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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我从家史盒子里翻出一封王仲德的情书,既然戴小观对家史感兴趣,那我就找最有意思的故事讲给他听。我念王仲德的情书:
        
         ......这里山高,离组织远,离天近。我若不是得了疟疾。跳起来就能扯一片云。“吃光运动”的热闹成了昨天,明天却已经近在咫尺。 离明天近的时候,反倒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了。小泉社的同学们再聚会夜吟的时候,你替我念这首“明天”诗......
        
        可惜,王仲德的这封情书被我家从前养的黑猫咬过,下面诗句残缺,只剩下“明天”,“擦亮一根火柴”,“点燃我的热血”,“为你迎亲”几个不连贯的句子。不过那“献身革命”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
        我第一次偷看王仲德的情书,也就十六七岁,在马桶厂做工哩。我心里想:明天一定比昨天好,那是他们一群国文系大学生的美梦。他们有理由做明天梦,他们的 “昨天”确实不咋样。一个国民政府连国民都保护不了,连自己首都的百姓都只好由日本人肆意宰割。还会有人喜欢?不过,他们想要的“明天”就是我这一代现在 过的日子,我们大概就是他们惟恐惊动的“天上人”了。可这个“明天”说起来也不咋样。“天上人”都穷翻天,没有肉票就吃不到肉,这就算了,肉是珍稀物资; 可没有豆腐票就吃不到豆腐,这就奇怪了。那杨白劳还能尽著喜儿吃豆腐哩。如果,王仲德和我对面坐著,我还不承他那点情,要拿他们的“热血”换我们的穷日子 呢。这点儿叛逆,是我一辈子最革命时期的想法。当然也只是私下抱怨,断然不敢跟我妈说的。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想吃零食和谈恋爱,天生不是为民请命的人。
        我们戴家也不知那根祖传基因被皇上写成了“匹夫有责”,所以,隔三岔五都能出几个“为民请命”人。我虽不是,戴小观是。而且,人家“为民请命”的意志已经扩展到“鸡马牛羊”;戴小观听完这段就问我:“吃光运动”是不是“保护动物权力”的运动。
        看样子,要让戴小观懂家史,还得给他做点历史图解。我说:“假设:尤利教授家是一个家,我们戴家也是一个家。尤利家人在谈'女权'的时候,我们家人在谈'放女人脚';尤利家人在谈'民权'的时候,我们家人还没谈到'民吃';现在尤利家人谈到了‘鸡马牛羊'、‘世界和平',我们家人或许谈到了‘人'。你姥姥姥爷搞的‘吃光运动'在‘脚'和‘吃'之间。到你妈,闹得才是‘民吃'。”
        戴小观对我的“历史图解”不满意。他和我不同,我的青年时代就在中国的历史中过的,并不知道珍惜自家的历史。他在异国他乡长大,自家的历史倒成了遥远新奇 的文化。加上他现在又信了共产主义,对祖辈的共产运动十分感兴趣。於是,他自己上网搜查,居然找到了一句英文介绍:“吃光运动”是日本人投降不久,中央大 学地下党号召吃官费饭的大学生团结起来,把国民政府“吃光”“喝 光”,要它倒台的运动。
        戴小观就笑:“还有这样的运动?那一定和开聚餐会差不多吧?”第二天他就在共产主义小组聚会的时候,把这段转述给他的小同志们听了。小美人趴在地毯上,小红嘴张圆:“把政府吃光?那个个要超重多少?这不也是自残吗?依我看还是绝食比较好。” 戴小观抱著吉它,随便拨著琴弦:“乡间小路,乡间小路,领引我回家。西维吉利亚,大山妈妈。”
        后来,戴小观就想搞清楚“小泉社”的诗人们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们的政府,要把它给吃了。在戴小观的不停追问下,我使劲回想,把从我父母和他们的同志那里听到的情景,加上我的想像,拼图一样拼成了一段过去的故事,讲给他听:
        也许,会梦想的人都喜欢“明天”,不甘心“今天”。那个“小泉社”是我妈发起的一个诗社,地下党的意思是让一个女同学来结社,可以显得没有政治色彩。表面上看是一群文学青年聚在六朝松下颂文吟诗,爬上台城寻花问柳,但其实,中大国文系的几个地下党员都在里面。书记是李野王(外号)。他后来成了陈晓望的丈夫。
        小泉社第一次在台城讨论搞不搞“吃光运动”的时候,是一个初春的傍晚,白色的玄武湖睡美人一般躺在十里长堤弯弯的臂膀里,长堤上的杨柳柔若无骨,沿著“睡 美人”的曲线划了一圈迷迷蒙蒙的鹅黄,风也很柔嫩,像是湖水在呼吸。台城上有一些浪漫的茅草,流萤在茅草上飞起,首饰一样在黑暗里闪一下。正是才子佳人作 诗的时候。
        王仲德说:搞这个“吃光运动”,有点居心不良的嫌疑。日本人刚投降,国民政府刚搬回南京,中央大学也刚搬回来两年,中大学生享受官费,学生吃得比百姓要好得多啦。我们还这么胡造,市民怎么想我们这些大学生?他们要说我们是败家子。
        李野王说:要搞。国民政府太腐败,你还同情它什么。民生水火之时,多少当官的发了国难之财?。“吃”可以团结同学,目的是推翻政府。
        我妈说:有些落后同学不是我们不团结他们,怕是他们来了,我们的队伍反倒不纯洁了。比如说肖苑凤,把她团结来干什么?人家整天恨不能在爱情里搓揉成脂粉, 哪有心思管民众的疾苦。她的情诗从嘴唇写到乳房,每天晚十点还要和她在四川的男朋友同时跑出去,对著月亮互念情诗。她要到小泉社来,小泉社恐怕得改名“秦 淮月”了。
        男生就笑。王仲德说:猪也有嘴唇和乳房,还比人的大。你下次建议她把诗里的主词换成“猪”,看看是不是也念得通?
