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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玮:追逐灵魂奔跑的写者

发布: 2016-11-24 18:22 | 作者: 宋晓英



        宋晓英:我觉得你说的这个纸片理论比较好,您说“人是没血没肉的,人是飘零的”,就是存在的人,而不是生存的人,对吧。当然,是存在于虚无中的人。我觉得这结尾太有深意了。
        “一路走过去。街心公园、酒店门口、还有商店里,到处都是三三二二的男女。摇摇晃晃,在星空下或是明亮的玻璃中,像些纸做了人儿。男人与女人的战争没有起始,没有终结,也没有份量。好像农村的皮影戏,无聊地演着……失去了真实的冲动。不知道“爱”藏到哪去了?失去“爱”的世界与人仿佛没有生命的纸壳儿,晃着轻飘飘的身子继续过日子。无穷无尽的日子。”
        施玮:小说为什么取名《纸爱人》呢?最初的结尾是她多年以后参加一个活动,看见这个男的与其女伴,发现他们都跟纸片似的。这个活动本来设置成为一个酒会,但我觉得未必需要什么酒会,因为整个世界就像个酒会,鬼影撞撞的男男女女在扮演着自己。所以我就改为很简单,无论是街心公园还是酒会,就这么晃着,还要接着过日子,无穷无尽的日子,也无多少盼望,也不觉得有多么失望。
        所以我看电视剧里面耳光打来打去,特别是在片头集中剪辑在一起,我就觉得很荒诞。表面上情感很强烈,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打来打去是为了电视剧更好看,所以都放在片头。实际生活中,就是打来打去,也得明天在一个锅里吃饭,过年一起回婆家娘家。把这个世界上的这些感情和人看透以后,你就会觉得若从一个个体的自我出发,我是恨也无从恨起,爱也无从爱起。
        宋晓英:我觉得第二件事没说。第二件事是这个女的悲哀在于她从来没关注这个男的感受。这个男的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这个女的其实用的是我的清是清,你的浊是浊,用她的精神完美或是理想自我把自己与这个男人隔绝开来。在平常人的眼中,男的是正常的,这个“女神”可能是不正常的,我们北方人说“端着”的。但是这个男性作为萨特说的“他者”,没有看到这个女人本真的自我就是一个“女神”,并没有“端着”,她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不想跟任何人计较,不戳穿他的庸俗是爱恨无力的表现,也就是你说的,看人是“混沌的一片了”。所以我读出了人与人的隔膜。就像北岛在美国后写成的诗“你是一个孤儿,我也是一个孤儿;我们生了一个孩子,他也是一个孤儿”,后面的意象好像是我看见成群的孤儿独自地走在个人的旅途中,所以我觉得你写出了现代人注定的“精神无伴的人生”,因为太强调每个人精神独立之地位。
        施玮:对,这个女的骨子里面是有问题的,她把他隔在外面。其实,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爱无能。这个女的首先爱无能,其实她没有能力去爱。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希望被爱,因为人人都没有力量去爱,她只有靠被动的接受爱,才能激发她对爱的回忆,仅仅是这样子。
        宋晓英:人与人之间的精神交融是如此之少。
        施玮:现在中国无性婚姻数量也很多,在我1996年写《纸爱人》的时候,可能还没到这种程度,当时我只是感受到了这种趋向。
        宋晓英:您有前瞻性。
        施玮:但现在“纸爱人”到处都是。现在回到中国,大家一方面喜欢“纸爱人”,没有这种一纸婚约好像就没有安全感,但另一方面由于聊天软件与网站的增多,纸质的婚姻更没有保障。这篇小说中的这个女的还在挣扎纠结,有存在的痛感,意识到自己精神的麻木。21世纪的中国人就更像这个小说的结尾了,宁肯在没有爱的纸壳中生活,永无止境。所以这篇小说其实很晚才在《红豆》发表,今年才被《小说选刊》刊登。
