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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物语》

杨典 发表于: 2009-2-09 11:37 来源: 今天

《火柴物语》






    我们这一代孩子从小就喜欢火。
    而从小,大人就告诫我们说:不许玩火。
    但是你不许,我就偏玩。记得中学有一个时期,我们一帮孩子喜欢坐在重庆上清寺嘉陵江大桥的桥头堡上,在那里抽烟、做刀、谈论女同学的身体、骂老师、或用树枝点火,烤刚打下来的麻雀和蝉吃……尤其是抽烟与烤麻雀,都必需用到火柴。孩子都爱玩火。小时候一看见谁家在烧书、烧纸、或者制作钓鱼用的锡坠,就异常兴奋。那时候火柴才2分钱一盒。很多人家的孩子总是偷了家里做饭的火柴出来玩。我曾亲眼见到一个无聊的孩子,干脆用一根火柴,划燃后,迅速塞进一盒火柴里。火焰一下将别的火柴全都引燃了,然后这孩子将火柴猛地抛向空中。黑滚滚的浓烟带着些微的火光,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
    在没有玩具的年代,这算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了。
    火柴是童年恶作剧的第一等工具,是人性纵火的必需品。
    一盒火柴有很多种玩法:譬如能编成五角形、井字形、三叉形;我过去还能一只手同时拿着火柴盒,然后将一根火柴的火药头用食指指甲盖反按在擦皮上,然后朝人猛地弹出去。火柴弹到半空时开始燃烧,而且速度极快,带着刺目的火焰。这办法总是能吓人一跳,屡试不爽。我还能用一只手点火柴。再譬如,将一盒火柴上的火药全都用刀片挂下来,集中在一张纸上。火柴头有红的、绿的、黑的。可不要小看,这里的火药可不算少。我们将火药细细地剁碎成粉末,再用报纸紧紧地一层层包裹起来,用一根线作为导火索。这就做成了一枚土雷管。若将一枚土雷管放在一根废弃的晶体管中,就变成了极危险的炸弹。那时在大街上,总能捡到收音机里用的废晶体管。我记得我们院儿里的孩子,就用火柴头与晶体管制作的土雷管,处死过无数的苍蝇、蚊子、牵牛与甲壳虫,炸翻过成千上万的蚂蚁窝,还可能让一只下水道里的耗子吓得发了疯。
    哦,狂笑的童年,燃烧的夏天!
    火柴曾带给过我们一种异常邪恶的欢乐。
    这些就算是对火柴的武的玩法罢。而文的玩法则是火花。
    记得八十年代有不少人癖好收藏火花。火花种类繁多,小时候我就常见各类画贴于火柴盒上,其艺术色彩显得很类似后来的“政治波谱”。自1879年第一枚“舞龙牌”火花开始、有清装仕女图、蟠桃祝寿图、大前门、红楼梦、京剧脸谱、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水浒人物和飞禽走兽,一直到大炼钢铁、文革运动、批林批孔、毛主席语录等等,可谓含盖近代史。
    毛泽东时代,中国人没有童话,只有鬼故事。所以我们这一代都是读着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长大的。因为那文章虽然最早是1919年时周作人翻译过来的,可在七十年代,大家还在读。不过阅读的性质变了。安徒生本来写的是幻想对于人的重要。而在我们的印象中,小女孩已被国家机器宣传为:一个穷孩子在即将冻死的冬夜,依靠从火光中幻想出的食物来取暖,最后不得不冻死街头的悲惨意象。而“这是作者在讽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罪恶”。我们不知道,读这篇童话时,其实无数类似的惨剧,也正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发生。所以,后来当我看到美国演员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电影《火柴人》中的骗子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火柴人(Matchstick man)这个词本是一句美国俚语,说的是那种手里只有一盒火柴,也要拼命骗住别人的人。卖火柴的小女孩和美国大街上的疯狂骗子,其本质都是来自物质缺失环境下人性的匮乏,而这在两种意识形态的误导下,就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误读。
    艺术不是现实。幻想与欺骗往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想到了“火柴史”的本身。过去我还不知道,虽然中国发明了火药,但火柴却非中国人的发明。
    从历史上来看,公元1879年前后,火柴才传入中国。北京火柴厂始建于晚清年间,据说是慈禧拨八百两纹银而造之。火药,古意即“着火之药”。它起于道家炼丹术,为丹士无意中配制出来。因混一硫黄、硝石与炭等物,在汉时《神农本草》中便成为药材。而火柴之发明者,却是个瑞典人。大约在公元1833年左右,他们就开始用黄磷作磨擦火柴。黄磷有剧毒,易自燃,极危险,后用赤磷代替黄磷。第一根火柴在远东出现时,正值慈禧太后自祝六十大寿。于是火柴盒上的第一张帝国火花,也就被画成了“慈禧半身像”。
    由于鸦片战争的刺激,清朝最初是反西方文明的。火柴初为舶来品,但国人窃以为:“火药毕竟是我们自己发明的嘛”。所以火药,女皇,西方的机器……这一切似乎还可以被勉强混淆在一起。
    我13岁第一次到北京时,就开始偷学着抽烟。所以,从童年起,火柴其实一直就从没离开过我的裤兜。不过那时候我用的火柴,上面印的红字就是“北京火柴厂”了。这个厂的原址,在南城沙子市斜街,后来离我住处不远。我听说那里曾为前清一片孤坟野墓之所在,土丘零落,荒草覆盖,灰土飞扬,昼夜阴森。而且该墓地亡人多为市井贱民,墓碑也就多残破废断,字迹模糊,香火早散,年久不辨尸亲。听说,造火柴厂之时,曾多有古旧棺木被挖出,白骨残骸,翻露于野。掘墓人见无人干涉,也就随手弃于大街上……
    我还听一个北京人说:制作短小火柴,却要经过八十一道工序,从最初的砍伐、晾干、切割、包药到装盒等,缺一不可。此技术来自西方,却被国人所接受。中国的烟民太多,从抽鸦片的到后来抽烟的,都需要火柴。打火机那时候是高档货,一般烟民买不起。再加上烧饭、取暖、点灯、放鞭炮……火柴都是必需品。所以到了三十年代,中华帝国的火柴厂就已经在全国星罗棋布,多达近百家。但是在日常口语中,火柴依然被国人称为:洋火。北京话叫:洋取灯儿。
    文革后,大约是1979年冬,为研制防风火柴,北京火柴厂曾集烈性火药于车间。但是北京风大,干燥危险。一日,火药猛地自燃,发生爆炸。该车间共47人,当场被炸死45人;余二者,一为全身烧伤,一为断手,皆终身至残。当时满地血肉模糊,此事惨不忍睹。当时据说还有一个孩子在里面,被烧坏了脸——左面脸颊的眼睛、耳朵、嘴和鼻子的皮整个都被火舌燎没了,只剩下半边脸庞,看上去象是被橡皮擦掉了一样……于是后来市井多有传言说:“那场灾祸并不是火药之罪,乃是那一带古墓地亡灵不安稳,风水不好”。
    于是每次抽烟,我都能在划火柴的动作中,看到有一种激烈。
    尤其在少年时代写诗的时候,抽烟很多,用火柴就更多了。香烟与火柴,成了我的案子上除书、笔、纸、茶以外的第五大元素。
    而且,我偶然读到俄罗斯诗人曼捷斯塔姆这样的一段诗:

