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1930》
我是少年。毫无疑问,我并没有在三十年代生活过。然而,当我一个人独坐在书案旁,望着毛笔、宣纸、一只装在木匣中的石砚,以及刚泡好的一杯清茶时,就会渐渐地想起旧时代的印象。那是从各种资料、记载或老人那里获得的印象。那是灰楼、布衣、圆眼镜、祠堂、诡秘的西方传教士、军阀、孤儿和妓女的印象……过去的一切犹如黑白的无声电影一样在我的屋里放映。亡国的绚丽与大混乱的气味,就会突然从窗外吹拂过来,以默片的光线浮现在空中。想起那种灰黑与素白的天下,我就觉得温暖。那个时期,每个人与每片风景,都随时处在转折之中。谁眨了一下眼,就会被偶然的改变所惊恐。世界本身就是蒙太奇。时间,用最古老的剪辑把所有人的生活切断成碎片……人们在大街上行走得很快,如同快速放映的资料片:留胡须的乡绅在长夜读史;青年们则一些尚古、一些西化、一些从军;穿着白上衣,黑裙子的女学生正与警察纠缠着;而莫名的革命者拿着报纸与标语,为挂在城墙上的人头哭泣;有人围观斩首,大街上或极端喧嚣,或萧条冷清;小酒馆里则有闲人独饮;路边横睡着群氓;儿童二三围观卖糖人;穿旗袍的少妇往返于寺庙与戏院;河边有穷漂母洗衣;市井贸易,某个喝醉了的泼皮在骂街打架;远处偏僻巷内有吆喝卖金鱼者;有钱人手提鸟笼散步;一个行脚癫僧正在朝着荒凉的皇宫冷笑……
看,民国的树林是一派简陋而永恒的风景。
胶片转动,转动。
我饮了一口茶,仿佛有一些湿润的语言在口内滚动,流走。
我知道,怀旧的人无非就是怀念被流失的东西。
我放下茶杯,翻阅一本旧书。镜头转换,几乎能听见胶片在放映机上的卷动声。一束光射在这本旧书上,一会是鲁迅,一会是林语堂,一会又是沈从文,光束一晃又变成了苏曼殊、朱生豪、梁宗岱或废名……冥想过去是一种有美感的颓废。纵然三十年代我从未经历过,但仍然要冥想。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去冥想了。这种忘记是不纯洁的。
我从缸里取了一勺水,倒在石砚上,开始研磨。
房间有如全景屏幕一般展开。我用最简单的技巧搜索事物,照耀历史。
胶片转动,转动。我磨墨醮毫。从前的朱门贵族之家;厅堂中繁忙的仆佣;登门来访的远亲;水井、院落、烟床、祖宗灵位;站立着的晚辈儿孙们;安静的门楣。我沿着窗外的柳树看去,街上的晨雾濡湿了我的白衬衫和布鞋。我看见雾中有穿长衫的人在民国的晚秋中行走,慢慢地,不见了,似乎消失于神秘的1950年。远方,一个老店铺的招牌正幽灵般地随风摇晃。
换片。影像如同多棱镜一样充满重影,紧接着可能有无数黑白的战争、难民潮和暗杀,太模糊……又渐渐清晰了。
我看见西学东渐中被消灭的一代人。
随之而来的大约是对三教沉沦的冥想。
我开始挥笔把感觉到的都记录下来。手中的狼毫飘然而行,我冥想着美丽的三十年代,转眼间又握着老式钢笔。吊扇转动、转动。茶快冷了。我看了一下挂钟。一个人看了一下怀表,金属链与衣扣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他是三十年代随便的一个人,有学识、亲切、忧国。他或者是一个中医、一个考古学者或一个车夫,或者他就是我的外祖父?他出入北平的古玩店和书店,选购官窑的瓷器与发霉的典籍。有时候他又从报社出来,腋下夹着一堆新闻稿,背着一架带闪光灯的老式照相机。从街角一拐弯,他又戴着旧礼帽,匆匆回家。他进大门,开房门,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刹那,他又成了一位着中山装的教师,问候坐在藤椅上养病的妻子。这些是真的吗?我冷静地注视书案,放映出的思想使整个屋子在光幻变化中神秘起来。如果是真的,那么此时此刻,我也就自信地坐在了民国的大混沌里,享受着那时的人烟、遗迹和无法无天的阳光。
我看见有的人起义,啸聚山林。而有的人则夜读春宫图,正午听戏。
我看见有的人用鞭子殴打妻妾,而有的人则继续谈论“主义”。
我吸着烟,喝着茶,旁观往事。
我想和外祖父的阴魂一起,再现古朴的家。
白墙既像银幕,又像丧事用的麻。我还能把它比喻成民国一个少女的缠足布或内衣。一个头发干枯、额头苍白的少女。她在我的墙上,也像是在民国的任何一个冬天里,面朝大雪,读书习字。我爱这样的少女。但是这些是真的吗?也许过去的一切都是骗局。只有黑暗是真的。光线暗下来。我的第一个汉字落在纸上,墨香扑鼻。那个字带着民国黑白的山水、黑白的学府、黑白的茶馆、黑白的军队和坟墓,铺天盖地而来,然后越缩越小,成了镜头上的一个点,一个民国的渣滓,走着,消失了。
看,其实我的屋子里本没有一丝光。我只有冥想,从清早到黑夜,又再到清早。我在黑暗中冥想1930年的事物。
历代的窗帘渐渐拉开,光分两束射进来:一束在前额上,一束在纸上。
我伏案疾书。
1990年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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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其实我的屋子里本没有一丝光。我只有冥想,从清早到黑夜,又再到清早。我在黑暗中冥想1930年的事物。” 写得才情,文思汹涌。凝聚了稀有的精神原子。
写写这个,也许很有意思。
18岁写出这样的文字,太令人惊讶了。没有经历,阅历也不可能如此之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