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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克星”和大家照了像,急急忙忙又要走,说:“没办法,还有饭局,国家要评重点科研工程,我还得请两个评委吃饭啦。人际关系就是一种资源,得不停开发才 行。我不像你们,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万事不求人。项目得不到,咱科研经费要少好几百万。”我说:“‘克星’别走。大家正高兴呢。科学还搞人际关系呀?你 这会儿最该回避评委才是。”“克星”苦笑笑:“小戴你是故意幼稚吧。咱这儿要正路歪走,歪路正走。废掉人际关系就跟攻克癌症一样难。”我说:“‘克星’还 是始终没忘‘攻克癌症’的目标呀。”“克星”说:“那时少年轻狂。癌症是基本没治的,就是基本没治的。造成癌症的原因太复杂,太复杂。识别癌症细胞又不容 易。再好的抗癌药也不过就延长病人几个月的寿命,还有负作用,谁吃呀?人家国外的癌症研究转到防癌为主,我们怎么防?空气污染,水污染。我灰心啦,灰心 啦。跟你们这些老同学说句实话:我要这笔科研经费是盖楼用。盖病房给病人住,盖宿舍楼给医生住。病人多,医生就要多呀。”
        我们“振兴社”的这些人,像一把铁屑,被甩进了一个大磁力场,官场有官场的磁力线,商场有商场的磁力线,就是在学术圈子里混,也逃不出那个圈子的磁力线, 铁屑在磁场里跳两下,也只好按著各色磁力线的方向找自己的位置。本来嘛,过去那些革命者拿著大铁棍子在磁场里乱搅和了一通,磁力线还不照样立刻还原。我们 这代“实业派”又能怎么样?我们当初想要的也不过是:“房子新”;人旧,关系旧,制度随它便,白猫黑猫都行。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电源”拍著我的肩说:“我答应你的事儿基本做到。”        
        “什么”我问。
        “把马桶厂变成汽车制造厂呀。电,源源不断。”
        “学经济的”跳过来,叫道:“我说你是污染源吧,你还不承认。我来的时候路上堵了一个半小时。这汽车污染总是你批准的吧?!”
        有同学笑道:“吃醋啦,这么多年还吃市长的醋呀。<红楼梦>里的'护官符'还得重背几遍。”
        我决定说一句笑话,替“学经济的”解围。我说:“马桶换了,不知来拉屎的屁股换了没有。”周围的“正人君子”们一愣,接著大笑,说:“小戴尖刻的劣根性是改不了了。”    
        我也没想到,他们怎么就从“屁股”谈到了男女。这拨老同学一下子来了个结尾高潮——热闹起来,说是现在还真正坚持一夫一妻制的大概就只剩下“电源”了。“电源”自信地一笑。这一笑倒还是当年说“源源不断”时的味道,让我喜欢。
        有个男生说:“这年头,女人有钱了,就去买衣服,这叫消费。消费是女人的乐趣。男人有钱了,也得去消费呀,他愿意把钱花在女秘书身上,这是男人的乐趣。要是那女秘书乐意接,老婆也能容忍。很好嘛。这是一种时尚。”
        我说:“狗屁,这是什么时尚?猿猴就会一夫多妻。也就是中国的封建社会宠坏了男人,把这猿猴的本事定成男人的特权,让男人纳妾嫖妓,维持家族。这才好不容易进化到一夫一妻制,怎么会手一松,又回到‘动物世界'去了?这还叫‘时尚'?这叫‘返祖'。”
        我这话儿,女同学点头同意。男同学则群起而攻之:“小戴,你倒成了良媛淑女,咱这在座的,就数你最花,老实交代,有多少男朋友。你在美国,还不知怎么自由化呢。”
        “电源”出来保护我了:“你们这就不知道了,美国是恋爱自由,一结婚,就是一夫一妻制。总统也得一夫一妻。小戴没结婚,她找男朋友是选择;结了婚再搞婚外恋是违反婚姻法。你有权力选择,选择定了就要负责。想不负责了,先离婚再谈。”
        “哈,这才说市长清白呢,怎么就心疼小戴啦。”
        “市长不公平。咱们婚前没啥选择呀,年轻时没钱没地位呀。到老了还不能补偿一下?当一回老猿猴过把瘾。人不就这一辈子?”
        ......
        我们这是怎么啦?我们当初兴办实业,要的结果就是这个?    
