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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后来,大家又转向李野王,要他讲他的二次入狱。李野王说:“我下的是红卫兵私设的监狱,也就是戴高帽子游街,没什么新鲜事。免了。”陈晓望说:“我替他说:他十年没发工资,每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生活费。后来,平反了,补发了一大箱钱。他跟'组织'赌气,当时就把那一箱钱都交了党费。”
        於是,大家又笑,说:李野王真迂腐,至少也该留下一点聚餐费呀。李野王大气地一笑:“我们当年革命,哪里是为了钱呀。”
        我爸这下来了劲,又说了一遍和王仲德挖自家祖坟,在花楼炸天地响的故事。提到王仲德,这几个人又回忆起在台城和陈公馆讨论反腐败、建立新政权的事。说来说 去,似乎倒是那个肖苑凤过得最好,她一解放就和四川的男朋友断了,嫁了一个军队的工农干部。那个工农干部退役后,被“组织”派到古城,当了古城的县长,带 著肖苑凤住在古城的双河边。船泊东吴雪,鸟歇芦花池,无风无浪,偶尔还开个赛诗会,写一些追星星赶月亮的闲诗,正合了肖苑凤的气味。
        说到肖苑凤,李野王解嘲道:“你们两个女同志也别后悔,各人要的东西不一样。要论诗才,你俩都在肖苑凤之上。只是你俩写了首大诗,把自己也写进去了。这倒叫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大家,我一直极力崇尚的‘整风’整到我们自己最单纯的头上了。”
        我妈说:“我们也不后悔,毕竟我们推翻了一个旧制度。封建陋习,嫖娼纳妾给我们这代人反掉了。”            
        ......
        又十几年之后,照片上的老人差不多都死了,只剩下李野王还像一个打鬼钟魁一样活著,跟陈晓望四十七岁才生下的女儿李和平住在一起。我回国时,去看他。他捧 著一张报纸,神情哭笑不得。李和平说:“别看了,小戴来看您啦。您又不是反贪局的,当官的骄色淫逸您管不著。”李野王站起来,腰板挺直,脸上的苦笑变成慈 爱:“小戴来了?小戴呀,今年清明我刚去看过陈晓望和你父母,我在他们坟上念了首诗:‘中国中国奈若何?!'”
        过后,李和平悄悄对我说:“你妈你爸还有我妈幸亏十几年前死了。要不然,他们要跟我爸一样痛苦。地球转了一圈,路又走回去了。他们当年要反掉的东西﹐一样不少地回来了。他们的学生运动失败了。”
               