        宋晓英:对,你有前瞻性,这个小说有寓言性,你的对世界的认知比其他的人都早,所以作家都应该是预言家,而且你有一把手电,照亮着未来,还有一把藏锋的利刀,把这种冷酷切割开来。说它越来越冷酷是因为前面还有血,后来的生活太无意义,利刀都切割不出血,像切橡皮,所以都是些纸人儿。
        施玮:作为一个作家,首先就要有这种能力,要看到精神上的某种趋向,经过十几年后,会泛滥出来,变成一种社会现象。
        宋晓英:作家必须是人文知识分子,所以并不是每一个码字儿的人都可以称为“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优秀的作品被可以被翻拍成有同等价值的电视剧。难道作家的命名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一个电视剧火了以后再写成小说,就有了文学作品的深度了吗?我理解中的作家应该是知识分子意义上的、具有人文关怀的人,比如萨特、波伏瓦。即使是杜拉斯,她的商业成功也并不抹杀她的严肃省思,就像《广岛之恋》,它也非常有这种穿越空间时间与种族的的、人文的意义,比如对二战的反思。
        施玮:但是中国的严肃作家还是很多的。
        宋晓英:我不是指那些具有多部作品并有定论的作家,我是说现在作家人群虽多,我也并没有贬低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我只是作为一个写书评、文章评论的人,觉得至少作品应该触动我,然后再给我点反思。就像您画的画儿具有多种层面一样,如果作家写的东西只是一层现象,还很薄,那读者的生活本身就比它精彩,为什么要读你?文学作品就应该追求多层次吗?文学,不是被定义为“含蓄”,或者“蕴藉”吗?
        施玮:但是现在可能有人觉得我的“藏锋”文字比较小众,因为他们不愿意边读小说还得费脑子想。
        宋晓英:人人都可以当作家,小说都不用“藏锋”,我就要失业了。当然,太白了以后也可能大家又都回到喜欢“藏锋”的时代,就好像大家现在喜欢“穿越”的电影,像《穆赫兰道》那样的。
        施玮:我估计,再过五年十年,或更久,中国人会渐渐地不太要看,或不满足于看这种柴米油盐生活的事,因为这些事很快就会过去。
        宋晓英:但一般的读者还是喜欢柴米油盐,特别是喜欢看生存的挣扎,在钱、粮、饥饿特别是性饥渴这些方面,看博客与微博的留言,精神高蹈的东西还比较少,大家都在讨论怎样往上爬,做《了不起的盖茨比》。我觉得西方人的关注点一开始就与中国不同,无论贫富。比如菲茨杰拉德一方面写盖茨比的“美国梦”,一方面写美国梦实现以后的精神空虚,比如他的小说《夜色温柔》,人在饱暖以后精神的丧失,当时我看了以后特别震撼。你的小说中就有这种无痛之痛,所以我喜欢。
        施玮:中国现在的文学太想让大众接受,跟随大众的审美,大众就喜欢柴米油盐、耳光打来打去的,如果文学作品也是这样写,那就面临消亡的危机:没有超前性,不能把大家平常不太关注的东西挖出来的话,你这么写着写着您就会被电视机代替,被一般的新闻代替,因为新闻故事比你所写的故事还要千奇百怪。所以现在看小说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是,从全球来看,文学会一直存在,因为文学始终属于人心底中的那个核心。大众文学和小众文学是一定要分开的。大众文学会一波一波地被淘汰;如果将大众文学和小众文学融合在一起的话,文学本身就会被淘汰掉。
        宋晓英:您说的是文学、娱乐和新闻三者承担的社会角色是不一样的。
        施玮:你看现在受欢迎的真人秀,包括婆媳、夫妻吵架的真人秀,其实都运用了文学。但他们讲了很普通的问题。大家喜欢看的理由是什么,为何不看小说了?因为你的小说如果只到这个水平,大家不必看字,而是可以选择看真人秀。所以,小说承担的是更有前瞻性,深挖灵魂的使命,或者是让灵魂具有一个向上的力量浮现出来,就是说他看小说时能得到平常得不到感受。否则的话,小说就会被这些代替,这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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