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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戏》

杨典 发表于: 2009-3-01 17:39 来源: 今天


7郎.jpg




《把戏》

谈《四郎探母》及“大写意”之奴性





    昨夜,在长安大戏院,看了由于魁智先生挂头牌的全本《四郎探母》。萧太后的扮演者是马连良先生之女马小曼。佘太君是赵葆秀。这本是一出台湾京剧人搞的堂会。全戏长达三个半小时。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长。相反,时间转瞬即逝。过去看的都是折子戏,很少看全本的。这次终于对京剧有了一个较完整的概念。一般觉得京剧节奏慢,邋遢而漫长,其实非也。京剧是非常提炼的艺术,高度概括,精妙,绚丽,简约而意味深长。戏曲音乐是音乐中一个特殊的种类,西皮二黄,跳脱自由,即兴奔放皆有。加之于先生洒脱的唱腔和扮相,可以说,把京剧那种伟大的抒情叙事风格,表达得一点也不比别的艺术差。尤其让我感动的,还有现在演员们行头的斑斓色彩,那头花、髯口、翎子、青衣、马鞭、灯笼、令旗、银袍、以及每个角儿的脸谱,都非常地表现主义,如锦绣璀璨,千针万线的手工,都和唱念之旋律、做打之情境一起让人感到如此耀眼夺目……昨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深深地爱上了这门艺术。
    当然,我不懂戏。看戏是一码事,懂戏是另一码事。
    更不能想象去当“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透”的梨园超级票友。不过我倒是会去从心里学一点它的艺术精神。
    记得90年代,我住在前门珠市口西半壁街胡同里时,我的斗室就紧挨着北京剧装厂,胡同口全是卖京剧服装的小铺。我每天从那里过,走了十来年,也没有让我对京剧象昨夜那么感动过。大约是那些服装还没穿在人身上吧。因为艺术脱离了人,就跟鬼魂僵尸一样,很沉闷。而在舞台上,在灯光下,就不一样了。生旦净末丑互相映照,反差巨大的色彩突然就活了,游弋缥缈,渲染江山。一样的故事,一样的历史,舞台上只有半张屏风、二三桌椅,你就能感觉到整个千年前发生的情境,或一切小说演义电影戏剧中那些最煽情的东西。这是什么?这就是晚明以后的中国美学:大写意。
    没有一个国家的传统中有这么“大气”的戏剧思想。
    你看20世纪后,浪漫主义之前的戏剧模式逐渐式微了。除了好莱坞电影以外,其它的如残酷戏剧、荒诞派戏剧或后现代舞台行为剧,都走向极简主义。似乎西方戏剧走到最后,也无非是对这种讲究情境而不讲究布景之精神的一种无限靠拢而已。这就跟很多西方现代绘画、音乐和诗,也都受到了东方哲学、禅宗与周易的影响一样。
    大事化小,把最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就是大写意。
    京剧成型虽只有二百多年,但昆曲的历史,以及别的戏曲、民歌、秦腔、梆子等音乐种类的历史却很长,它们都受到了大写意的影响,又都逐渐进入了京剧中,终于成就了它伟大的体系。
    不过在我看来,《四郎探母》的唱腔和服装虽好,但我认为这仍是一出有着大写意风骨的“奴才戏”。虽是宋朝的故事,而实质却是满清人对汉族招安后的奴性宣传。尤其是最后杨延辉两头讨好,跪着对萧太后大呼“我的丈母娘啊”时,实在是让人苦笑、冷笑、哭笑不得。金沙滩血腥屠杀,惨死父兄的英雄,会如此苟且?不足信。不敢信。也不愿信。若真如此,又何以敢自称为“爷”?何以又叫人“小番”?如此想来,此本音乐高妙,但骨髓境界却不如《贵妃醉酒》《宇宙锋》《穆桂英挂帅》《锁鳞囊》或《锁五龙》等戏。也许因为这里涉及敏感的准民族主义问题。
    海明威曾说:“英雄可以被消灭,但绝不能失败”。然也。
