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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日本人一走,古城的男人们在祖宗祠堂前放了一些鞭炮,跳了几回高翘,就坐在双河边的茶楼里打起麻将来。古城依然是一大群亲戚、远房亲戚、八杆子打不到边的 老亲戚挤在一起的大鱼池。一条双河,绿水轻流,一路折迭起无数三角形的小波纹,吟诵著“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能让梨”,从这家门口流到那家门口。女人 们穿著藕色的绸褂子,前襟别著两朵白兰花,聚在河边,你一下我一下用捣衣槌捶打男人穿脏了的马褂。很快古城的老规矩就又依次还原了:食不厌精,赌无昼夜, 上下有分,尊卑有序。
        古城最高的楼是河边上的“圣贤书楼”,与书楼隔河相对的是一片白墙青瓦的旧房子。一到傍晚,古城的文官武吏总要喝了个半醉,似醒非醒地迈著文皱皱的步子, 穿过圣贤书楼的大堂,踏著戴著露水的青草,把方口黑布鞋打得微微有点湿,划一只小船悄悄地渡到对岸,钻进那一溜白墙青瓦的旧房子去拾春。那些房子叫“花 楼”,有高有低,青瓦沿著房子的白墙走,棱角翘著。花楼里住著一些外地流落来的歌妓,她们来到古城这个江南水乡,也就不想再走了。双河的水柔得很,很快, 她们的皮肤就变白,她们手指就变软。古城的男人在这里过几个甜甜蜜蜜的时辰,再怀著一颗酸溜溜的心回家来,绕过家里的黄脸婆,躲进书房里,在黄宣纸上写下 一首怀春的诗。千年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年轻人的眼睛比成年人健康,他们容不得腐蚀了的生活。从野猫溪回来的热血少年,在山上历尽艰辛,唱的都是《大刀进行曲》和《团结就是力量》,回来后听不得 那些“桂花油,娘子头”的亡国之音了。於是,我爸和王仲德领头,在古城闹了事。他们要抄“花楼”,遣送妓女还乡,清洁民风。这个反腐败计划让所有从山上下 来的高中生兴奋不已。消灭妓女成了他们实现兴国梦的第一件事。
        我爸先领著野猫溪的同学到自己家去打劫。要干大事,就得有国无家。闹事成败的关键在於他们能不能弄到“谴散费”。戴家是古城的首富,在上海开著机械厂,在 古城开著布店,药房,杂货店。野猫溪同学明道暗道同时走,王仲德跟著我爸先来到戴家开的杂货店,坐在柜台上要糖果吃。伙计讨好我爸,说:“小大爹,糖果随 便吃。”还故意把收客人的铜钱扔到钱缸外面,戴家的规矩是:掉在钱缸外面的铜钱都是大小少爷的零花钱,小孩子可以自己去拣。这两人在店里捡了半天,捡到了 小半布袋的铜板。晚上,大家头对头数了数,还不够谴散一个妓女。所以他们还得走暗道。
        我爸爸说他叔爷爷在清朝的时候有战功,战死后,头找不到了,不能全尸。慈禧太后赐了他一个金头,下了葬。只是不知墓地在哪儿。要是能把金头挖出来,谴散费 就有了。於是,这群十八九岁的同学少年就跟著我爸爸去挖金头。才找了一个晚上,被我二叔一个刁状告到我爷爷那里,我爸爸挨了一顿痛打,我爷爷骂他是“胆敢 挖祖坟的逆贼!”我爸爸从家里逃出来,跟他的双胞胎弟弟分道扬镳。后来,我二叔跟了国民党,到了台湾;我爸跟了共产党,娶了我妈。二十年以后,戴家的祖坟 还真的就给我父母的学生,一群唯物主义的红卫兵给挖了。只是金头依然没找到。
        由於资金短缺,野猫溪的同学少年只能买了一大袋天地响鞭炮。天一黑,划著一条戴家的小货船过了双河。大家都穿了黑色的学生制服,以示新人新风,挑战腐败的 封建制度。这一夜,双河上无风,青蛙的鼓噪高一声低一声,不时有鱼儿浮到水面,摇一下尾巴又一头钻下去,一河的月色就无声地活动起来,又一圈一圈悄悄碎 了,像心思满腹的样子。戴家的小货船载了五六个野猫溪同学向对岸划去。
        “花楼”里的灯火正旺,古城男人每天的老故事刚拉开了序幕。突然,一袋天地响鞭炮被同时甩进了好几个“花楼”的高堂屋,炸得如同地震。男人圾蹋著黑布鞋, 女人尖叫著跑出来,一路有人高叫“失火了”,“抓毛贼”。於是,就有人敲响了“花楼”防盗防火的报警铜钟,一时间,“花楼”里突然有了一种次序:所有高高 矮矮的窗户灯火通明,家家户户传出敲锅,敲盘子,敲面盆的声音,一片叮叮匡匡的响声。还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在窗口晃动,像皮影戏里的好汉和美人;接著,妓女 们举著油灯,男人们打著火把大呼小叫地冲了出来。女人们往戴家小船上扔烂菜帮子,男人们往戴家小船上扔石头。
