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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因为这些官员的到来,我突然改了名字,成了他们在敌后的“宝塔山”。他们一见到我,就握著我的手说:“可找到延安啦!”
        这一群人一来,就说:“中国形势大好。”我说:“中国形势什么时候不‘大好’过?就是文革的时候,那形势也叫作:‘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呀。”他们说:“不一样,不一样,现在是真的形势大好。经济增长速度全球第一,白领阶层月收入上万元。”
        碰巧,我们的官员刚说完这话儿,就有一个“社会工作学”教授的演讲报告。这位教授在广州发现有一些团伙,故意把儿童弄残废,让儿童作出凄惨状,沿街乞讨, 团伙头目从中渔利。这个教授说:一个社会工作者的任务就是要解决这些社会问题。他那些残疾儿童沿街乞讨的照片才在屏幕上放出来,我们的官员们就坐不住了: “这个老家伙,他从哪儿拍了这么多丑化照片?我们非得站起来驳斥他才行。”於是,“形势大好合唱团”的队长就站了起来,并且直奔讲台而去,打开他的笔记本 电脑,叽哩哇啦给下面一教室的教授学生做起形势报告来了。那报告还混长,会议主持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队长讲的英文大家都听不懂(幸好大家听不懂),会议主持请他停住,让别人也有提问的机会,他也同样听不懂。反正,报告长达半小时,左一拳右一脚,定要把那个敢说中国形势不好的洋教授打下擂台。做完报告,队长“啪”一合笔记本电脑,昂首挺胸从擂台上下来,嘴一撮,狠狠吐出一口二氧化碳。
        从此,我给那队长也改了姓名,就叫他“二氧化碳(CO2: "Chinese Officials" 的缩写)。” “二氧化碳”不知负了什么党的使命,走到哪儿都要给党当宣传队、播种机。他非常沉痛地问我:“为什么国际学生部竖著日本的国旗,却没有中国的国旗?”我 说:“国旗都是各国留学生从自己国家带来的,我们中国来的留学生没记著带国旗,记著带方便面了。”“二氧化碳”一拍脑袋:“嗨,我们怎么没想到带国旗呢? 戴教授,您放心,国旗的事由我包办。”二十天后,“二氧化碳”说:“国旗有了。我叫我的部下给您寄来了五十面五星红旗。” 
        五十面国旗!?这下可真是形势大好啦!五星红旗插遍美帝国主义的大学。
         “二氧化碳”对红遍全球的形势很满意。他代表“形势大好合唱团”向我提出了新要求:“戴教授,您能不能给安排一下,让我们和美国人民打成一片。”我说:“那满街都是美国人民,你们想怎么打呢?”“二氧化碳”说:“让我们看看美国的阴暗面。”
        很好呀,我把他们的愿望跟尤利太太一提,尤利太太立刻就把“形势大好合唱团”安排到“无家可归者收容所”做义工。她和尤利教授每个周末都去那里服务,到时 候就开车来接“形势大好合唱团”。这可是美国的最下层,最阴暗的一面。“形势大好合唱团”在收容所做义工,和无家可归者同吃同喝。他们干了几次,回来后 说:“他妈的,这些无家可归者吃牛肉,喝牛奶,还有蛋糕当甜点,赶上中国的中产阶级啦。这个美国真是他妈的......。”
        接下来,“二氧化碳”要求我安排他们到艰苦的地方去,看看美国的真正黑暗面。很好呀,这些官员也该吃点苦啦。时值春假,学校正好组织了两百多个学生到各地 去做义工。我就安排了他们或到芝加哥参加工会组织的工人罢工;或到新奥良去帮助科翠娜飓风后的灾民盖房子。一个星期后,从芝加哥回来的人说:“美国问题很 严重,但是奇怪,他们的工人自己就想来整治这些问题。工会权力大呀!”从新奥良回来的人说:“那盖房子的活儿可是把我们累死了。这是真正的洋插队呀。回去 说了都没人信,我一顿能吃十二只鸡腿。”队长“二氧化碳”去的是新奥良,不知怎么的,“洋插队”之后,他对美国的印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把“美国政府” 称作“我们政府”啦。他在跟大学院长汇报的时候,非常有感情地说:“这次,我是看到啦,我们政府对受灾百姓还是很关心的。特别是我们的大学生,那么多人, 有两三千人,从全国各地来,还都是自己掏钱做义工。个个都是活雷锋呀。”