        3. 中国故事:我们的实业兴国梦
        
        让我的父辈在耆老之年如此失落,是我这一代人的不肖。我们吃他们的“精神饭”长大,结果,却吃出了一头的反骨。我妈后来是平了反,还当几天某钢铁厂的厂 长。还没干事就到了年龄,退居二线。二线,也是重地,在她的“太平天国梦”里,能让她工作就是对她事业的肯定。她对家务事不屑一顾,不洗碗,不买菜,不织 毛线,不洗衣服。这些小事儿都不革命,她老人家一到了星期天,就带头去厂子里通阴沟,除杂草,也不知凭什么这些活儿就能红彤彤地具有重大历史意义。有几个 想升官的人,看她一个老太太顶著个大太阳,把阴沟里的臭水往外掏,碍著面子也来跟著干几下。过后,就有人家的孩子来嘲笑我,说我妈是“阴沟厂长”。我对我 妈说:“您通什么阴沟?有本事您造汽车呀。您那厂子不是叫钢铁厂吗?”
        戴小观听我讲到这里,对我很不满意。他说:你不该对姥姥那样,她为大家服务,这是好事呀。爱丝蕾的父母到现在不是还供著杰姆。总不能就叫她妈是“流浪汉市长”吧。
        戴小观说的是无家可归者杰姆。在我们住的那个小城,很多人都知道杰姆。杰姆每天按时到图书馆去看书,按时从图书馆回来。他衣著整洁,手里整日有一把带弯头 的雨伞。街上人家养的狗看见他走过来就会跑过去,摇头摆尾要他拍。杰姆认识街上人家养的每一条狗,他的黑提包里永远放著一些给狗吃的零食。偶尔也会有一条 无家可归的狗,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图书馆门口。杰姆对家狗野狗一样尊重。他把它们一律叫作“弟弟”。碰见人家的狗胖了,杰姆就会很绅士地弯下腰揉狗肚子, 嘴里关切地说:“弟弟要减肥了。”
        杰姆是一个有文化的流浪汉。他不愿在工作的压力下生活。十二年前,他来到我们这个小城,在街头公园流浪。有一天,他在尤利教授家的露天阳台上过夜。以后, 就天天在这个阳台上过夜。尤利夫妇也就认可了杰姆的行为。并且允许杰姆到他们家看电视和洗澡。只是不能在家里住。因为住在尤利教授家里就不是无家可归者 了,就不能领政府发的食物卷了。
        尤利教授家的阳台上从来就有杰姆。爱丝蕾和她姐姐从小就跟杰姆一起看电视,一起遛狗,杰姆就像是他家的一个成员。但是她们不懂为什么一到睡觉的时候,杰姆 就跑到阳台上去了。天热的时候,她们也会挤到阳台上去和杰姆一起睡。前些年,尤利夫妇觉得两个女儿大了,家里的阳台上总睡著个大男人不是回事。於是,他们 决定把车库打扫干净,让杰姆搬到车库里去睡。这可不是一件好做的事,得非常谨慎。因为杰姆非常敏感,自尊心很大,会发脾气。
        譬如说:杰姆平常都只喝巧克力牛奶。有一次,有个邻居好心送给他一瓶白牛奶。杰姆就发了脾气,说:“你这是侮辱我。别以为我是无家可归者就见什么牛奶都 喝。我情愿没有牛奶喝,也只喝巧克力牛奶。”大有非楝树不栖,非礼泉不饮的架势。还有一次,尤利太太付给他八块钱一小时的工资,请杰姆帮她打扫两小时院 子。杰姆说:“请我干活的最低工资是十五块钱一小时。八块钱一小时的工资是辱没我的才能。”尤利太太立刻道歉,说:“那我自己打扫,您就歇著吧。”但是, 后来杰姆还是接受了尤利太太的十六块钱。他说,他同意接这个活是因为在尤利教授家的阳台上住了十二年。结果,杰姆接下活后,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根杂 草都不留,不仅打扫了尤利家的院子,连尤利家住的一条街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一干干了八个小时。尤利教授回来说:“我们没叫你打扫大街呀。”杰姆又立刻 发火:“我告诉你我的工作是上等质量的。你要雇我干活,我就是这么干的。”尤利太太要再多给他钱,他又发火:“你又侮辱我啦。说好两小时的工作,就是两小 时。别以为我是无家可归者就会多要钱。”
        结果,尤利夫妇的搬家计划失败。任那个车库有多干净,杰姆看也不看一眼,依然住在尤利家的阳台上。尤利教授把警察法庭不放在眼里,拿杰姆却束手无策。真是一物降一物。人人都有生存权,鸡鸡都有生存权。平等就是这么个好东西。
        我知道家史盒子里的故事,对戴小观来讲,像是天方夜谈。他谈的事儿和我谈的事儿在两套道德价值体系里。说起来都是“助人”。尤利家对杰姆那叫“人文主 义”,咱们这儿叫“为集体牺牲个人”。人家那个“人文”是文艺复兴反封建神权之后发掘出来的人性中的美和善,叫“理性”;人也就那点儿东西使自己区别于禽 兽。我们这个“为集体牺牲个人”是几千年封建宗族社会里最好的文化美德。人靠家族关系活,自是应该以种族利益为重;工蜂靠种族而生,为种族而死,这点儿本 事,昆虫动物也玩得转。就算活出了“性”,“人”还没活出来呢。
        我对戴小观说:“你不懂,一个国家穷得连豆腐都要计划供应,她哪里能搞你脑袋里的那些个'主义'。所以,到我这一辈,我只想一件事:兴办实业。”也就在这个时候,戴小观说他可以从共产主义变成社会主义。
        
        说起来“兴办实业”这样的事,我们戴家的祖上早就已经办过了。可到了我这辈子,倒成了件新鲜事,一切从头开始,而且举步维坚。这就使我有很多理由批评我的 父辈们“穷折腾”。他们“穷折腾”的直接后果就是让我一步进入社会底层,看到了那些让他们“明天诗”变味的东西。这是他们从戴家大宅子走进革命文人圈子的 道路上没有见过的。
        戴小观第一次闹事,就上了正路:要和平,要正义。我父母第一次闹事也很壮观:反政府,反封建,消灭剥削阶级。我第一次闹事是:要改革马桶盖子。跟他们不能 同日而语。但我从基础做起!戴小观有小美人当他的小情人;我妈有王仲德,后来是我爸当她的革命爱人。我十七岁时的小情人是和我一起在红星马桶厂搞“改革马 桶盖运动”的同盟——马木匠,地地道道的人民。
        多少年后,马木匠变成了老马木匠,手指粗壮,头发粗壮,额上的皱纹也粗壮。我们碰到一起谈到马桶厂的故事,我对他说:“当年有语文老师说:会写诗又怎么 样,还不是去做马桶了。可你是知道我的,那时正是我想学好的年纪,想当英雄。天天跟自己做斗争,要:‘干一行爱一行’。爱马桶是容易事?谁能爱给我看看? 结果,我还真爱上了,一周做90个马桶,个个又红又亮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比我还大两岁)。每个马桶底上,我还签上名。(换句话说:每周90个人,要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马木匠说:“不仅如此,你还写了不少‘马桶革命诗’: ‘马桶工人志气大,天大困难也不怕,马桶工人志气高,放个臭屁冲云霄。’” 
        这歪诗,我不记得了。如果马木匠记得是我写的﹐那一定就是我写的了。不过﹐我记得我爱上马桶以后的事:春天来了。有大学上了。我是一身的使命感,就想立马 实现现代化。奇怪的是,我上大学后反得了一个嗜好:逛南京的各家杂货店。一进去就直奔“马桶部”,然后,翻马桶,把头伸进每个马桶里,一个一个找。找到有 我签字的,就好不欢喜!立马抱起来。那都是我生的女儿!
        想起这些奇怪又好笑的旧事,我就对老马木匠表忠心:“那时,一看到那些瞪著两个土气横秋的小圆眼儿的马桶盖,我就会想念你。”
        这么多年,马木匠没穷没富,也没兴趣跟我叙旧情。他盘腿坐在一张二十年前他自己打的木板床上,那张木板床放在他家厨房里,充当“沙发”用。他儿子媳妇住了 他家正房。马木匠一欠身,凑到挨著床头的煤气灶上点了一只烟,说:“他娘的,看看现在这满街堵得心烦的小汽车,我真奇怪我们当年那个‘改革马桶盖运动’居 然还失败了!”
        