        原来,腐烂了的老制度也不是好惹的。野猫溪的同学们一紧张,猫著腰,全逃回了自己的小船,拼命往回划,好像自己真成了纵火犯或者毛贼。“革命”的大计划暂 时也忘了。等逃到芦苇丛中,才你推我,我推你,哈哈大笑。一是笑那鞭炮炸出来的狼狈混乱,二是笑自己胆小如鼠。虽然一个妓女也没消灭,但“暴力革命”玩过 了一回。
        这段好故事,我爸说过很多次。每次,我爸一讲完这段光荣业绩,我妈就会说:早知道了,就为这,老仲(王仲德外号)还落了个坐牢的口实。
        在营救王仲德出狱的时候,我爸和我妈来往密切,结果,戴家出保钱。我姥爷保人。姥爷禁不住我妈的吵闹哀求,保了王仲德。王仲德在监狱里对他在古城干的“暴动”供认不讳。本来也不是悬案,保钱保人一到,国民党就把王仲德放了。
        王仲德从监狱里出来时,蓬头垢面,不过精神很好,想立刻回中大参加闹得正热烈的学生运动。中大地下党认为他已经暴露了,且在监狱里写了供词,得要通过组织 的重新审查,不益继续呆在中大。李野王竭力替王仲德申辩也没有用。组织还是把他派到偏远的山区去教书,搞土地革命。王仲德大学还差一年毕业,叫他走,他就 走。为了眼看就要成功的事业,个人委屈和读书立业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不幸的是他在乡下得了疟疾,没有医药。病重了以后,他让学生替他一天给我妈写一封情 书。可惜这些“革命爱情”在文革中都叫我妈一封一封烧了,残存的两封,都没有什么私情。
        我妈那代人的毛病是:离了组织和权威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他们反对国民政府,自己却也是活在一个扩大了的古城大家族里,要有个族长镇著。大家都是江河里的一 滴水,时辰到了,反一个社会,波澜壮阔,巨浪滔天。只是浪头落下来还是一样的君臣关系。人活得很大,却找不到自己。大浪小浪明争暗斗,一滴水却连隐私都不 能有。一个没有隐私的人,只能是画在宣传画上的人。
        王仲德病重的时候,曾叫我妈来看他。我妈打了包袱就要走,在长途汽车站被“组织”截了回来。已经暴露了一个,不应该再暴露第二个。王仲德后来死在去县城医 院的山路上。身边有四个抬担架的学生和一封尚未来得及寄的情书。我妈从来没有跟我描述过王仲德死后,她的心情。我偷看过王仲德的情书后,对我妈最终没有赶 到乡下去看王仲德非常不高兴。这算是什么爱情?违反人性。那“组织”也管得太宽,人家的爱情不过是附丽在你的事业上,你却叫人家生死不得相见。若换了我, 去他的“组织”,天塌下来我也要去。暴露了怎么啦,了不起和情人一起呆在乡下不回城里来。我曾经问我妈:“爱情价更高”在你们那批地下党中是怎么理解的? 她说:“老仲若不死,能写好文章,他的文笔像鲁迅。”这一点,我在王仲德的情书里并没有看出来,不过,我妈这样的回答,像宣传画上的人说的。
        
        王仲德那封未寄出的情书,是他残存的两封情书之一。大概是后来辗转到了我妈手里,进了我们的家史盒子。很短,我也读了给戴小观听了,那里面还提到我爸爸:
        
        ......戴文天[就是我爸]有个叔父给汪精卫当御医,呆在上海搞“曲线救国”。戴文天上大别山时,他叔父悄悄给戴文天和他的双胞胎弟弟两瓶治疟疾用的奎宁,说:到了山里,这药就是黄金。
        大别山里,蚊子大得像飞机,疟疾是山民的常见病。我们在野猫溪实在没吃的时候,就戳弄戴文天卖一粒奎宁,然后,几个要好同学去开开荤。后来,有个同学说: 这是汉奸药,不能吃。我们不食“周粟”,却依然食周国的野菜,这算什么抗日?戴文天说:这药不是日本来的,是美国药。我当时很馋,说:夺了日本人的枪支子 弹还可以用来打鬼子呢,那药就是敌人送上门的子弹。我们换了炒猪肝吃,这是“以夷制夷”。
        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少吃两次炒猪肝,说不定还能省下一粒奎宁给我自己。如今只好独吟<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我很喜欢王仲德的这封情书。人到临死还有幽默感,看样子是得有点浩然之气才行。我跟我爸说:“我妈这个人不懂爱情。王仲德到死她都不去看,跟您结了婚又动 不动就吵架。对自己的小孩子还要专政。好像她一坚持,就能真理在手;一宁死不屈,就是英雄。搞不好她坚持的是个谬误,死是个白死呢。我要是男人,情愿找个 什么肖苑凤,也不找她。”我爸说:“胡说八道。肖苑凤哪能跟你妈比。小爱情才整天挂在嘴上;大爱情是‘不风流处也风流'。”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戴小观依然是共产主义者。再下面,他祖辈的“大爱情”,“大风流”,他就不能理解了。而他祖辈们的“昨天”终於没有走到他们“诗里的明天”却变成了“现实的今天”,“美人”变“兔子”居然也有历史效应。