        自从他们看到了“美国也形势大好”之后,他们对我越发亲切。这倒让我惶恐不安起来。一日“二氧化碳”非常严肃地跑来找我,说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跟我谈谈。 然后,神秘而严肃地对我说:“戴教授,您交代的六件事情,我全都落实了。”我大吃一惊:“我啥时候给你交代下六件事情呀?”“二氧化碳”说:“那天,您在 车上,说您有个同学在上海某大学当校长。我给您找到他了!这是第一件。”我叫起来:“他也不是我的旧情人,谁要你去找他啦?!”“二氧化碳”笑而不答,一 副工作主动的样子。然后,接著说:“第二件,是您交代的‘卖鸡爪子’的事。我已经给您联系好国内厂家啦。”我眼睛瞪园,大叫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 ‘卖鸡爪子’啦?我课不上、教授不当啦?!”“二氧化碳”依然笑而不答,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我要不能揣磨领导心思,还当什么官?停了一会儿,他卖关子 似地解释道:“您忘啦,那天您在车上还说:美国人不吃鸡爪子,中国人吃,中国人还把鸡爪子叫作‘凤爪’。”
        我顿时语塞。中国人怎么没把“为官”叫作“为凤爪”呢?!
        ......
        这群“官”回去之后,“电源”依然没给我送来教师。只是,送来的官儿级别小了一点,有科级的了。道路继续在买通。只是到了年终,我给学校和捐款人写项目成 果报告的时候,不知怎么编排才好。怎么才能让这些兴致勃勃的洋人懂什么叫“买路钱”呢?嗨,事儿到了中国就变得滑稽,对和错不是标准,是甘蔗棍子,啃那头 都有理。再好的主意,进魔术场子里转一圈,就从美人变成了兔子了,叫人哭笑不得。到这时,我对我妈的临终遗言:“进去时是美人,出来就变成兔子”算是有了 一个深刻的理解。
                  
        结论: 天与水违行
        
        虽然连著三年,我们都没有得到贫困地区的中国老师,但“电源”保证下一年一定能轮著教师了。这三年里,我们倒是年年去那个贫困山村服务。戴小观守了他那个 诺言,连著三个暑假都去那个贫穷山村看小孤儿“赵飞燕”。还收集了很多小人书给她带了过去。第三年爱丝蕾和尤利教授都来了。爱丝蕾抱了这个抱那个,除了 “赵飞燕”,她又看中了七个。七个一放到地下,她就搞不清谁是谁了,反正个个喜欢。尤利教授震惊不小,除了鸡要保护,他发现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还有这么多 孤儿也要保护。他对婴儿的尿布很不满意。尿布怎么能用了再用?他说:“扔了,婴儿的生存权是和平中心管的事。我一回去就给他们寄尿布。”一会儿他又发感 叹:“我们只帮助了一个杰姆,这里家徒四壁的农民却帮助了这么多杰姆。尿布,是我要送给他们的礼物。”
        因为“电源”的关系和安排,每年服务过后,我们的学生都可以到长江边的一些风景区去旅游一个星期。我们都是某市长的客人,又是“到中国来学雷锋的”(“电源”原话),所以,很被地方官员照顾。“电源”总算熬到了做“家长”份儿,说话管用了。从地方官员对他的评价看,他是“君子家长”不是“小人家长”。当然,这些评论是说给市长的朋友听的,也不能太当真。我对“电源”用我们培训贫困地区教师的钱摆平官员的做法一肚子怨气。
