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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死了好”》

杨典 发表于: 2009-2-26 22:34 来源: 今天

略论“死了好”






    前段时间,郭衣洞先生,或曰“柏杨”死了。
    这立刻让我以及很多人都想起1988年,很多人在大街上读到《丑陋的中国人》那段时光。柏杨的史学书写得不怎么样,包括《白话版资治通鉴》和《帝王之死》之类,充满了很多硬伤和过时的幽默,让人简直看不下去。但《丑陋的中国人》还是值得读的。此书最早灵感是美国人写的,叫《丑陋的美国人》,后来日本人也写了本《丑陋的日本人》。受历代国民性批判的启发,柏杨于是写出了以“酱缸”文化为象征的“丑陋的中国人”。书里的尖锐批判依据,虽缺乏思想深度,但很直接,痛快。上世纪八十年代,此书与在学术上更业余,而批判性却更尖锐的纪录片《河殇》一起,并列为大众文化的两大针砭之作,引起大陆国人反省自身文化环境与生活方式的剧烈震荡。但是,在平均主义、集权主义或资本主义冲击后,有了民主制度与西式教育后,文化就能改变吗?我看不会。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人之间掐得更厉害。就是五四狂飙,八五思潮,或在民国前后写出了《中国人的素质》,向罗斯福建议过用“庚子赔款”来资助中国留美学生的美国基督教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也不能真正触动这个民族的什么神经。林语堂的《吾国吾民》不能,辜鸿铭的《中国人精神》更不能。
    历史为我们留下的,更多是文字狱、反右或文革之类的东西。中国人最重视的那些政治遗产,往往都和暴政与内乱有关。397个帝,162个王,其中好的大多都被忘干净了,反面与恶的却记忆犹新。如鲁迅说的:“秦始皇一烧书,却至今俨然做着名人”。
    一旦有人说真话时,我们比谁都敏感,也比谁都麻木。面子上敏感,内心中麻木。两种力量一拉扯,在行动与进步上,就自己跟自己打了个平手。就跟空明拳似的,用左手打右手,再倒过来打。其结果就是“如如不动”了。千年毒辣的是一个群体,个人太渺小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国太大了,谁说了都不算。你骂你的,我过我的。原子弹掉下来,也未必炸着我家一亩三分地里的韭菜,咱根本无所谓。
    至于那些吃饱了撑的知识分子,就更多余了。
    你看,凡是对文明本质与国民性产生过怀疑的,都没有好下场:屈原死了、嵇康死了、慧能死了、李贽死了、金圣叹死了、曹雪芹死了、鲁迅死了、胡适死了、陈寅恪死了、顾准死了、柏杨死了,估计李敖也快死了……有人真正因他们的话而改变吗?我估计他们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改变不了。我就不信郭衣洞从没有随地吐过痰。他蹲监狱后,和另一个蹲过监狱并正全力营救他的李敖之间不也互相攻击吗?原因居然是柏杨怀疑李敖在他入狱期间勾引他老婆。李敖笑道:“你可以怀疑我的道德,但不该怀疑我的审美”。言下之意,你老婆那么丑,怎么可能。人之可笑如此。如今二十四史和八十年代都结束了,国民党也完蛋了,文革也结束了,但中国人依然丑陋。他们看电影依然打手机,在饭馆和大街上依然随地吐痰、公共场所依然大声说话、死不认错、依然崇洋媚外、不守时、势利眼、一窝蜂、穿着拖鞋进地铁、动辄请客吃饭装大个;依然窝里斗、搞帮派、嫉贤妒能、三个中国人一条虫,互相乱整还装神弄鬼,佛来道去。还对无辜的孩子们拿孔孟说事,美其名曰:读经运动。个别精英的觉醒有什么用?大家还不是下班了要去自由市场买菜,和农民吵架,晚上回家带孩子、看电视剧、写揭发信、喝啤酒、骂足球、明天再继续巴结领导、贪污银子?现在更了不得了,奥运都过了,土鳖都发了,居委会大妈和通县的土鸡都知道有个“古希腊文明”了。谁说就中国人是丑陋的?
    美国现代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说得好:“如果不是每个人都是美丽的,那世界上就没有美丽的人”。
    反过来看中国也一样,所谓“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如果不是每个中国人都丑陋,那世界上就没有丑陋的中国人。大家全一样。
    由于少年时代就读过他的书,深感其言,所以我还比较尊敬柏杨先生。但看看这口缸,老抽太咸,酱油太多,都是卤煮火烧的千年老汤了,你就别洗了。四大发明都洗干净了,那就不值钱了。难道你非要把咱长满铜锈,熬过几千年咸菜猪油的三足宝鼎,也洗得跟百货商店卖的洋瓷脸盆一样干净吗?其实你直接用电饭锅也不影响什么。照吃。
    总之眼不见心不烦。柏杨老头,毕竟还是死了好。
    说到死,谁不死?广而言之,搞不好天下有情都得死。相对地球的生态危机而言,某一国之国民性问题只是个小意思。
    看环保狂热份子兼美国副总统戈尔阐述的地球变暖危机纪录片《绝望真相》,让我们感动的是,其中谈到了一头居然淹死在冰海里的北极熊,还谈到了非洲乞力玛扎罗雪山上的雪已经融化。于是我忽然又想起了海明威小说里的那只豹子。现在如果那豹子上了雪山,看来是饿不死了。没准上面还长草呢。有草就有羊,就有吃的。这世界看来连孤独清高的地方都没有了。现在的豹子都死在雪山下面。死在人堆里。在一个焚琴煮鹤式的喧嚣时代,哲学家们也将饕餮得脑满肠肥。而当大自然的威胁和灾难来临时,所有的政治议题、国家意识形态和文明、什么中国文化、以及我们每个人那些渺小的利益,情感和故事,全都等于垃圾。
    杞人忧天是多余的吗?不,现在看来他是正确的。
    中国哪个朝代不出杞人?全都出。从孔丘、范仲淹到孙文,都不过是制度与心理学意义上的杞人。他们总担心天下国家要出问题,制度要出问题。但从不担心大自然要出问题,人性要出问题。
    而出现在伪《列子》一书中的那个真正的杞人,虽身居渺小的杞国,却敢于忧天地崩坠——他也许是世界上最早的环保主义者。因为天或大自然极可能是迟早会掉下来的,大地也极可能是要坏的。尽管那时候我们可能已经死去。而“生前不管身后事”是中国人的通病。大多数人都会想:既然地球会毁灭,那何不及时行乐?让美国人玩儿先秦精神、魏晋风度去吧。
    古人总云:“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但生活真的那么简单吗?自然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真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吗?你以为一切未来临的恐怖,他人的血,陌生人的死,以及一切灭绝的动植物,真的是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就拿我的猫月牙来说吧,它每天睡觉、吃饭、大小便、要不就是蹲在我家的佛像上,把屁股坐在佛头上;要不就是咬书上的纸、踩琴弦、猱地毯、抓字画、啃电器、或者干脆索性给一根雕着基督的十字架几耳光……在她眼里,什么他妈的宗教、艺术、文化、科学,全都是玩具。动物眼中的世界也许才是真实的世界,而人类世界不过是自诩编造的一个谎言。丑陋的是全人类,也不仅是中国人。当然,我说这些的意思,并非说我是个达尔文主义者,我并不喜欢进化论。中华文明动不动就古云、子曰、如是我闻、历史上说什么的……家谱族谱浩若烟海,骂人都骂祖宗八代,根本没法进化。我也不是觉得美国政治家就比我们更热爱大自然。我只是觉得,现代中国人应该和魏晋时代的中国人一样,对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有一个谦恭的态度。我也用冰箱,我也坐飞机。但不要觉得不开轿车、不制造二氧化碳的人,就是落后的人或穷人;也不要随便拆毁古建筑房梁来做古琴,还以为这是怀古;更不要捣毁自然环境来拍电影,说这是艺术。如果都那样,那可真叫做禽兽不如了。迟早报应大家的就不是国民性批判或宗教地狱了(只要弥塞亚、撒旦和地藏菩萨还在,据说那就还有救),而是突然变成汪洋的地球。到那时候,可不管你是柏拉图还是诺亚、是爱因斯坦还是希特勒、是皇帝、杞人、美女、斯蒂芬·霍金、毛泽东、国民性批判者、柏杨还是任何丑陋的中国人,都会尽成鱼鳖,全归王八了。真还不如死了好。


