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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晚上十点多钟,武警队长来看我们了。一来就道歉,说有任务缠身,冷落了朋友。接著又跟我提了一串过去和的戴家沾亲带故的人,还说戴家是古城的儒商,要写进 县志,云云。最后,又面有难色地说到,想请我们帮他个忙。他解释了半天,我终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那个饭桌上人们谈到的重要人物是古城县长的母亲,八十 三岁归天,迄今作古两天,明天一早要出殡。老太太的长房孙子,现任县长的大侄子,在美国做生意,新娶了一个洋孙媳妇。他们等了两天,这对重要角色终於没有 能从美国赶回来奔丧。县长是个孝子,觉得面子一定要做,不能让人觉得后继无人。他自己只有两个闺女,他哥哥家的儿子是县长家唯一的香火。有两道古城规矩, 一定要长房长孙演示才行:一是,他们脚一落故土,就要剪一撮长孙的头发好明天随葬尽孝。二是,启棺出屋的时候,一定得要这个香火继承人在屋外跪拜哭喊,才 能启棺。古城不大,没有多少洋人来,而规矩又老又硬。正好我们来,他无奈之中,才想到要剪戴小观一撮头发,再请戴小观和他的女朋友去假扮一回,主要也是给 市民看的。反正古城的亲戚朋友也没几个人见过县长那个在美国混事侄子和洋侄媳妇。
        对此事,我犹犹豫豫,谁知道那个跑到美国去的官员子弟是不是席卷民财逃亡的经济犯呢?戴小观和小美人却以为这是一件助人为乐的事,也没什么困难,就一口答 应了。队长如释重负。又吞吞吐吐地说:下午强剪的头发已经交到他这里了,但最好能有一个带外文字的红包装著才吉利,子孙发展到美国了嘛。於是,戴小观在箱 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一个美国花旗银行给我们装钱的信封,上面有英文字,权且凑和。队长说:“这个好,这个好,财源滚滚。”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被街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喇叭铜锣声吵醒了。接著,就有电话从前台打来,说有警察在楼下等著了。戴小观和小美人一下楼,就有两个警察跳起 来把两顶二尺高的尖帽子戴在他们头上了,接著又给他们披上孝服,白麻孝服一直拖到地。尖帽子上挂下来的两个白绒球,在他们肩上晃荡。样子十分滑稽。就只当 是体验民俗吧,他们俩毫无怨言。
        然后,我们一行四人上了警车,直奔县长家。天上下著江南闷热的细雨,一路上,很多行人都戴了孝,也不知都是县长母亲的什么亲戚。多远就看见一片雇来的哭丧 团,哭得呜里哇拉。喇叭铜锣奏著丧曲,几百个男男女女披麻戴孝挤在路口,我们的车子一开进来,就听见有人喊:“来啦,来啦,总算接到啦!”接下来就是一团 混乱,我只来得及嘱咐了戴小观一句:“叫你干啥,就干啥。”这两个重要人物就给带进去了。一会儿,又有人把他俩推推攘攘给弄了出来,让他俩个跪在湿漉漉的 泥地上,又有人叫他俩磕头,喊:“舅爹爹,舅爹爹”。
        戴小观和小美人并不忌讳磕头,一下一下把尖帽子撞在地下,学著那个声音叫:“舅爹爹”。终於,一个县长母亲家的老长者从屋里出来,声音沉闷地说了声:“启 棺”。於是,哭声大起,丧乐震天。一个盖著红绸子的巨大棺材从屋里被抬了出来。有人推戴小观和小美人,要他们去枪棺材上财物,有米,有筷子,有果子,有笔 墨,有假印章,抢到了,要统统扔进县长家的米缸。财不外流,官爵世代。
        这道程序做完,又有人把四五根木棍塞到他俩的腋下。我想那一定是我在小说上读到的“哭丧棍”。於是,人越来越多,许多人都夹著哭丧棍。棺材走在最前面,后 面一溜披麻戴孝的小汽车,县长坐在最前面。一路缓缓向殡仪馆走去,如同国殇一样。县长不停从车上下来,跨过一堆烧著的纸钱,那些纸钱堆里还烧著一些纸扎的 小轿车,电视机和机器人,发财梦甩了牛车马车,直奔到了现代和后现代去了。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县长的后脑勺。我真想提醒他,嘿,您忘了扎车钥匙和加油站 了,您那车到地狱里开不动!您也忘了扎电视台,您那电视到了地狱连天气预报都收不到!您那机器人也没有带遥控器,到了地狱也不能给您当家奴使!