        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人在台城下大呼小叫:“陈晓望,陈晓望”。
        那是陈晓望的哥,他来叫陈晓望回家去看管他们的疯妈妈,他得出去拜见上司,他才在国民党军队里得了一个文书职位。於是,“小泉社”的会场就转到“陈公 馆”。陈公馆在成贤街,离台城和中大都不远。那里其实比台城更安全,只是气氛诡秘,红木家具在堂屋里发著暗红色的油光,小天井的青砖逢里生著老气横秋的绿 苔,陈家二太太每晚在自己屋子里和几个官员太太搓麻将,一片劈劈啪啪的响声。陈晓望的父亲是国民党高阶军官,可惜死于梅毒。他死后,二太太就靠麻将桌进入 “时政中心”,根据时政,二太太决定手里的股票是抛还是进,银行的金条是否要转移。陈晓望在国民党的鼻子底下闹了革命,是她的家庭生活所至,她说:等推翻 了国民政府,她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废了纳妾嫖妓。
        陈晓望的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纳了二房,冷落了原配太太还有陈晓望和她哥哥。不久,陈晓望的妈妈就疯了,动不动从高宅大院跑到街上,唱“这里的景致真美 丽”,由著街上的粗人拿她取乐。陈晓望和她哥哥一放学,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街上去找疯妈妈回家。有的时候,实在拖不回来,想找父亲帮助,碰到二妈高兴的 时候,还能见上父亲一面,碰上二妈不高兴,就是兄妹俩站在雪地里一小时,也得不到父亲一句回话。钱,他们从小就不缺,但他们没家。
        后来,父亲又烦了二妈,对陈晓望兄妹好了起来。那时候,陈晓望刚上了“金陵女中”,十一二岁的小人儿,细腰,圆脸,穿一件黑平绒的旗袍,家里女佣手巧,给 她盘了一溜大大的玫瑰红锁扣,嘟嘟地突在细细的白颈项下,又沿著前襟一路扭下来,每一个都像一只媚人的红嘴唇。她父亲就开始带著她出入交际舞会,动不动就 给她照相,然而,陈晓望看见交际场的女人就想到自己的疯妈妈,试了几回,还是不能融入那种纸醉金迷的场所。后来,认识了在“南京中学”读书的李野王,跑到 李家比呆在自己家的时间还多,曾经一个人躲在李家的后花园里读李野王弄来的<鲁迅>,为<伤逝>里捐生和子君的爱情哭了几回。而这时,她父亲却换了便衣,去沾染秦淮河上的风月女子。结果,南京陷落之前就染上了梅毒,举家撤退到四川后,和日本人一仗没打就已经病得东倒西歪,白得了一个军衔,没死在战场,死在女人身上。
        那天,陈家二太太见陈晓望和几个同学回来,就从麻将桌上站起来打招呼,身上飘著花露水的香味。她问大家要不要吃点心,她这就叫女佣到厨房做去,还加了一 句:“李家大公子喜欢吃糯,洋白糖要多放一点。”她亲热地问李野王:“家父可好?最近他的报馆里有没有台湾行政官陈仪那边的消息?”接著又转过来称赞我妈 长得苗条,比陈晓望文静。又打听我姥爷是不是要离开南京,说我姥爷若不是当年犯了事,现在该是能做到财政部了,什么消息跟他打听就好了。
        陈晓望的父亲和我姥爷都是从北方来的老国民党员,以前多少有点认识,能扯上同乡。只是我姥爷在1928年 我妈出生前一个月,被国民党开除了。原因是他刚从燕京大学毕业,心高气傲,从北方来到南方,当了镇江县党部年轻的财政官,上班没几天,居然揭发了县长挪用 教育经费给老娘大办丧事。吹喇叭,抬棺材,烧纸钱,扎牛车马车,童男童女,恨不能半个县城的人都给这个“父母官”的老娘披麻戴孝。我姥爷一封信告到上级党 部,信在天上绕了一圈,又被转回镇江县党部。结果,我姥爷的作为不上地方官场的套路,被镇江党部开除出了国民党,财政官的肥差没了,从此成了个小小的图书 管理员。这就是陈家二太太说的犯事。不过到了1948年,我姥爷的早年犯事,到有了一点三十年河西的意思。
        我妈反对国民政府的原因,恐怕根源于我姥爷的怨恨。我妈在镇江图书馆里长大,日子过得不穷不富。不管是铜钱还是纸钱,我姥爷拿在手里,动不动就会在我妈眼 前一晃,说:“钱,是万恶之源,害人呀。”我妈的两个哥哥都没养活,到有了我妈,我姥爷就把她当作男孩养,先让她读私塾,然后又让她整天在图书馆里转,随 便她乱找书看。从才子佳人,看到了《娜拉的出走》,再后来就看到了《共产党宣言》。看到了原来天外还有一个别样的世界。我妈后来常讲的一句话是:如果国民 党从1928年起就反腐败,也不会败得那么惨。