2008—09年北京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09-2-26 22:48:20
它每天睡觉、吃饭、大小便、要不就是蹲在我家的佛像上,把屁股坐在佛头上;要不就是咬书上的纸、踩琴弦、猱地毯、抓字画、啃电器、或者干脆索性给一根雕着基督的十字架几耳光……在她眼里,什么他妈的宗教、艺术、文化、科学,全都是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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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良 at 2009-2-27 16:27:46
"我只是觉得,现代中国人应该和魏晋时代的中国人一样,对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有一个谦恭的态度。我也用冰箱,我也坐飞机。但不要觉得不开轿车、不制造二氧化碳的人,就是落后的人或穷人;也不要随便拆毁古建筑房梁来做古琴,还以为这是怀古;更不要捣毁自然环境来拍电影,说这是艺术。如果都那样,那可真叫做禽兽不如了。迟早报应大家的就不是国民性批判或宗教地狱了(只要弥塞亚、撒旦和地藏菩萨还在,据说那就还有救),而是突然变成汪洋的地球。到那时候,可不管你是柏拉图还是诺亚、是爱因斯坦还是希特勒、是皇帝、杞人、美女、斯蒂芬·霍金、毛泽东、国民性批判者、柏杨还是任何丑陋的中国人,都会尽成鱼鳖,全归王八了。真还不如死了好" 魏晋遗风不在。
海客 at 2010-6-18 12:31:47
我只是觉得,现代中国人应该和魏晋时代的中国人一样,对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有一个谦恭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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