        第三年服务快完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穷山村其实离我们的祖籍古城并不太远。就几座大山隔著。我就对“电源”说,我不想去旅游了,我想带著戴小观到古城老家去看看。我自己也是七八岁的时候去过的。“电源”说:“你们单独行动,我不放心,我得安排人接送。”
        我们要去访问戴小观的祖籍,爱丝蕾当然要跟著去。尤利教授一听,也要跟著去。於是,我们四个人就坐上了长途汽车。山路迥旋,一路往南,过了几座山,景物就 和山北边不一样了。空气变得闷湿起来,山谷里也出现了水田和油菜花,一块一块不是绿得很年轻,就是黄得很知足。农民们戴著草帽,弯著腰在田里拔草,南方的 富足一点一点从他们手下显出来了。后来,公路就沿著双河走了,双河弯弯曲曲,河上时时有些蓬船漂著,小蜗牛一般。轮著有拱桥,还可以看见“小蜗牛”窝在一 个桥孔下蔽阴凉,甲板上蹬著两个船民捧著个大碗在吃米饭。只是河水黄浊,皱巴巴地微微抖动,不见多少波纹。等长途车离古城近了,我们就看见了一丛一丛的竹 子,江南的诗情画意都在它们的柔骨细腰上。只是,古城的城墙没了,四五座高楼大厦立在路口,像几个篮球运动员立在一群林黛玉中间,站得不是地方。
        我们一下长途汽车,举著牌子来接我们的居然是两个警察。原来,“电源”的熟人是古城武警队长,手一挥就派了手下的警车来接我们了。这让我受宠若惊。一到古 城就坐进了威风凛凛的警察车。不过,拿警车接私人的朋友用,不太好跟其他三人解释。所以,我干脆不解释。只管跟著警察走,让他们三人胡猜去。尤利教授和小 美人都坐过警车,只不过,那时是犯人,此时是客人。他们惶惑不解地看著我。
        怪事紧接著又来一件:趁我们不注意,一个客客气气的警官突然从腰里抽出一把剪刀,一把剪下戴小观的一撮头发。戴小观两手抱头,赶快躲闪,叫道:“干什么? 干什么?”警官赶紧停下,用古城土话夹杂著普通话解释道:“就剪了一撮,看不出来。”尤利教授摸著自己的头发问我:“这是什么风俗?我们每人都要剪吗?”
        警官说:这是他们武警队长交代的任务。队长一会儿和我们吃晚饭,他要自己来跟我们解释。到真吃晚饭的时候,队长并没有来,说是改成晚上亲自到宾馆来看我 们。陪我们一桌坐著的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许又都是一些什么官场“关系”。饭桌上,他们谈到县城里一个什么重要人物死了,此人长寿,他们说明天都应 该去参加葬礼,讨个寿。戴小观和小美人还年轻,并不稀罕讨人家的寿,他们俩计划明天去双河划船。尤利教授对我说:“要是婚礼,我倒想去看看,葬礼就算 了。”
        饭桌上只有一个人一句话不说,闷头吃菜喝酒。到付帐的时候,其他人就叫:“老板,老板。”。他就付了帐。一桌人还不走,点了烟一颗接一颗抽。尤利教授立刻 跑出去上厕所,上完,就站在大街上看风景,躲著烟味,不回来了。那个管付帐的“老板”就坐到我身边来,告诉我:他开了一个羽绒服工厂。他的女儿高考没考 好,本科是上不了了,能不能让她到美国上我在的这所大学。我说:“那她也得考试才行。”“老板”说:“我们不考,我们买。”我眼睛瞪圆:“你买?!”这样 的豪言壮语,就是美国最有钱的资本家也不敢说出口。我说:“你有钱,可你要的东西还没人敢卖。”“老板”并不和我争执,很自信地说:“你看,警察请客,叫 我来,就是叫我来买单。你以后有什么招待,招呼我一声就是了。都是小意思嘛。”
        哈,看来这个“老板”很舍得花“买路钱”,他要把我拉下水了。我心里又好笑又生气。好笑的是:现在,我也卷进了官场游戏。坐了人家的警车,吃了人家的白食,还无端有人要对我行贿。生气的是:“电源”多管闲事,谁要他的关照?我们自己来就不必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了。