        照片上这群“地下党”四十年后,在我家聚会的时候,到是咧著嘴又说又笑的。说的那些两次入狱的故事全无风流可谈,不过关键的时候,却也有一种“大风流”的气质像苦笑一样挂在脸上。“小泉社”里没有第二次坐进监牢的人,只有死在1948年的王仲德。
        陈晓望是48年被国民党特务半夜里公开从 女生宿舍里抓走的。她演了活报剧,嘲笑物价飞涨。陈晓望的哥哥立刻上下活动,卖了一些家产,找了父亲的老部下,在共产党没解放南京之前,把陈晓望赎出了监 狱。他叫陈晓望跟他一起到台湾,陈晓望当然不走。一解放,陈晓望就把这些细节跟组织报告了。然后,就去解放大西北,腰里别著手枪,亲自清理过重庆的两个妓 女窑子。
        陈晓望再次进共产党监狱的时候,顶的罪名是“台湾特务”。抓她的“组织”并不了解中央大学地下党的活动。他们从红区来。他们说:如果你不是台湾特务,为什 么国民党军人要保你,没交给你特殊使命,你能活著出监狱?陈晓望申辩道:“那是我哥,他当然要保我。我的共产党身份并没有暴露,不过是个学生,怎么就不能 活著出来?”“组织”就说:你不老实!把陈晓望判了二十年。那时候,她刚二十七岁,和李野王结婚才一年,正准备生孩子,虽然还没怀上,孩子的名字已经起好 了,叫“李和平”,男女都能用。
        后来,文革闹起来了,走资派要关进监狱的越来越多,监狱没地方了,就把她这样的老犯人关进了动物园。她被关在长颈鹿旁边,笼子上的牌子写著“台湾特务”。 本是当作一种革命挖出来的成就展览给人民看的。陈晓望说:“关在动物园的坏处是:小孩子往长颈鹿笼子里塞草,往我的笼子里扔石头;好处是:李野王买一张五 分钱的门票就可以来看我。比张生见崔莺莺还容易,连红娘都不要。李野王还趁人不注意往笼子里扔泥团子,泥团子里是情书。”
        陈晓望,让我喜欢。她的动物园爱情确实风流。比那些哭哭涕涕,喊冤叫曲的文革故事来劲。像个地下党。倘若她当时尚未结婚,和李野王来他一个“动物园婚礼”,那才可以编个史无前例的爱情故事呢。
        我妈是从家里被国民党特务抓走的。抓她的理由是:小泉社的成员都参加了游行,发起人必得承担责任。我姥爷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花钱买通各色人物,把我妈保了出来。结果,到我妈二进共产党监狱时,她的罪名就是“叛徒”。因为,没有牺牲就是叛徒。
        我妈在文革中的待遇比陈晓望好一点。她没进动物园,进的是小孤山火葬场。这次“组织”分配给她干的事儿是发送骨灰。那时“组织”把我妈叫做“行尸走肉”。 每天,死人烧了,家属哭哭涕涕,站在院子里等著骨灰,就有亲戚朋友凑到我妈掌管的小窗口来,哀声细气地请求:“多给一点”。就像买碗面条,要汤水时说: “多给一点”一样。我妈就说:“我尽著一盒装,您要相信组织。”那段时间,“组织”是我妈的口头禅,她每天都相信组织迟早会把她的问题搞清楚。
        文革中,火葬场工人也罢了工。两派武斗打死的人都放在小孤山火葬场门外面,死人也分两派,没人管不行。我妈不是工人,不能罢工,所以,她就得了个日夜不得 下班的工作:看死人。至今我也想不懂死人要看著干什么?他们又不会跑。我妈说:“半夜里,风声鹤唳,没灯没电,几颗鬼火一样的星星在头上闪著,我在死人中 间走来走去。大声念诗给自己壮胆: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我来了。” 
        几张缺了牙的嘴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这就是我妈,吃精神饭就能活。看守死人也要看出英雄气概, 断然就把地狱里的贪官阎王给废了。谁轮著这样的精神导师,谁运气,谁轮著这样的妈,谁倒霉。可惜了她还学的是文学专业,一辈子也就写了一些检讨书和批判稿。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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