    1966年,荀慧生与老舍一起在国子监被红卫兵批斗时,他们都表现了作为艺术家的骨鲠之气。李碧华小说与电影《霸王别姬》里,面对文革火焰与人身侮辱的程蝶衣有句话:“揭发断壁残垣,揭发姹紫嫣红……你们看,霸王都跪下了,京剧能不亡吗!”中国曲艺霸王们的胆识,往往远不如虞姬。后台勾了脸,却给生活也戴上了面具。如读章诒和《伶人往事》,虽只是冰山一角,表面一层盐,但已可以感到梨园行内往事惨烈血腥,不堪回首。不过你可以唱《四郎探母》,但在人生上万万不能做奴才。鲁迅曾讽刺中国传统艺术都是“男人扮女人的艺术”,也就是奴才艺术。但谁都不能否认梅兰芳是一个男人。他后来虽也算是被政治宣传的戏子(尚、荀等人的遭遇比他悲惨很多),不过作为一个演了一辈子女人的男人,其血性也可以说是“壮怀激烈”的。所以,民国前后梨园行名旦名角儿那么多,却只有他一个人被勾脸成了“一代大师”。
    说到故事,从小时候听评书的记忆里,我最喜欢的是七郎,杨延嗣,而不是四郎或六郎这些颇带理性主义的角色。
    据说历史上,宋朝天波杨府里的杨家,一共只有一个儿子,即杨延昭。其他的六个,以及“七郎八虎”都是话本小说虚构的,完全演义出来的。塑造他的目的是为了打死潘豹,然后被潘仁美陷害,以加深潘杨两家的仇恨。就连佘太君、杨宗保与穆桂英等人,也都是虚构的。《宋史》《辽史》等书里也没有这些人的记载,只有他们的父亲,即从五代十国之北汉归降于宋的杨继业(杨业、或刘继业)。杨业也不是什么名将,才能一般。但是主要和辽国打仗。陷害他们一家的也不是潘仁美(潘美),而是王冼。他也不是撞李陵碑殉国的,而是战争失败后在辽兵的包围中饿死的(绝食三天)。但在我看来,让他撞死在李陵碑上,是有深刻象征意义的。因为李陵是汉代名将李广后代,可却是当了所谓“汉奸”的。为什么当“汉奸”?因为他曾因战败而诈降匈奴。诈降时,他是想在匈奴内部起事,反败为胜。可就在这时,汉武帝刘彻却以为他是真的投降了,大怒之下于是杀了李陵全家,满门抄斩。李陵知道后悲恸欲绝,太绝望了。于是他索性就真的投降了匈奴。司马迁不就是因为帮李陵说话,坐“李陵案”而被处以宫刑吗?一个民族的历史之父,都是被历史阉割的。话本小说让杨业撞死在李陵碑上,就是用潜台词让大家知道:在中国,你回来也是受辱,投降也是受辱。你不是当异族人的奴才,就是当自己人的奴才。反正是奴才。这就是儒家等级文化的特征。
    八十年代,中国人为了听评书万人空巷。我记得,那时候新闻上还说有个司机甚至为了赶回家听评书,急着开车,于是撞死了人。
    殊不知,大家所听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过是虚构。
    不过就算如此,话本小说中七郎的形象已经被历代读书人和孩子记住了,而且印象深刻。大家宁愿相信有这么个人。甚至在天津潘庄一带还有个“杨七郎墓”呢。小说中的七郎据说是黑脸、消瘦、使一支丈八蛇矛,力大无穷,性情暴烈。打仗时他杀人都是刺穿后凌空挑起来,再狠砸到地上摔死。打擂时他曾力劈潘豹,后来被潘仁美绑在柱子上,用乱箭射死。如话本里还夸张地说:“共射了一百零八箭,七十二箭透前胸”云云。
    话本中的七郎,实际上是李元霸、张飞和燕青等其他话本小说人物的一个黑色混合体。但却因他遭遇太残酷,死得太惨烈,于是十分赚人血泪。
    其实所谓的话本《杨家将演义》文笔很差,作者佚名,成书于明代。书中大多是撒豆成兵以及十二寡妇出征之类的虚构故事。且同是演义,话本小说中的七郎、五郎和四郎的性质完全不同。七郎是烈士,六郎是英雄,而五郎当了和尚,所谓出世主义。四郎杨延辉则是投降派。金沙滩一仗下来,死的死,散的散,书的作者是为几个儿子都设立了传统文化中不同的归宿。老实说,四郎与铁镜公主的故事很勉强。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回到宋国?汉代蔡文姬流落那么久,都能带着儿子回来,他为何不能?这只是悲剧手法罢了。哭哭啼啼,孤儿寡母的把戏。最关键的是,戏本《四郎探母》的撰写背景,是在清朝,也就是满人统治了中国,到处都是“小番”的天下了。但是探母——即儒家的“孝本位”与面子文化又不能丢。所以唱戏的也只能说是两面讨好地赚吆喝。当面叫爹,背后骂娘。这些不是京剧艺术表现的问题,而是专制文明沉淀下,民生与心态的问题。
    京剧是唯美的,令人惊讶的艺术。类似缠足史里也有骨气。
    而一出奴才戏,也能唱成爱国戏。正如“男人扮女人的艺术”,最终也能成为“国粹”一样。我想,这就是中国人的狡狯与投降主义时代的对策罢。