        好梦和野花一样,哪里都能长。你把它揣进厅堂,它叫“雅趣”,你让它开在马桶厂,它叫“幽默”。我们中国人的好梦可以一开就是一片,一觉睡醒,梦就失败了。再一眨眼,却又是“遍地尽是黄金甲”,你要的美人成了黄巾军,正在那灯火阑姗处开怀痛饮。
        我那“改革马桶盖”的思想起源于毛主席逝世那一天。那一天,我们全厂工人都在“化悲痛为力量”。大家闷头闷脑地做了二十四小时的马桶。我和马木匠蓬头垢 面,好像非要自残一下才能解决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头上的红太阳没了,一滴水和一只工蜂迷失了方向。做到天亮的时候,“改革马桶盖”的思想就从我的头脑里 冒出来了。於此同时,老师傅王均发提著毛笔和大红纸来找我,要我替他写张“决心书”。他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写,不准改我一个字。”在非常时刻,人头脑 里都往外冒思想,都是历史性的豪言壮语,自然句句为真,别人改动不得。我替王均发写道:
        
        王均发向毛主席表决心:
        毛主席,您走好。木工组长王均发请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一定做到:大小马【‘桶’字不要写】盖两面光,产量像一座山,质量像一朵花,全组团结得像穿一条裤子【厂长口号一定要写】。
        
        “马桶盖”问题既然已经提到了毛主席面前,那掀起一场运动似乎是势在必行。用马木匠的实在话说:“不改,连媳妇都找不上。”
        我拉著马木匠和几个年轻人到厂长办公室,讨论在那个非同寻常的二十四小时里,从“一滴水”年轻的脑袋里冒出来的新思想。我盘算了几天,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高呼改革马桶,确保改革马盖。
        红星马桶厂在一节废弃的旧铁路边上,就了那节路基的高坡,在坡下搭了一两间半地穴式的厂房。“厂长办公室”就是堆在厂子门口的一堆木板,窦厂长厚嘴唇上黏 了一颗纸烟,坐在那堆木板上晒太阳。眼睛像两个蝌蚪,鼻子像一只蛤蟆,脖子上一堆肥肉是洪水猛兽,挤得黑领口破坝决堤,钮扣挂在一根残线上抖动。
        我说:“厂长,我们太落后。人家国外都用抽水马桶,我们还用这个红灯笼一样的木头马桶,怎么对得起毛主席?我们起码应该改做塑料马桶。”
        窦厂长的两个小蝌蚪眼变细变弯,一边一粒“嘲笑”在里面跳著:“你们以为塑料马桶好?那玩艺盖起来是一点气不漏,可等你再一打开,那个臭呀,冲你三间屋子。谁家能用那个?”
        王均发一群老工人哈哈大笑。我早猜到一下子全面改革马桶困难很大,就退了一步:“那我们至少可以做塑料马桶盖。”
        窦厂长说:“你以为塑料比木头好?怎么人家结婚都不用塑料家具,要红木,松木的?连棺材还要木头的呢,你见谁用了塑料棺材啦?”
        王均发一群老工人又笑,“塑料棺材”?这可是他们听到的天下奇闻。我只好又退了一步:“那您给我三天假,我到上海塑料马桶厂去看看。”其他几个青年人也一起叫起来:“给我们三天假到上海学习!”
        窦厂长说:“你们闹什么闹,别以为毛主席死了就没人能管你们。我们还有华主席。”
        於是,我们的“改革马桶盖运动”还没开始就被打了一闷棍。不过,爱情却在威胁中产生了。马木匠把我拉到一堆木板后面,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你走,到上海。拼了我自行车不买啦。”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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