        浩浩荡荡的殡葬队逆著双河从城东往城西走,每过一座桥,就立刻哭声四起,前面的小轿车里往外扔钱币。桥一过,像电源开关切断了。哭声嘎然而止。就有几个要 饭的孩子跟上来捡钱。古城水多,桥多,路上,桥上都是哭丧的人,简直就像全城出动一样。哭丧人的唱词我一句听不懂,好不容易猜到一句,好像是:“县长就这 一个妈呀!”调子委屈得不行,好像当了县长,连妈都该比别人多几个。
        县长的妈是何人,我是到了殡仪馆才看清照片,搞清名字。挽联的大字横批上写的是:肖苑凤老太太千古。上联:相夫教子,两代县长光照古城;下联:多子多孙, 一世洪福文贯千秋。我这才恍然大悟,感觉倒了这个故事的滑稽。我们戴家的社会主义者戴小观居然带著他的共产主义小美人回到古城,给一个六十年前入不了“小 泉社”,被我爸视作不能和我妈同日而语的女人当了一回孝子贤孙。中国的事儿总是叫人哭笑不得。肖苑凤呀肖苑凤,我祝贺你寿终正寝。
        一撮戴小观的头发从我们那个花旗银行的信封里被人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戴小观缺了一撮的头顶上比了一下,验明正身。然后,用红线系著,钉在最后一根钉子上 被葬了下去。我不知这撮头发将来是在地下造反呢,还是发芽。但是,我却很快发现,肖苑凤其实并不是这个葬礼的真主角。真孙子的头发,假孙子的头发也并不重 要,重要的是这场面上的好戏。她的死不过只是一个借口,让这个古城县长可以有机会重新肯定一下他的权力和关系。紧接著棺材下葬,戏台主角就立刻公开转了。 最后一片哭声嘎然一停,人们就喜笑颜开地涌进了餐馆。
        古城中心的一个大餐馆上上下下都挤满了人,餐馆门口有人专门管著接受丧礼,餐馆里面一桌接一桌的美味佳肴被端了出来,主角当然就是“县长”,人头济济,我 连他的后脑勺也见不到了。这一顿午饭一直吃到下午五点。一餐的挥霍,大概可以养下几座大山那边一村子的“党”家弟弟妹妹们到上中学。这时候,我对“电源” 的怨气全消,和这个县长比,他真是一个清官好官了,很不容易地当著“想干点儿事的官”。
        戴小观和小美人算是长了见识,看到了什么叫“忠孝节义”。不知他们看出了没有:那资本家的沃尔玛剥削工人,而这个古城的县长占有著他的子民。资本家不是好东西,却还有更坏的。
        尤利教授皱著眉头说,有一个问题他怎么也想不懂:就是那些警察在这个葬礼中都是些什么角色?都是亲戚?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动用警察办私事,是尤利太太弹劾 我们前任市长的理由,但是,在这里,公事可以私办,私事可以公办,并不分得那么清,所以,警察的角色就跑到了尤利教授所能理解的语言游戏之外去了。
        本来,农民都是依附于土地的,千百年的故土难离形成了宗族。子民对父母官仰视了几千年。工业发展,城市兴起,人们可以不再以宗族范围群居了,那县长和肖苑 凤本来也不是古城人。可不知怎么的,万事到了古城,你就不是亲戚,为了利益也要结成亲戚;不是宗族,也得结成宗族。我们似乎只会按照这种家族式的人际关系 活。
        我从掉进古城的官场的经历,想到尤利教授提的问题,最后想到了我姥爷被开除出国民党,丢了手上肥官的旧事,这才算把新事旧事想通了。中国的官制并不是为资 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设的,那是为一个封建的宗族社会设的。我们仰著头,等著天上掉下来新制,新蓝图,就算这些东西都掉下来了,天上掉下来的永远也不可能是民 主。县长可以把警察当家丁用;警察可以把“老板”当钱囊用;“老板”则可以买到他想要的各种利益。这张关系网上的每一个结写的都是宗族社会的密码。它们很 功利地判断我们这个社会的对与错。我姥爷1928年反对的那场“县长老娘葬礼”,大概也不会比今天这个葬礼更铺张,更复杂,更权势吧?也不知今天还会不会有一个年轻的财政官,写一封我姥爷当年写的上告信。
        
        忙碌一天,戴小观和小美人没划成船,还在烂泥地里跪了几回,回到宾馆,换衣服洗澡。戴小观把脏衣服往地下一扔,兜里掉出一个签子。我捡起来一看,是个算命 的签子。问戴小观是怎么回事,他说:昨晚在街上逛的时候,看见很多人在排队,他和小美人以为是卖古城明信片,就也跟著排了,到了跟前,才知道是何瞎子算 命。他就抽了这个签子。认得签子上有“天”和“水”两个字。何瞎子说的是古城方言,说了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意思。
        戴小观抽到的是一个“讼”卦,“天”上“水”下,上刚下险。“冲突”的意思。也不是什么好卦。卦像反面有字:“<象>曰:天与水违行”。意思是太阳东升西落,天向西行;水从西流向大海,水向东流。所以古人认为天与水违行。
        我想著今天早上,古城县那群浩浩荡荡的丧葬队伍,他们从城东出发,逆著双河一直走到城西。纸钱飞舞,丧乐震天。虽说是葬礼,那声势也是铺天盖地,恢恢宏 宏。掉进那阵势里,想抗拒都抗拒不得。突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溜小人儿:打头的是我姥爷,其次是一群“小泉社”的地下党,接下来便是“电源”,“克星”等等 实业派,也许还有我自己,这只队伍是那么小,像一条细流,逆著天的方向弯弯曲曲地走过来,他们迎著丧葬曲走,口里吟诵著明天的诗。这群小小的诗人队伍,一 会儿就被热烈的殡仪队人群冲散,消失在满天飘舞的纸钱里。他们原是一本正经去送葬的,却在葬礼中给自己唱了一段不伦不类的“美人吊”。在一个行将死去的天 底下,他们的事儿还没做完。三千年的老天是很低很沉的。我姥爷1928年反对的腐败,到2008年依然还在,我父母1948年反对的封建陋习,到2008年依然还在。就是八十年代的实业派们飞快建起的高楼,恐怕也只是换了壳子,未必挡得住三千年建立的封建家族关系。
        “天与水违行”,我们连反封建的路还没走完!
        我们的理想没有一个正中了目标,美人一代一代在皇天厚土之间变成了灰溜溜的兔子。但水还是流著的。到了这一刻,除了一顿好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做了。好在世界日日变小,还有多远到明天,下面就看悦悦,戴小观和小美人他们的了。
        
        2007年12月完稿,2008年1月,2011年1月两次修改于奥马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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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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