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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玮:追逐灵魂奔跑的写者

发布: 2016-11-24 18:22 | 作者: 宋晓英



        宋晓英:我觉得别人是积累的,好多东西是积累的,但是你能把前面的东西全给否定了,把它忘掉了,你不觉得缺乏吗,空白吗?
        施玮:我认为只有不断地归零,不断地否定自己,才会每本小说不一样,我受不了重复自我。如果有人问我哪本书写得最好,我觉得哪本写得也不好,因为当我写完、走完这个过程以后,我就发现了这个过程的虚伪,这个过程的无意义。那我就会急着赶快清零,酝酿下一本,我就会寻求一个新的角度、新的方法,重新呈现我自己。这当然不容易,如果找不到新的出路,我就只能停笔等待了。我不认为所有的写作必然都靠创作经验积累,但我的生命有积累,不断地回到起跑线,阐述自己新的生命,完善自己对生命的不同感受。所以写作本身不是我追求的一个事业,只有我的生命才是我自己的事业,写作只是我生命行走的一个表达方式,我只习惯于这种表达,上天没有赐给我过多的表达方式,后来我拾起童年的画笔画画,我想是上天恩赐了我一件玩具,给了我不同的表达方式。画画、编辑、写作、研究等等,都是不断地用各种方式来探寻如何增长、增强自己的生命反省意识,来寻找我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一种沟通与共存,毕竟我得活在这个世界上。
        宋晓英:对,我有三个体会。一是,你是一个书写生命,或说你是用各种方式去探寻生命的人。探寻意识你是有的,我想起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她给自己的女主人公起了个名字叫Martha Quest,Quest就是追寻的意思。你的写作就像生命探索的历程。其二,我看你的作品,由于你的归零行为呈现一种形态,多彩纷呈的、斑驳陆离的、摇曳多姿的形态。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如果一个作家只写出一种风格,一种题材,一种主题,甚至总是重复题材、主题,肯定是不好的。其三,你的行为,哲学上是不是叫叫否定之否定,或者是螺旋式上升?
        施玮:不管是上升也好,下降也好,反正是一种不重复,新的实验。
        宋晓英:也可能是上升,也可能是下降,也可能迂回,生命有偶然性。
        施玮:你说的这个偶然性特别重要。因为你讲到哲学层面,使我突然想起一个形象,今天是我第一次自觉意识到过去不明白的一点: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清高,当然也不是有多高的觉悟使我不追逐名利,其实都不是,而是我的内心。我的心灵奔跑的速度太快,我一直想抓住它,想知道“我是谁”,然后对自己有一个了解,这使我顾不上看外面的事。我一直在追逐自己的灵魂,灵魂又跑的太快,总是要抓到它了,它又跑了。所以我一直在追逐,写作是我追逐自己灵魂的一个表面上留下的轨迹,或者说是呈现出来的一点痕迹。内心的痛苦是我始终追不上自己的灵魂,所以始终对于“我是谁”无法定义。
        宋晓英:我觉得好多女作家写作,比如有一段时间,我一个同学说让我当作家,我说我的生活积淀不够,她说你不用生活积淀够,内心也很重要。内心固然重要,但我不认为只有女性“私人”体验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即使再个体的体验。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女性的作家。如果让我给你定位,我不觉得你是个女作家,你就是个“作家”,我是因为你的复杂性、多样性甚至是跨性别思维来主动采访你的。
        施玮:我也想不起来在思想和创作上界定男的女的,对我来说,女性就是我的天然属性,我就是个女人。但是如果用女性作家,甚至用基督教作家、灵性作家、后现代作家,都无法定义我,因为我抓不住自己的灵魂,我指不定明天就写什么了,因为我在匆匆追赶我的灵魂,读者可以匆匆追赶我,评论者很难现在就定论,并保证不变。
        宋晓英:(笑)盖棺再论定!但我觉得,从我的“无神论者做弥撒”的这个角度讲,你还是具有一定的神秘性,也就是具有很深刻的积淀的,这积淀并不是单纯的、空洞的。我非常喜欢解谜,喜欢推理小说,在对你的解谜过程中我找到了这种积淀,你的家庭、你的修养、你的童年是与你的写作有紧密关系的。你童年就看见了生命的突然泯灭,看见了情感的丧失,不像很多人选择遗忘。你不断地掘井,又不断地行走,不忘记仰望星空,追寻生命之光,这是你创作的源泉,在我看来。
