。中国就是猪和狗太多了,所以大家才活得象奥威尔《动物农庄》中的样子。利益与文化把大家都变成了猪,职业与制度把大家都变成了狗。当然,郊区也有风景。譬如说北京的香山。1989年以前我经常去香山。“香山的红叶和故宫的城墙,正如我们嘴唇与心血的对比”。这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子午给我的信里写的话,我还记得。郊区就是血。黑格尔胆子小,怕血。所以我不带他去郊区。我的读书记忆中很有几条著名的狗:如樊哙的狗、赵州的狗、啸天犬、韩庐、锦毛犬段景柱、野性的呼唤、里见八犬传、雪獒、赛虎、小虎、挂羊头卖狗肉、以及老子的以万物为刍狗……对狗的印象就好像对黑格尔哲学的印象,好坏都有。
    我养过狗,也吃过狗肉。“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常为读书人”。但狗不是狗肉,正如“黑格尔”也不是黑格尔的哲学。
    古云:狡兔死,走狗烹。人类在竞争中,总是不断地被大自然的神秘和自己的本性所消灭。所以,哲学与文学都是一种血。尼采云:“一切文学中,我最爱以血书者”。因此,欲学者,必先理解血,爱血,陶醉于血且敢于流血。血在徘徊。血在跪拜。血也在审判。包括高速公路上那条死狗的血。有时候血会自己找到一个特殊的方向,封锁或指点你的迷津。我绘画所用之名“一皿”,就是来自血。一皿就是一个器皿,一个东西。总不能说你不是个东西吧?况且艺术是真实的,具体的,所谓“形而下者谓之器”。艺术品都是器。人也是器,大器。理解这一精神必须要有所经验,这就是大器晚成。血是器的核心。敢于流血的精神是器的灵魂。黑格尔有灵魂吗?说:有。因为如果狗子有佛性,黑格尔就有灵魂。是狗都很凶,而生活中很多狗的主人往往是美女。
    某美女说:“有血性者,方可有灵魂”。否则你可真是猪狗不如了,还谈什么哲学和文学?扯淡吧。
    黑格尔后来跑丢了。有一天他自己出了小区,过了街,据说有人还看见他进了商店。那天我没注意,他看了我一眼,转了两圈,就消失了。我怀疑他是被陌生人故意牵走的。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它不需要弱者时,偌大寰宇,也没有它们的立锥之地,一棍子打死。而当它想控制弱者、玩弄弱者或者压榨弱者以剥取自己的快乐时,却又能那样地厚颜无耻,狗仗人势且既往不咎。
    现在,我也经常地感觉到狗(以及一切动物们)的好。
    它们的那种高贵的沉默,无言和单纯,那种以心相托的坦荡,狂野的性情和本能的表达,真的比任何人类都要可爱得多。你见过乡村里的一匹马吗?它们能痴情地望着你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那种无辜和孤独的目光,比起现在我们生活中那些充满怀疑、猜忌和势利的目光,比起动辄满口海誓山盟的恋人与他们最后的互相欺骗、比起动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流氓假仗义,甚至比起离我们最近的亲友的那种充满要求或分析的目光,都要美好得多。不,动物从不抛弃它的主人。它就是偶然兽性大发伤害了你,也不会抛弃你。动物们是真善的,至善的,而人是伪善的(顶多只能说是“向善”的)。因为人的善是教育出来的,要不就是内心的愧疚。我的猫每夜睡在身边的时候,我忽然就理解了佛陀当初为什么要舍身喂虎,甚至也理解了当初为什么纳粹分子整天打仗杀人,但却都出奇地喜欢动物。人类,实在是太丑陋了。他们以为穿上了衣服,就是文明与智慧,就没有了原罪。他们在穿上衣服之后才开始谈平等,正如他们在遮蔽了生殖器之后才开始谈博爱,在发明了权力与监狱后才开始谈自由。可天下的一切本来就是平等的,就人是不平等的。我相信:无论鹿野苑、伊甸园还是亚特兰蒂斯岛,其本身首先都是一座植物园和动物园。离开了大自然的人类,必将被神所抛弃,一如血淋淋的基督最后那一声哀号:主,你为什么抛弃我?而人类社会本身,也终将成为未来高速公路上的一条可怜的死狗。
    把那些献身谄媚于暴政,或在体制内充当棍棒的太监或奴才称作鹰犬,实在是太抬举他们了。他们哪有鹰与犬这么纯粹、高贵和朴素。
    很多年前,佛陀身边,一只鹰鹏曾闭着眼睛在息羽听经。
    很多年前,赵州一声喝:狗子有佛性也无?曰:无。
    很多年前齐白石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正如很多年前,我们也曾是鹰、曾是犬,也曾想效法徐渭那样的鹰犬精神——上天入地超古今。如今很多年过去了,骄傲与卑贱的生活,已经把我们变成了非鹰非犬也非人的东西。大多数人的一生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画虎不似反类犬”。因为一切离开了自然的人,都将被异化、妖魔化或神化,变成了在集权制度或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下麻木的无机物。此中真意,却可以被汉人贾生之反讽所道破:“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20072009-3北京