        陈家女佣端点心进陈晓望和她母亲住的西面两厢来的时候,说:前厢里又有个晓望的同学来了。是肖苑凤,来找二太太出丧礼份子,肖苑凤是陈二太太娘家的远房侄 女,想是那边什么拐弯摸脚的亲戚死了。女佣问:要不要把肖苑凤也叫到这边来坐一坐。陈晓望连忙说:不必了,她不定还嫌我阿母脏呢。
        女佣一走,我妈就说:肖苑凤又管起收丧礼来了。真是,什么好事都有她。等我们有了新制度,现在的丧葬习俗要首先废除。我一看见披麻戴孝的哭丧队就躲著,死了人还要给他们纸钱带到地狱去花,想是那阎王爷也是个受贿的。贪。
        到了陈家,“腐败”的意思就变得具体起来。一谈到腐败,小泉社的诗人们个个都说:这个政府真该叫它倒台!把它吃光拉到!大家最后都同意了:不替政府省什么 钱,吃!反饥饿,要生存!李野王对大家保证:推翻国民政府,在以后的新日子里,腐败是不会再有了。因为我们有延安整风,可以自我监督。王仲德说:倘若平均 地权,财富共有,个人不拥有财产,想腐败也腐败不了。李野王说:那不够,财政上没条件腐败了,不代表生活上就不淫荡,我们还得要搞“整风”。
        李野王说的这种“整风”,小泉社的人后来个个都嚐到了。既然是一个共产大家庭,不肖子孙都得整出去。如果“老祖宗”“老爷子”碰巧眼睛不明;忠良被逐,孝子蒙冤的事也是会经常发生的。这是中国政治历来的风云莫测,忠诚不忠诚都是后人评说的事儿。
        第一个被政治风云扫到的是王仲德。听我妈说,他们这群人中,就王仲德出身贫寒。王仲德的故事,我知道的最多,多是听我爸讲的。王仲德无父无母,跟舅舅长 大,在古城我爷爷办的新学里读书,他舅舅本是想让他读到会算账为止。后来,日本人来了。我爷爷是同盟会的老人,他是至死不能让戴家的子孙当亡国奴的。他埋 了家里的银子,带著我爸和我爸的双胞胎弟弟,我二叔,还有新学里所有愿意跟著他的学生,上了大别山,在野猫溪一呆就是五年,领著一群拒不食周粟,从日本人 的沦陷区跑进山里的青年学生,继续学著祖先博大精深的国学诗书,以示对日本人全面入侵的反抗。这样,王仲德就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考上了中央大学国文系。且 和我爸爸在大别山结成了生死哥们。
        中大学生闹“吃光运动”的时候,我爸上的是有钱人家才上得起的金陵大学。他们吃饭不是官费,所以“吃光运动”他们搞不起来。但是,等后来“吃光运动”变成了“学生请愿”,“游行示威”,“五二O ”运动后,金陵大学学生会也成了主力。我爸不是地下党,正好明里挑头,王仲德两边联络,金大和中大联合起来。我爸也就在那时认识了我妈,而且我爸也把爱情附丽在闹事上了。
        王仲德在“吃光运动”之后,被国民党逮捕了。那时“吃光运动”从闹吃转成了反政府的示威游行。上海北京的大学生也闹起来,还有一拨一拨人到南京来请愿。一 天,王仲德在回宿舍的路上被特务抓走了。开始,小泉社的人认为,那是因为他是中大伙食团的学生代表,且朝中无人,平民一个,没有背景,抓他,是杀一儆百。 并没有想到以后国民政府还有对学生的大逮捕。
        国民党抓王仲德找的是一个不相干的借口:历史劣迹审查。想是故意麻痹中大学生。王仲德的“历史劣迹”是指他和我爸在他们老家古城闹了一次“暴动”。
        古城去大别山野猫溪的同学少年算是保住了中国人的气节,可等日本人投降了,他们从山里回到江浙古城。却突然发现,他们要保的那些“国粹”都连著一些快腐烂 的老根。古城本来就是一个“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地方。这里的竹子细腰媚眼;这里的柳枝随风飘摇;这里的荷花全是风尘女子;这里的男人都像秋日里的细雨。古 城人多愁善感,却又不负责任。就连古城的城墙,也不过是一堆情意缠绵的青砖搭起来的摆设,中看不中用。日本人来的时候,这里既没有地道战,也没有地雷战, 只有一个前清举人在家里上了吊,可以权且称作“抗日英雄”。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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