        吃过晚饭,我们到街上闲逛。古城的主街上来往开著小汽车。走几步就有一座桥连著河对岸,过河,不再需要小船了。河对岸比主街安静,像是一片公寓楼。虽然老 房子没了,但公寓楼的一层全是各色店铺,上面住人,各家阳台上凉著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下层店铺的幡子一起上下翻动。店铺的幡子五花八门:“古城卡拉OK",“王老五豆腐干”,“新世纪网吧”,“美国加州牛肉面”,“双河茶楼”,“星巴克咖啡”,“理发足疗”,“桑那洗浴”,“拔火罐子世家”,“钢琴爵士”,“古城古董”,“何瞎子算命”等等,实在让我感到我们古城文化的包容性很大,所有享乐的东西都要拿回家来。
        在“古城古董店”里,我看见一块旧门匾压在几个镂空木窗之间,上面写著:“戴记杂货”。不知是不是我爸当年和王仲德一起讨糖果,捡铜钱的杂货店。我指出来给戴小观看了,若是,那好歹也是一点戴家人走过的足迹。也许,我们也就只能找到这么多了。可惜门匾太重,无法携带。
        我们正在街上逛著,又碰见了下午接我们的那个警官。他从警车里探出头跟我们打招呼:“古城好吧。吃喝玩乐,只要有钱,什么都有。”因为我给戴小观讲过王仲 德和我爸爸“炸花楼”的故事,戴小观就大声大气地问那个警官:“你们的花楼没有啦?”警官诡诘地一笑,拿手点著戴小观说:“小小年纪,小小年纪。”然后, 一加油门开走了。
        古城的事情都很滑稽,戴小观得了一个不清不楚的回答,耸耸肩,和小美人继续闲逛。我和尤利教授回宾馆。尤利教授回房睡觉,我在楼下剪头发。宾馆的理发店并 没有什么生意。两个理发师围著我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我几次说:很好了,很好了。他们依然能发现一两根头发不整齐。剪发总算完了,我高高兴兴上楼回屋。一出 电梯,看见尤利教授神色慌张,两手抱在胸前,在电梯口转来转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小姐来给他按摩,他付了钱,小姐还不走,要给他更多服务。他不知道 什么是更多服务,小姐就叫他不要怕,说:“你太太正在楼下剪头发,不会上来。”於是,尤利教授就懂了,逃出屋子,在楼梯口等我等到现在。我很奇怪,尤利教 授一句中文不会说,他怎么就能懂了这么复杂的意思。尤利教授说:“她画啦。先画了一个小人头发长,又画了一个小人头发短,然后,两个手在耳朵边作剪发状, 还画了个小钟说:三小时。她以为你是我太太。”
        这时我也明白了,原来我是被理发师们软禁在理发店里,给尤利教授创造条件去学习淫荡。这不,当天我们就看到了古城遗风。尤利教授说:“我等你,是要请你帮我和前台讲清楚:“我只要了按摩,没有其他。他们不能在我的信用卡上多拿钱。”
        今天算是这个花楼女子找错了人,尤利教授不是古城男人,道德标准严格,财务管理精明。逃出屋子也不是胆小怕事,而是立场坚定。我立刻到前台帮尤利教授把有关钱的问题说清楚了。
        我问大堂经理:“花楼女子原来不是都在双河对岸吗?怎么跑到河这边来了?”大堂经理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需求关系变化不定。”看来古城的男人呀,黑布 鞋换成了黑皮鞋,路越走越宽了。到了古城一趟,我还真有点理解了当年陈晓望为什么对纳妾嫖妓那么痛恨;王仲德和我爸爸为什么决定倾家荡产清洁民风。只是, 他们的革命终於也只能对著这遗风扔几个天地响,吓唬它一下了事。六十年后遗风犹存。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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