最新回复

张伟良 at 2009-3-12 19:42:33
“但是鹰就不一样了,不但道家有鹏,贾谊还写了《鹏鸟赋》,连纳粹旗和军装上,都有一只鹰。
    就是最丑恶的食腐类秃鹫,在藏密里也享受着天葬文化的荣耀” 归类兵舰
海客 at 2009-3-12 22:12:01
动物们是真善的,至善的,而人是伪善的(顶多只能说是“向善”的)。因为人的善是教育出来的,要不就是内心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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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性本伪善?哈哈哈
海客 at 2009-3-12 22:46:54
你见过乡村里的一匹马吗?它们能痴情地望着你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那种无辜和孤独的目光,比起现在我们生活中那些充满怀疑、猜忌和势利的目光,比起动辄满口海誓山盟的恋人与他们最后的互相欺骗、比起动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流氓假仗义,甚至比起离我们最近的亲友的那种充满要求或分析的目光,都要美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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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 at 2009-3-13 09:33:09
人本无初,性无善恶。
南屿 at 2009-3-15 12:50:40
尼采云:“一切文学中,我最爱以血书者”。因此,欲学者,必先理解血,爱血,陶醉于血且敢于流血。血在徘徊。血在跪拜。血也在审判。包括高速公路上那条死狗的血。有时候血会自己找到一个特殊的方向,封锁或指点你的迷津。我绘画所用之名“一皿”,就是来自血。一皿就是一个器皿,一个东西。总不能说你不是个东西吧?况且艺术是真实的,具体的,所谓“形而下者谓之器”。艺
杨典 at 2009-3-15 17:27:54
谢谢南沙。
永远的康桥 at 2009-3-15 21:06:19
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觉得小虎好。我要让它永恒。
对这句体会特深。
不知杨老师是否果真让它永恒了?
:)
海客 at 2009-3-15 22:03:59

QUOTE:

原帖由 杨典 于 2009-3-13 09:33 发表 人本无初,性无善恶。
杨典 at 2009-6-03 09:12:55
为响应大海的杀狗帖,重提旧文。
空手道 at 2009-6-03 14:59:02
我说的不是搞哲学的那个。那个早死了,而且还在《历史哲学》里对中国信口雌黄。我的黑格尔是条狗。英国的。他不是哲学家,但喜欢沉思。黑格尔喜欢舔、咬、跑和撒尿……黑格尔不喜欢笼子。他还算喜欢中国,起码喜欢中国的某些地方。谁都改变不了中国。

看先生思想跳得很有意思。黑格尔居然不是中国种,而且很绅士?
海客 at 2009-6-03 18:45:20

QUOTE:

原帖由 杨典 于 2009-6-3 09:12 发表 为响应大海的杀狗帖,重提旧文。
利益与文化把大家都变成了猪,职业与制度把大家都变成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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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就不要回到家还“禽兽不如”的,老婆就有意见了!  哈哈
木芙蓉花下 at 2009-6-09 04:08:19
原来这里还有酒桌!哈哈,俺木芙蓉找着地方了。
潘新安 at 2009-9-15 10:30:12
读了。杨典兄的文字,我内心很推崇。正在慢慢阅读你贴在今天的诗文。问好。
海客 at 2009-9-15 12:07:48
其实忠贞也就是奴性。太爱了就下贱了。如人都希望别人忠贞,又反感愚忠;都厌恶别人下贱,而不时也喜欢献媚。关键是程度。
------------------哈哈 对“人性”非常深刻地洞见!

君看过电影《苦月亮》否?
海客 at 2009-9-15 12:09:18
人只有真正理解了动物性,你才会理解人性。因为一个人越接近动物性,也就越接近自然性。自然性就是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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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以为然!
海客 at 2009-9-15 12:10:48

QUOTE:

原帖由 木芙蓉花下 于 2009-6-9 04:08 发表 原来这里还有酒桌!哈哈,俺木芙蓉找着地方了。
秋天到了, 木芙蓉兄想吃狗肉了? 哈哈
杨典 at 2009-9-15 16:49:01
谢谢潘兄和海兄又提。
灵丹 at 2009-9-15 22:21:08
人只有真正理解了动物性,你才会理解人性。因为一个人越接近动物性,也就越接近自然性。自然性就是神性。
对深以为然之加冕,俺要再顶下下
海客 at 2010-7-21 17:41:55
一年又过去大半了,,,,,

再读再提
荆南村 at 2015-1-26 12:51:15
但是鹰就不一样了,不但道家有鹏,贾谊还写了《鹏鸟赋》,连纳粹旗和军装上,都有一只鹰。


不管怎么说,贾谊只写了《鵩鸟赋》,,而没有写庄子写过的扶摇青云的鹏鸟,  鹏是什么不知道,但这个鵩呢,我记得楚辞里注的好像是猫头鹰,虽也叫“鹰”,但怎么着也是不祥物。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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