        
        4.现代人的故事:我对美人变兔子的深刻理解
        
        这么多年,我在国外读书工作,继续我“摸石头过河”式的恋爱,虽是没再婚,却也不是烈女传里的人。我干的好事不过就是给戴小观做饭烧菜,支持他搞共产主义 和社会主义。所以,我也没有权力对“振兴社”同学们的业绩说三道四。我想他们一定是尽了力了。然而,金钱本身并不是一个友善的东西,没有它的时候,它逼著 人跟它走;有了它,它又煽动人跟著欲望走。在它带来繁荣的同时,潘多拉的匣子也被它打开了。
        “振兴社”聚会之后,“电源”又特地把我请到他的小城,要我住在他家,又带我去了他的市长办公室。一进办公楼,就有人追著他签字。他说:“今天的文件全部 搁著,我有客人。”这让我很不过意,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市长搁下正事陪著。“电源”说:“你就是我今天的正事。”这让我觉得当年和他骑自行车北上时 的激情不过是被我们忘了,并不是灭了。毕竟,我们志同道合。一代人懂一代人。
        “电源”要我讲我和戴小观在美国的生活。等他知道了戴小观的女朋友是我们市长的女儿,立刻就问了我好几个关于“市长”的问题。其中有一个是:“在美国当市 长,待遇如何?”我知道中国人理解的“市长”是个不小的“官儿”,可尤利太太当的那个市长,就是个市长。我说:尤利太太当市长,不拿工资。她丈夫是教授, 挣钱养家。市长可以管下水道,垃圾车还有警察。“电源”很有点吃惊。他说:这在中国做不到。市长不拿钱,自己不活啦?现在上面还在谈要“高薪养廉”呢。不 拿工资,谁干?
        其实,这个问题我当时也问过尤利太太。尤利太太说:“让人冲著钱去当市长怎么行?市长要给市民做事,也是市民的榜样,自己生活殷实,才能让市民相信你能给他们带来殷实。自己都不能养活自己,干点事儿,还得要市民的税收养著,市民怎么能相信你?”
        我这么说了之后,“电源”很吃惊。他说:“难怪美国人不用护官符,原来人家当官是业余爱好。跟我们这儿有钱人打高尔夫球一样。”
        其实,要叫我看,护官符哪儿都有,只是内容不一样。美国的“护官符”大概就是“法”。就算是总统,可以做所有的事儿,也不能做违法的事。中国的“官儿”却 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像个黑洞,什么法呀,德呀,原则呀,正义呀,到了那个黑洞附近就被吸进黑洞,没了。那个黑洞引力极大,千年万代人们都坚信:念足了书就 要去做官。所以,不管学什么专业,最后,能人都汇集到官路上去。我们历来科学落后,技术落后,可官道却从来就精明复杂。结果,念书倒像是挥起一把狼牙棒, 把其他的同窗学子都打翻,杀出一条小路挤进官场。“官儿”成了比任何职业都好的位置,像个老祖宗。到了这个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就都能做成了,还不用自己 动手。这样的设置很适合家天下。
        “电源”从大学毕业,就在这个小城,他和我说话算是推心置腹,他说:“家要经营,市也要经营,经营就是要把各种朝野关系都搞顺,然后才能说手中有权,可以干点事业。这是一种艺术。不把各路关系疏通了,再好的事也办不成。权力其实是一种关系网,是要经营的。”
        当年,“电源”很是想干点事的。他走上仕途也是必然结果。就是像他这样的好人,当了官儿,在官位上呆久了,说话的时候,也很有一点儿“祖宗”味儿,让我得 从下往上听,听多了就不太舒服。他说:“你要多回来看看,别忘了祖国的养育之恩,儿子年年都应该送回来,不能让他忘了本。下午戴小观应该去见见我女儿。他 们都是80后。可以互相学习嘛。”这些话儿都是官话废话。远不及当年一句“源源不断”有情有义。
        
        “忘本”的事情,“电源”其实是多虑了。人家戴小观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立场比他女儿坚定一百倍呢。那个下午,戴小观跟著“电源”女儿,悦悦出去玩。悦悦小 细腰,嘴角和眼角都向上挑,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紫红色的眼镜不是架在脸上的眼镜儿,是架在自信上的文雅。她跟戴小观说英语:“I like blue mandolin.(我喜欢蓝色曼陀林)”。戴小观给她背唐诗:“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只会这一句)。两人很有分寸地互相讨好,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等晚上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脸困惑,别别扭扭的。
        先是悦悦领著戴小观逛商店。悦悦喜欢买化妆品和皮毛围巾,戴小观要买运动鞋。悦悦说:我带你去逛大超市沃尔玛。戴小观跟著去了,到了门口,看见了超市上的 英文名字,戴小观突然说:“我们城市的人都抵制沃尔玛。我不在这里买东西。”悦悦说:“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东西又多,又便宜。” 戴小观说:“沃尔玛用中国工人和印度工人给他们生产,还用童工。只付40美 分一小时的工资,不给医疗保险。所以,他们的东西便宜。一个玩具成本六美分,到美国市场他们卖十五美元,‘沃尔玛’已经是‘剥削’的同义词了。我们的邻居 小城,让沃尔玛进去了,不久老街就空了,小商店和地方特色都没了。我们市坚决反对开沃尔玛。市长说:我们不能支持沃尔玛欺负外国工人,也不能让沃尔玛挤倒 我们城市的工商业。我们市长就是我女朋友的妈妈,我要是买了沃尔玛的鞋,我的女朋友一定会不高兴。”悦悦说:“这有什么关系呀,做生意不都是这样。我们喜 欢沃尔玛,在这里买东西不用讨价还价,货真价实。你也太在乎你的女朋友了”。说著,嘴巴噘起来了。戴小观赶快陪礼道歉:“我不是说在这里买东西的人有什么 不道德,也不是说不准你在这里买东西。我没有指责参加游戏的人,我指责的是这个游戏。”悦悦的嘴巴依然噘著:“什么游戏呀?我不懂。”戴小观说:“就是这 个资本主义的游戏。要是中国工人,印度工人都罢工,沃尔玛就不能这么剥削他们,就要给他们增加福利和工资了”。悦悦说:“你说的什么呀。我的一个中学同 学,在沃尔玛得到了一份工作,他还高兴得不行呢。给沃尔玛干,不知要比给黑煤窑的矿主干好多少倍了!”