        施玮:其实我的生活经历也很多,只是我不屑于去描述这种经历作为我的主项。
        宋晓英:是不是可以说,你的生命积淀有两种:一种是天性的敏感以及悠远的家族史和你周围的革命史,和你自己追求理想,追求自由的道路,要求内心精神皈依、滴水入海的追求;第二种是你的经历积淀。我知道你做过技术员、书商、大型企业秘书、作家、团委干部等等。就是说除了一个作家的自身经验他还必须体验生活,体验生活的方式有两种,一种身体体验,一种心灵体验。比如说你在北京呆的时间比起有的作家可能不算长,但是我就看出你写出来《人间喜剧》这样一个作品。比如《放逐伊甸》,我应该早一点看到它,因为你不张扬,所以人们不知道你写了这本书。我觉得那个是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大时代的,社会动荡、思想冲撞中的激流勇进或激流勇退,这部小说是一个真实的写照。所以说你的两种积淀都是异于常人的。
        施玮:你说激流勇进与激流勇退,其实,知识分子应该代表什么?应该代表民众的心灵。知识分子天性敏感,但也应该有更多的自觉意识,替整个阶层,甚至民族来敏感。因为民众也存在于万象之中,但是他们选择遗忘,或不敏感,中华民族更推崇“糊涂是福”。这种激流勇进或激流勇退过程的徘徊、犹豫、无所适从,就是90年代初的真实写照,从那以后至今,大家逐渐放弃了这种挣扎,这种徘徊、犹豫、进退两难,大家最终放弃了一边,而选择了另一边,这比徘徊、敏感、挣扎容易多了。但主动遗忘、放弃挣扎了,也可能就不是知识分子了。
        宋晓英:成为一种“工匠”了。古人说要身兼天下,所以管这种靠一种技能生存的知识人叫做“规规小儒”。
        
        三、宗教:反观世事自我的平台
        宋晓英:你是八十年代成名的诗人。比较其她的女作家,你有较多的哲学意识,你的哲学理念是什么,你对人生对世界的主要看法是什么呢?
        施玮:第一,人生首先是个过程,一出戏,但这个过程是有背景,有程序的,有前有后的,不能孤立来看。我在写作《生命历程的呈现》长诗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孤立地来看世界的,那时候比较绝望,认为人生毫无意义,一路追寻过去,发现最终是回到了原点。最简单的说,你的心灵想成长,但长大之后就看到了衰老,发现从生到死是一个圆圈,在这个过程中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的,不只是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你的思维、你的智慧、你对生活的领悟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孤立地看人生,七、八十年的生命历程不过是为肚腹而活。
        但后来,我接触了基督教,博士论文写作的过程中,我研究西方宗教与东方哲学的关系,希伯来文学与汉语古典文学的呈现形态。当我比较着看问题时,现在觉得:这个毫无意义的个体人生,若放到人类的整个被造、永恒的生命体系中来看,就不一样了。灵魂是永恒,生命也就是永恒的,人生就成了灵魂在世上留下的一道痕迹。就是说每一个人都会被给予一次在这个世界表演的机会,在这一段时间里面,给你一个灵魂成长的空间,这种成长有可能对他人,甚至世界产生作用。所以从这里来看,生与死就是一个过程,而且从生到死都是一种积累,或者你积累它,让灵魂不断的更有自觉性,更加开阔,反之,有些人可能因见识太窄,积累了更多灵魂的污秽,给世界留下一些尘灰,这些尘灰也有可能会对其他人,其它生物有影响。从这个角度说,我觉得人生是短暂的,但这个短暂是在生命的永恒之中的,不能孤立来看,孤立来看就毫无意义了。
        宋晓英:你是说,一开始写作的时候你是“小我”,然后慢慢地,学会了从宇宙空间,从整个人类历程的角度来看世界。
        施玮:不能说是小我。一开始的写作是比较没有宗教意识,所以我是把人生个体去看,单独去看,所以我看见从生到死是毫无意义的。在宗教意识渐入,以及自己不断的绝望、希望的坎坷与追求中,我就发现看似无意义的这段生命,放到灵魂不灭的角度来看,是这个灵魂有一个舞台来演出,有一段机会来给自己的灵魂进行雕塑,增加其宽度,或者使其更加狭窄。
        宋晓英:因为我在你的散文中发现你年少的时候看了许多佛教的书,对佛教的教义有一定的理解,后来又专门做基督教研究。读了你的小说以后,不明白一个意思,就是里面写到虚无和荒诞,人活着生命之轻,然后就是用放浪形骸来表达他的失望,我想问你的虚无意识比较多呢,还是救赎意识比较多?比如说人活着这一段,你觉得是他生命中灵魂表演的一个机会,我们是认认真真的表演。还是无论怎么演都一样呢?