2007年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3-2 10:24 编辑 ]

最新回复

张伟良 at 2009-3-01 20:15:47
我欣赏兄弟的画到颇具关良的画风--------------抬读!
杨典 at 2009-3-01 21:44:21
谢谢。
海客 at 2009-3-02 00:08:34
因为李陵是汉代名将李广后代,可却是当了所谓“汉奸”的。为什么当“汉奸”?因为他曾因战败而诈降匈奴。诈降时,他是想在匈奴内部起事,反败为胜。可就在这时,汉武帝刘彻却以为他是真的投降了,大怒之下于是杀了李陵全家,满门抄斩。李陵知道后悲恸欲绝,太绝望了。于是他索性就真的投降了匈奴。司马迁不就是因为帮李陵说话,坐“李陵案”而被处以宫刑吗?一个民族的历史之父,都是被历史阉割的。话本小说让杨业撞死在李陵碑上,就是用潜台词让大家知道:在中国,你回来也是受辱,投降也是受辱。你不是当异族人的奴才,就是当自己人的奴才。反正是奴才。这就是儒家等级文化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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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2000多年的专制传统 ,“奴才意识”已经成为大部分中国人的遗传密码,骨子里面的东西,潜移默化,代代相传。不想做奴才,就要做“异形”做叛逆者!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3-2 10:23 编辑 ]
杨典 at 2009-3-02 10:21:56
谢谢海兄,有两个字都打错了,“坐”和“百”,蒙您提醒,改了一下。
张祈 at 2009-3-02 12:46:25
是勾勒??

关于中国人的奴性,似乎要说的很多,,,
辛酉 at 2009-3-02 13:12:31
杨家将的谱系有点乱,小说中杨文广是杨宗保的儿子,但《宋史》载杨文广是杨延昭的儿子。据《狄青传》及其它小说描写,当时杰出的文学家、政治家和军事家范仲淹是杨宗保的军师,狄青是杨宗保的先锋大将;但历史的实际情况是,范仲淹是杨文广的领导,狄青也做过杨文广的领导。

时代太久远了,死无对证,怕是一段越理越乱的无头案。
杨典 at 2009-3-02 18:00:05
谢谢辛酉兄,的确是。杨宗保历史上可能没有其人。
不过,老百姓都是“宁愿信其有”的。相当长一个时期,说书先生在中国很多落后的地区,都充当着普及教育者角色。而且民间对偶像崇拜的需求,远远大于对历史知识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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