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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之二:《阴影》(随笔)

杨典 发表于: 2009-1-30 17:04 来源: 今天

如是我闻:阴影






    你是我的如花闪电,我的三日泡影。
    你是我意志的千手观音,我的度母,我的如意。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随时感觉着你的神秘。该把你写成哪种书呢?笔记、志怪、诗还是教义?你的原形究竟是什么——石头、蝴蝶、植物还是声音?修远颐真,绝静孤冷、美姿色而多异能。你的存在象是一个中古异人,大漠啸翁,孑然一身独步在我内心的帝国中。
    但谁都难以想象,你是一个典雅的姑娘。
    你的闪现,有如一星为我而飘然于尘世间的神性脂粉,点染灵魂,熏香山水……你是对我生命与音乐的诠释。
    应该说,你早在我血液里,长年日用而不知。
    应该说,你就是我的分身,我的阴性,我的幻影。
    你不是突然“出现的”,而其实始终就是“我的”。只是在一个特殊的冬日偶然来寒暄问暖一下而已。
    如是我闻:你是一个宗教。我信仰你。
    对于过去的我,这宗教就是爱情。

    如是我闻:人往往忽略生活中的一些致命的细节。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灵魂的性质,寓意与象征。
    长夜托志,惟有琴书,血泪呜咽,只染七弦。过去近我者,烟消云散;惟利是图者,斗转星移。众人中,除几个交心知己外,少年时代喧嚣鼎沸之势,早化为泡沫……人年纪越大,所有的往事就会越凝缩为一团,一个整体,一阵迷雾,而且越缩越远,越缩越小。
    但是忽然,这往事中就诞生出你来了。
    你是我的“过去佛”。
    当然,你也是我的“现在佛”与“未来佛”。因为我的现在总是和你生活在过去,而我的过去又总是向你预示着未来。
    可是折磨我的永远是过去。“过去”象一条逃亡的舌头,随时准备告别我的亲吻,不时还回头留恋一阵我的追逐,然后又返身而去。在它逃亡的路上,我的血液滚烫得可以煮熟风景。我觉得整个肉身都在加速度向着少年时代回光返照,虽为尘世,却如跏趺端坐于空山野寺,看晚霞漫流,苍鹰盘旋,雨打猛石,其中有无数玄妙静默,万千飞花烈焰。
    “过去”也象一只手。你冰冷的手。它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就算如此,我也抚摩了你的手——“犹如悲剧抚摩了剧场”。

    还记得吗,在古老的经卷里有一个“秘密主”,为金刚持,总向佛陀提问。秘密,就是一种内向的智慧。我与你的对话,就总是围绕着一个秘密而展开,无论是谈诗、琴、生活、性、暴力、还是艺术与爱情。就象当初高僧莲花戒与摩诃衍的争执那样,我们曾整夜地说话,辩论,倾诉……
    而我们说的一切,全在秘密之中,永远也无人知道。
    因为连我们自己都忘记了。忘记——是最伟大的保险箱。它能将我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哪怕是最自然的东西,全都变成永远无法启封的秘密。
        19世纪法国谚语说得好:“浪漫必须是一种秘密”。
    六祖也云:真理——“如果说出来就不是了”。
    神秘主义与禅的无言,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东西,即都来自大乘。那就是秘密。而秘密与忘记,是一根枝条上的两朵花:一朵是藏,一朵是无。
    如是我闻:你是隐花,而我是空花。
    我们本来互相看不见,只是有一次,生活的风暴那么激烈,它突然吹开了一切遮蔽,用感情的闪电烧毁了宗教的面纱,促使这两朵花之间互相映照起来,为对方的姿势而陶醉,也为对方的绚丽而痛苦……
    但是我们仍然是秘密的,一层包裹着一层。除了我们自己,谁也无法把这个谜打开。
    毫无疑问:你是我爱情的“秘密主”。
    爱情本身的光辉照耀着我们——就象“大日如来”。
    它如此的圆满,混一,智慧,仿佛是肉身的一轮明镜。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圆满,别的混一,别的智慧,别的明镜?!
    我知道,你的根就是我的表象。反之亦然。
    说我不是你或你不是我的人——那人必将不是他自己。
    如是我闻:我若能说出你,那就不是你了。
    因为除了我——这世上本没有你。