                我不想把任何话语
                再一次无聊地诉说一遍
                也不想刺啦一声划着火柴
                用肩膀去推醒夜晚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位20世纪第一流的诗人写到火柴。人与火柴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一起燃烧。我很激动。美国电影与Matchstick man没有感动过我。而这几行诗,却似乎突然地就将我轻松地带回到了童年,带回到了那个在桥头堡撒野、看安徒生、炸蚂蚁窝和土雷管的时代。意象通过曼捷斯塔姆的肩膀,又再一次将我推醒,将我的夜晚点燃。
    进入九十年代后,我戒烟了。火柴被我打入冷宫。
    也是在此时,全天下的火柴也正逐渐被无数花花绿绿的、一块钱一个的那种一次性塑料打火机所取代。
    北京火柴厂和全国其它的很多火柴厂一样,纷纷倒闭。工人下岗,失业或者走向犯罪。一些个别的厂,靠制作装饰性的豪华火柴,譬如在大饭店里用的那种长杆的、一盒就装十几根的大火柴,才勉强得以生存。制作火柴,因跟制作一次性筷子一样,因可能导致砍伐森林与火灾而被社会反对。
    火柴逐渐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一种古朴的美,也随之消失。
    当然,现在在大街上的杂货铺,偶尔也能买到几毛钱一盒的火柴。不过都不是当初那种牛皮灰硬纸的了,更没有火花。现在的火柴都很大、很长、火药头很粗。火柴盒上的画也很俗气。我有一个画家朋友,最近从微观的角度,画了几张以燃烧后的火柴棍为主题的画。火柴烧起来很快,就几秒钟。那天我去他画室看他,我看见地上已经有很多燃烧完的火柴残渣。显然,他在画火柴前曾经过反复地观察,捕捉,不断地点燃过很多根火柴。而在画面上,一根火柴燃烧后,低垂着硕大的头。它那黑色而卷曲的样子,犹如一个烧焦的瘦子的骷髅。火柴棍那种特殊的变形、争分夺秒的高速燃烧和最后的、漆黑枯萎的形态,都像极了集权时代下的焦虑的人。我想,这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对火柴的最后的记忆与诠释吧。



