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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一个社会的道德密码决定著那个社会内部的对与错......它们是传统的,所以,它们自身的权威性就已经包含了祖宗之法的鬼魂。--William Graham Sumner, 1906
        
        引子
        
        有两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是,我儿子怎么就成了共产主义者?我明明是把他带到美国来养的嘛。二是,我妈为什么在临死前突然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进去的是 美人,出来的是兔子”?那“美人、兔子”是什么意思?我妈闹了一辈子革命,严肃正经,没有幽默感,总不可能临死前突然对魔术感兴趣吧?
        唉,我们这个家呀,人多故事多。
        我儿子戴小观,是我一个人骑著自行车跑到医院生下来的。我一个人生,一个人养,两岁不到就跟我到了美国,中文会说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戴家的亲戚 朋友没见过几个,戴家男人祖传的桃花运却隔著千山万水跟在他屁股后面。十七岁一到,居然立刻开车出去,给我带回来一个十八岁的小美人,蓝眼睛,红头发,还 笃信“共产主义”。开口就是:“民主党,共和党,都解决不了不平等问题,只有共产主义才行。” 戴小观,本来就关心NBA 联赛和电子游戏,一眨眼,也成了共产主义者。连自己的床头都贴上了标语:“你给穷人食物,他们就叫你上帝;你问穷人:你们为什么穷?他们就叫你共产主义。”
        这两个半大的小人儿,大腿翘在咖啡桌上,手里拿著哈根大冰激凌,一边看电视里放非洲饥民,一边批判美国的资本主义。从白人欺骗印地安人批到现今的医疗保 险,义愤填膺。这两个家伙衣足饭饱,童年幸福,玩具一大堆,戴小观上的是私立男校,他的红头发美人上的是私立女校。把他们两人的学费“共产”一下,就能解 救一千个中国山区上不起学的“无产阶级”儿童,或者一千个非州饥民。我说:“你们俩日子过得不是很好了吗,还要闹什么'主义'?”小美人蓝眼睛一抬:“戴博士,我们闹主义,是为了一个更合理的世界。” 戴小观立刻也加了一句:“妈咪,你就知道做葱油饼吃,也不看看人已经成了地球上唯一杀吃同类的动物了。战争、不平等、动物危机、冰川融化,如果我们现在不管,到以后就太迟了!”
        听他们这么说来,我好像真是笨到家了,像个鼹鼠,钻个地洞躲进去,只管明天有饭吃,不管后天洪水滔天。十七、八岁的人呀,正在指点江山的好年龄,全世界的使命他们都敢担待。
        这两个家伙口口声声要考左翼分子云集的瑞德大学。瑞德大学是什么大学?谁听说过?想是美国的“延安”。美国能有好莱坞,就能有延安。民主自由要的不就是各人走各人的路?儿子的生活只好由他去啦,他能找到这么漂亮一个美人儿,是他的福气,上什么大学我无所谓。
        在恋爱问题上,我是爱情第一,其他一切都是第二。我说:“没有爱情,毋宁死。”我还说:“漂亮叫色,学识叫文。爱情是文盲不是色盲。”对我这一套,我妈在 世时一向嗤之以鼻,把我叫做“余永泽”。她的名言是:“爱情要有所附丽”。我知道,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都附丽在闹事上了,就像后来,他们济济一堂的孙 子们,把“爱情”都附丽在钱上一样。代代人都想活得热烈,只是我们热烈的快感,重心下移很快。在五十年内从我父辈脑袋里的太平天国梦,降到我心里的爱情至 上,再降到男男女女性开放。
        偏偏我家戴小观是个异端,在蛮夷之邦长大,居然能跟著一个蓝眼睛小美人,合著劲儿把我父辈的好梦做到共产国际水平。这个故事说起来才叫带劲!你美帝国主义不是把和平演变的希望放在我们的孙子辈身上吗?我们还有个“孙悟空”打进了你的肚皮里!