        施玮:其实你讲的这个很有意思。在我来说,基督教和佛教、道教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人生的虚无,没有佛教让我看遍人生的虚无,我就不会要救赎。《圣经》我觉的是跨基督教的,《圣经》里面有卷《传道书》,它里面讲了大量的“日光之下”的虚空,比如:“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麽益处呢?”“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但这里的“虚空”和庄子学说里面的“无”是一样的,《传道书》里既深刻地揭示了“日光之下”人生的虚空,同时又讲到“日光之上”的永恒。虽然我们的生命在日光之下看全是虚无的,就像我讲的,这一段人生单独来看是没有意义的;但在永恒里面,它又是有意义的。如果没有早期的佛教让我领悟到人生的虚无,没有老庄学说让我看到人生的无区别、无意义,我后来就不会对基督信仰有如此大的感恩与领受。所以,对我来说,佛学更是一个现世的人的学说,就是阐述我们今生在世的虚无,以及处此虚无的智慧。而基督信仰给我们一个属灵的观照。我倒是觉得基督教对佛学是一个回应和补充,就是给你换一个角度再看。佛学和中国哲学中讲的许多,我都觉得是真实的,基督教只是让你看到这个真实之外有一个更大的真实,但并不是完全否认这个真实。
        宋晓英:我看有个评论家对你的评论,说信仰的力量在于帮助苦难者发现人生的意义,扩展生命的疆界。也就是说宗教试图给人重建混乱了的爱的秩序。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有些不太理解。
        施玮:相对来说,我觉得他的这个讲法也没错,但是有点形式化。首先在于信仰不是一个外在于生命的力量,不是生命之外的东西。我与上帝的关系,是个体生命与赐生命者上帝的关系,我的信仰是建立在这种个体与上帝的关系以上的,而不是立足在基督教这个大的宗教概念或组织上的。他的这个说法,有一点好像说信仰是外在于我们生命一种力量,来帮助受苦者发现人生的意义。也可以说他是对,因为更细致地来说,是当你发现了你跟上帝的个体关系以后,这个关系是你对你的苦难,或者说是你对你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立足点,也就是有了新的视角。因为人看事情总是从某个地方来看的,如果你站在苦难之中,或者站在人的有限的、物质的,所见所触的,这个角度来看自己的人生是一种看法;而你如果因着跟上帝这种关系、应着这种启示,能够以一个全知的视角,或者说灵性的视角来看,则又是另外一种看法。
        关于苦难,我专门阐述过苦难,苦难就是说你自己有一个审判系统,而这个审判系统被现实中发生的事给打破了,你就有了苦难。就是说你的审判系统认为:我做了这样的努力,就应该得到的报答,但却没有得到。或者说我是个好人,而上天却给我这种惩罚——我认为是惩罚,而这种惩罚是我不应该遭受的,这就是苦难。所以苦难就是自我的审判系统被打破。怎么解决苦难呢?基督教的观点认为:自我的审判系统原本就来自“以我为神”的人之原罪,所以要将我的审判系统换成上帝的审判系统,从上帝的眼光去看,人的一生只不过是永恒生命的一段,“我”认为坏的事不见得是坏,好的事不见得是好,要从永恒的角度去看。
        从某种意义上看,苦难是化了装的祝福。即在苦难中你的人生得到历练,生命才有所扩展。但是对苦难之中的人这样讲,他会觉得我不需要灵魂的扩展,不需要生命维度的扩大,我要掌管自己的生命历程,掌管不了那就是苦难。所以,我觉得信仰的力量就是可以让你换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换一个角度来看人生。其实禅宗思想中也有提倡跳出自己和事情旁观的悟,旁观就总是要有个站的地方,站的角度,站的平台,而基督信仰就提供了这个平台,并且这个平台是用造物主上帝的话来搭建的,“用上帝的眼光来看”让你来反观自己和所处的环境。