    如是我闻:你就是我的阴影。
    如是我闻:据说阴影都是超现实主义的,席里柯经常画,霍桑经常写,还有墨子、蒲松龄、弗罗伊德、伦勃朗、达利、爱伦·坡、蒙克、亨利·米勒……还有全部的古代中国水墨大写意的画,我能说出一大堆阴影艺术的宗师来。但没有谁的阴影如你的阴影般锋利,它刺穿了烈日,让光辉的尸体倒在大街上,成为一个时代的爱情残酷的背景。谁不想每天和你在一起呢?清晨品茗,落日弹琴,在对方的注视下度过每一个怀旧的日子,在孤冷的空山里一起渴饮每一阵雨水。如今,那些朴素的幻想,全都在你这个阴影中变成了黑暗。
    太阳下的东西,都会有阴影。实体与阴影永不分离。
    阴影是实体压缩的形状。而你是我压缩的形状。
    如是我闻:你的皮肤是我的沙场。
    如是我闻:你的毛发是我的山林。
    我若亲吻必令你樱桃出血。
    我若抚摸必令你红鸾牺牲。
    那毁灭万物的阴影,如漫天而来的蝴蝶的军队,千万翅膀的狂飙将扫过你的后庭之花,留下无数冷艳的粉末……你将被变成一座带血的花园。你是“美”之大罪过。我看见你投降的喷泉在花园中心涌起,如一个面孔皎洁的奴婢。你有一种亡国的美丽。
    先我而进者,那时万花未开。
    后我而进者,那时万花已谢。
    而在你永恒的罪过之中,真正能进去洗劫这座花园的“教主”,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因为我的洗劫不是洗劫;凡被我洗劫的,都将成净土。
    我的进入也不是进入;凡被我进入的,都将脱颖而出。

    如是我闻:沉默是高贵的告别。
    《西厢》有云:“兰麝香仍在,环佩声渐远”。每念此句,我都恨不能啸哭于古今,与日月同归隐。此十字精练滴血,总揽情海,芬芳悱恻,无出其右。因为香是动作的延续;声是语言的延续。动作与语言合成了我们的肉身。但据说全世界的宗教都厌恶“肉身”,认为肉身就是污秽与罪孽。肉身是丑陋的。
    故黑格尔云:“我们的诞生、性欲与排泄使用的是同一器官”。
    如是我闻:你也曾厌倦“丑身”,或许你有轻微的厌食症,所以你经常少饮食,身体纤细消瘦,犹如一朵杜鹃的侧面——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的肉身都象是单面的,脆弱的,似乎只是一个人“肉身”的轮廓。
    如今你的肉身在我面前,以八苦为铠甲。
    如今我的肉身在你面前,以六根作空花。
    据说,对于已出世者来说的一小步,对于未出世者却是一大步。很多年过去了,这一步我就始终没跨出去——这一步就是逐渐消灭自己的肉身。
    亲爱的阴影:你能让我跨出去吗……?
    或许阴影本身就是彼岸?也未可知。
    达到你处,即见我性,我性一见,你我无分。
    于是我参:

此生阴影无处埋,爱恨有骨,空花无肉。


待到月圆借刀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2004——2007年(修改)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杨典 于 2009-1-30 17:23 编辑 ]

最新回复

陈依达 at 2009-1-31 18:16:30
沙发问候杨典。反正这个‘你’把我读得迷迷糊了
杨典 at 2009-1-31 18:37:55
多谢。再仔细读一遍就不迷糊了。
海客 at 2009-2-01 17:28:52
此生阴影无处埋,爱恨有骨,空花无肉。



待到月圆借刀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杨典 at 2009-2-02 23:36:18
多谢海兄。让棍棒、空宗与花朵为美学开路。
张祈 at 2009-2-04 15:40:55
有些读尼采的感觉
杨典 at 2009-2-04 15:53:53
谢谢张兄。真是内行看门道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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