        这下戴小观张著嘴巴无话可说了。原来还有更坏的东西。
        戴小观陪著悦悦去买了口红,又去看貂皮围巾。悦悦看中了一条银白色镶了黑红相间的小玫瑰的。悦悦说:“你看多软,夏天买比冬天买要便宜不少呢。” 戴小观说:“是很软。但愿不是真貂皮的。”悦悦说:“当然要是真貂皮的。假的我才不买呢。” 戴小观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说:“那是动物,动物很可爱呀。”悦悦说:“你才可爱呢,傻得可爱。” 戴小观说:“过去有奴隶,现在没有了;过 去男女不平等,现在平等了。也许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二十年后,我们说不定会讨论和大猩猩平等的问题。”悦悦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小皮包也掉到了地下: “你们在大学里讨论这个问题?”戴小观说:“是呀,这是我们上伦理课时讨论的呀。”
        陪悦悦买完东西,悦悦领著戴小观到她的大学去看看。在篮球场,戴小观和两个不认识的大学生打上了篮球。悦悦就在场外等著,和几个女生谈戴小观的可笑。等篮 球打完了,这两个大学生又说他们都在找工作,说分手就要分手了,所以要聚餐。戴小观不知道客气,他是朋友遍天下。人家一开口,他立刻就同意跟著去,悦悦拦 都拦不住。
        吃饭的时候,戴小观发现他新认识的这两个大学生朋友都是小共产党员。这下戴小观很高兴,告诉他们:他的祖辈也曾是中国大学里的共产党员。但他的新朋友却 说:“我们是共产党员,但我们并不信共产主义。”戴小观不懂了,说:“你们既然不信,为什么要当共产党员,可以像我一样当社会主义者呀。”他们回答:“方 便,机会多。现在走到哪儿都是两个中国,一个叫'城市中国',一个叫'农村中国',要想呆在'城市中国',入党,机会多一些。”戴小观说:“我还是不懂。”
        悦悦在回来的路上给他解释说:“他们俩是农村来的,俗气,连身上穿的耐克运动衫都是假名牌。有些人入党不过是想将来留在城里,有一天好挤进贵族圈子。”
        在戴小观的共产主义运动史中,“假信仰”和“假名牌”才是很奇怪的概念。他自己穿的那双黄绿相间的运动鞋,又土又旧,不能见人。他那些大学同学和共产主义 小圈子里的人也没谁管别人运动衫是什么牌子。他看不出“假信仰”和衣服牌子有什么关系;也不懂人为什么要人格分裂,明明不信,却还要说“是是是”;更不懂 “共产主义”怎么也能划出了“贵族”圈子,这不是连资产阶级的“生而平等”都不如?而悦悦却不明白“假信仰”有什么难懂的地方,没有实用价值东西,谁要? 爱情还得落实到性上呢。人活著,不当贵族难道还想当贫民?
        两个80后吃完晚饭回来,“电源”夫妇和 我正在喝茶聊天,悦悦就像发现了出土文物似地对她爸爸说:“戴小观是个社会主义者,他不买沃尔玛的运动鞋,他们将来还要和大猩猩平等!”“电源”正喝著 茶,对鞋和大猩猩并不感兴趣,他手里拿著眼镜,轻轻敲著沙发扶手,说:“我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不过对我,想政治问题‘生活搞’,是搞不动的;只怕有人 政治问题‘经济搞’。我主管市里经济发展,水至清,则无鱼......” 悦悦往沙发扶手上一坐,嘴巴嘟著,眼镜也跌下一半,手里一把汽车钥匙,抛上抛下,打断她爸爸严肃的政治话题,硬要他转过来听戴小观谈社会主义和大猩猩。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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