        人是活在关系之中的,人跟人的关系,人跟大自然的关系,人跟造物主的关系,我们置身于这一切关系中,是按照每个人独有的价值观来安排的。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所以次序就会由于他人拥有另外的价值观而被打乱,甚至次序颠倒。有的时候你知足,有的时候你反叛,所以你的世界观就在不断地被撕扯、拧碎,精神濒临崩溃。如何重建呢?也是借着信仰,就是我说的另外一块平台,另外一个立足点。当你站在另外一个立足点,这个次序就不是由你来定了,而这个次序是上帝借着《圣经》来给你启示的,人跟大自然应该是是什么关系,人跟人应该是什么关系,人跟创造主应该是什么关系。当你接受这个次序以后,用这套次序来重观自己的人生,你就很容易把它拧碎,重构。所以就要一个外在于我们的世界观,而这个世界观只能靠启示而来,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信仰。我这样来做一个比较神学化和哲学化的简单解释。
        有人简单地说爱的秩序是一种上帝的秩序,那爱又是什么呢?其实正确的爱首先就是处理人和神之间的秩序(关系),爱就是一种正确的关系,而这种正确是从上帝那个角度来设定的。为什么也可以叫做爱的秩序呢,因为上帝本身也是爱。由此推及到人和人之间,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按着上帝(爱)本身的设定,这种正确就是没有出于“私欲”的偏误,这种正确的关系是真正的爱的秩序。
        宋晓英:我说一下我从你的讲释中理解的。宗教,基督教,佛教,本身都不是流,不是派,更不是帮。如果是把宗教看成流派或帮,那是狭隘的,虽然有好多人是这样定义宗教的。我觉得你的意思是宗教给人一种信仰,一种灵性的光辉,就是你可以超越个体,然后从总体上看事物,你说的平台就是一种灵性的光辉,或者是向上的、形而上的东西,是你超越这个东西。
        施玮:是这个东西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有一个立足点去反观自己的人生。否则,你是不能超越自己的。
        宋晓英:而且你说的这个爱是什么,经过我对宗教活动的调查、观察、体会,我的体会就是,宗教可以给人一种大爱无疆。我说过了,一个宗教在如此长的历史、如此大的世界范围内有影响的话,在我看来就是。因为看了好多,比如《黑皮书》,它里面就是讲人与人的关系分成一块一块的,分成区域,分成家族、种族、民族,然后分成阶层、阶级,然后分人种,把它分成好多种。其实基督教就是超越了这种“囿于”的狭隘,才有了灵性的光辉,或者形而上的光辉,一种可以从宇宙、历史的角度俯瞰人生,这就叫大爱。
        施玮:你知道,上帝给我,让我最感动的爱是什么吗?其实,最初上帝、《圣经》中最让我感动的爱还不是救赎,而是它的尊重。上帝可以尊重他所造的人选择背叛他或是顺从他。这种尊重我觉得是最大的爱,然后才有了当你背叛他以后不断地呼唤你,甚至当你想回来回不来的时候,他为你而死。我觉得最大的爱是尊重,可能我跟有些基督徒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大爱不是强迫一个人成为基督徒,而是我将所得到的、所看见的一种爱,或者这种观看人生的另一个平台和角度告诉他,将这位上帝告诉他,然后尊重他的选择。这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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