        我们戴家美人如云、能人多事,一代又一代,没有哪代省过事。事闹得大的,闹到全国,事闹得小的,闹到上吊。”我妈我爸算是“闹到全国”的,我算是“闹到上吊”的,戴小观和他领来的这个“蓝眼睛,红头发”,该算是“闹到世界”的。
        外面的风吹来一个好梦,我们戴家的“君子”“美人”就在池子里闹腾起来,像勇敢的美人鱼,为了一个愿望,情愿最后归为泡沫。只是,搅翻了一池水,波澜落 定,泡沫儿自己飞溅之后也只能落回那一池死水之中,成为很不甘心的一滴。这是我们戴家人玩的倒霉魔术:一群和平鸽子塞进匣子里去,啪,一声,变成一群叛 徒。叫你哭笑不得。
        
        1. 外面的故事:戴家人卷进了美国的政治运动
        
        自从戴小观把这个蓝眼睛小美人带回家,和警察打交道就成了我们生活里的新故事。两个半大的人儿硬是把“政治运动”带回我远离尘嚣的生活里来了。我这才知道 我们这个城里的高中生不仅以打橄榄球出名,而且以搞社会活动出名。他们成群结伙,不是在你家聚会,就是在我家聚会,要不就聚到“二战英雄公园”,先争论篮 球赛,再争论如何解决能源问题,如何阻止战争和阿拉斯加冰川融化。
        有一次,我还听见他们在我家里讨论资本主义,争得面红耳赤。有个学生说,“我知道资本主义不好,但这也是现在人们能找出来的最好结果呀。以前怎么样?封建 主义。不是更不好吗,一个家族一个城堡,一个星期打一仗。好歹,现在的工人是自由人,不是家族的附属了。”小美人尖声尖气地叫道:“我不同意!应该还有比 资本主义更好的结果。资本把人性亵渎了!我们的父母都是中产阶级,他们上班下班跟著资本转,这算是自由?就是出门旅游,也得看资本容得下他们几天假。” 戴小观说:“我有一个办法叫资本主义完蛋:就让资本亵渎人,亵渎所有的中产阶级,没有医疗保险、社会保险拉到。这样大家就会知道要起来改造资本主义。”小美人说:“你不是说暴动吧?我坚决反对暴力。甘地说:'用暴力得来的胜利就等於失败,因为那是暂时的。'我要像缅甸的昂山素姬一样,搞和平革命。”接著就有人提到他们一个上两届的同学,跟著哥哥到西班牙去搞马克思主义的那种地下革命,传说被警察抓了起来。於是,一群同学少年,一个个神情严肃,恨不得立刻就去西班牙游行抗议。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
        听著他们这些议论,我感到糊涂。他们的世界,要叫我看已经够好了。我要是他们,一定只谈爱情不谈天下。他们还要怎样一个更好的世界呢?是他们太天真了,还是我比他们落后了一个时代?
        由於这些“小精英”的闯入,接下来,“警察”的故事在我的生活中就从“传说”变成了“纪实”。再 等我搞清楚小美人是谁家的闺女之后,我也就只好认下了我们戴家人一辈子也摆不脱的“运动命”。
        我们这个城不大,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山坡上。春天开花,冬天下雪;该红的红,该白的白。太阳出来像个红哥哥,太阳落山像个金弟弟。若有个戴蓝花头巾的 女人在阳光里走过,管她是金头发还是黑头发,她一定就该是春妮儿或者山妹子。这个城,本来就是个“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地方。戴小观有了小美人的那个春天, 白朵儿带红丝的玉兰花(这里人叫“狗尾花”)开 得正新鲜,突然又下了一大场春雪。风倒是没有,雪片儿像一群入了禅的汉字,一个追著一个,动中生静,紧赶著落下来,却又天生悠然;写成文章,都是樱花梨 花,没叶子,没根,倒有清淡的粉脂味儿。雪一停,一切归静。城市又退进安徒生童话。蓝天底下,高高矮矮的屋顶全都成了胖呼呼的大蘑菇,街口两棵冬青树进化 成两个圆滚滚的白瓷人。一排街灯,头一律蓬大起来,似乎还斜了身子,像是插在雪地的棍棒糖,让人恨不能咬一口。电线改名叫“白色五线谱”,一段一段划在蓝 天上,有麻雀东一个西一个停在上面,自弹自唱,像一群与世无争的小音符。
        这样的日子,就该坐在壁炉前喝点绿茶。可门铃一响,戴小观就像弹簧一样跳出去了。我只当是他的同学来找他玩,隔著窗户却看见戴小观和一对老夫妻立在雪地里 聊天。树梢上有雪团掉下来,打在老先生的脖子上,那位太太就去给他拍。於是,我就出去请他们进屋谈。这才看清那老先生是我们大学“和平研究中心”的尤利教 授,那太太衣著端庄,热情洋溢,是个职业太太。
        尤利教授看见我出来,立刻把妻子介绍给我,说:“我妻子今年竞选市长,要拉你的选票哩。”尤利教授的太太很漂亮,头发红棕色,是个爱尔兰人。她立刻上前给 我讲她的施政纲领和反腐败草案。因为现任市长腐败了,他调了市里八个警察到他自己开的咖啡店去维持秩序,这是滥用职权。尤利太太要我对“市民同意剥夺现任 市长竞选连任权”的文件投票。然后,支持她当选市长。
        就凭尤利夫妇能在大雪天里挨家挨户热情解释尤利太太的施政纲领这一点,我心里就想投她一票。在我们这个小城当个市长和在中国当官不一样,没有薪水,就是为市民办事。这样的工作本来也适合在家当太太,却还精力旺盛的女人干。
        尤利夫妇走了。戴小观说:“爱丝蕾的父母说:他们很喜欢你让爱丝蕾带回去的葱油饼,谢谢你呢。”爱丝蕾就是他的蓝眼睛小美人,所以,我一笑,说:“喜欢我 的葱油饼可不管用,他们要喜欢你才行。”戴小观说:“你刚才看见啦,他们很喜欢我呀。”我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什么?尤利夫妇是爱丝蕾的父母?!你怎么 不早说?就让人家站在雪地里说话?”            