2009-2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2-11 10:13 编辑 ]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09-2-09 12:03:39
记得八十年代有不少人癖好收藏火花。火花种类繁多,小时候我就常见各类画贴于火柴盒上,其艺术色彩显得很类似后来的“政治波谱”。自1879年第一枚“舞龙牌”火花开始、有清装仕女图、蟠桃祝寿图、大前门、红楼梦、京剧脸谱、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水浒人物和飞禽走兽,一直到大炼钢铁、文革运动、批林批孔、毛主席语录等等,可谓含盖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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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起我回忆,,,,

问好

另,昨天和女儿逛花灯, 她教了我一种擦炮的玩法:将五六个擦炮象火柴一样头碰在一起,围成一圈,只要点燃其中一个,于是接二连三地它们逐一炸响,,,,

元宵节快乐!
杨典 at 2009-2-09 12:05:50
多谢大海,元宵节快乐,还不快陪娃娃吃汤圆去。
海客 at 2009-2-09 20:16:55
现在就吃!
杨典 at 2009-2-09 22:54:21
别噎着。
海客 at 2009-2-09 23:26:31
一根火柴燃烧后,低垂着硕大的头。它那黑色而卷曲的样子,犹如一个烧焦的瘦子的骷髅。火柴棍那种特殊的变形、争分夺秒的高速燃烧和最后的、漆黑枯萎的形态,都像极了集权时代下的焦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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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形象!
南屿 at 2009-2-10 00:16:10
一根火柴燃烧后,低垂着硕大的头。它那黑色而卷曲的样子,犹如一个烧焦的瘦子的骷髅。火柴棍那种特殊的变形、争分夺秒的高速燃烧和最后的、漆黑枯萎的形态,都像极了集权时代下的焦虑的人。我想,这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对火柴的最后的记忆与诠释吧。

我们童年时,也玩火柴,用自行车的链做火柴枪.可射出十米远,有一定的杀伤力.不过不会做连发的,只会做单发,两军对垒,很有意思.哈哈……。
好文章,让我们怀念童年。结尾更妙!
杨典 at 2009-2-10 10:19:24
多谢南沙兄。俺也做过“火铳”。
张伟良 at 2009-2-10 19:54:39
源氏物语。杨兄才难得。
杨典 at 2009-2-11 10:14:16
火柴,过去北京话叫:洋取灯儿。
海客 at 2009-2-11 10:31:22
这个,听刘晓庆在电影里面吆喝过 呵呵
杨典 at 2009-2-12 14:52:18
《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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