        这样,我知道了小美人的家庭。看来“是非道德”“正义公平”是她家父母给孩子做的“葱油饼”。因为戴小观的原因,他家的“葱油饼”我也立刻吃到了。
        两个星期后,尤利教授在学校里作演讲,题目叫“尊重生命是最起码的人道”。讲动物的生存权力。我和戴小观都去听了。
        尤利教授说:鸡,是世界上最没有权力的动物。人养它们不是为了把它们当宠物,是为了吃。它们不像狗那么可爱,不像猫那么妩媚。它们有尖嘴、有爪子,可又不 会唱鸟儿的歌,抓老鹰的食。人们和鸡和平共处的目的不是盯住它们的蛋,就是盯住它们的肉。人吃鸡的时候,说:汤鲜。并不觉得对不起谁。鸡就和蔬菜一样,我 们种了它们,我们收割它们,我们把它们消化掉,它们的使命就结束了。
        尤利教授神情一转,突然激昂起来:不对!鸡知道痛。它们不是蔬菜!让别的物种疼痛,是不仁道,是野蛮,是法西斯!人怎么能像希特勒杀犹太人那样去屠杀鸡呢?!
        我知道尤利教授是犹太人,对杀戮有不能容忍的历史情节。这点让我敬佩,二战的时候,中国人也被日本人大批大批地杀戮过,我们可以恨透了日本人,但对杀戮本 身却没有历史情节,事事分别开来看。论到吃,杀鸡杀牛天经地仪,敲猴脑,闷活狗,我们也有心理承受能力。连兄弟撕杀,也可以在日本人刚投降之后就发生。天 下太平了,立刻又来政治斗争,不是一派,便互相往死里整。谁被吃,谁倒霉;谁失败,谁就是坏人。我们恨一个残酷的民族欺凌我们,但我们却允许弱肉强食。我 们把道德准线一笔划在“亲”与“疏”之间,灵活运用。若像尤利教授那样人道、迂腐,在中国是不能活的。
        不过,犹太人就是犹太人。虽说道德要分明,但该精明就精明,该节约就节约。我还知道尤利教授当了三十五年教授,当到了“杰出教授”的身份。可钱再多,不该 花的时候一分也不多花。和同事出去吃个午饭,尤利教授从来不请客。你要请他,那是你情愿,尤利教授可以笑纳。但他没说回请。下次你要再请他,那还是你情 愿,尤利教授依然不说回请。因为尤利教授不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吃饭,吃到自己高兴为止,再要吃到让他人高兴,就是浪费。尤利教授从不浪费。小气又不是丧 德,又不是侵略伊拉克。
        但是,杀鸡,是不道德,是屠杀无辜。屠杀无辜,是反对和平。世界的主题是和平。尤利教授在接下来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穿著一条白绸裤,风流倜傥地来到郊 区的养鸡场。春雪化了,黄色的蒲公英一扭细腰,一片小黄嘴儿,嘟嘟地噘在鸡场门口。尤利教授对它们点头一笑,把一顶黄草帽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把自己捆在鸡 场的矮铁门上。尤利教授就成了一颗老蒲公英,一言不发,站在太阳底下,用行动再次发表关于“生命曾可贵”的演讲:
        这是我尤利教授的周末。我尤利教授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不理解,那是因为你们还没当到“杰出教授”。你们去钓鱼,嗨,无聊。也是呆在日头底下,可你们 那钓鱼的行为没有一点道德价值。你们去看电影,嗨,依然无聊。看著电影里的好人打败坏人,你们都干什么吃啦?坐山观虎斗,还吃著爆米花。你们怎么不上去帮 助打一把,实践你们的道德信念呀?我,尤利教授也是站在日头地下,可我的行为有道德价值;也是在看人间是非,可我能参加进去,用行为实践我的道德价值:保 护生命。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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