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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晚上,老康该走了,做税的人偏巧来了。老康灵机一动,突然觉得“做税的人”像个鬼子,怕我们入了敌人的圈套。他走了又潜回来,躲在楼梯肚里暗中保护我和戴小观。外面下大雪,“做税的人”没有其它事,跟我一起谈“税”谈到小半夜,又转了跟我谈直肠癌,谈着谈着,说是听见我家楼梯肚下面有老鼠的声音。又谈老鼠和猫。“做税的人”到半夜十二点才走。老康一脸嫉妒从楼梯肚钻出来。这是他这天干成的第二件事情。
        我在医院忙忙碌碌一晃就是六年,戴小观也成了中学生,科学实验做到“遥控”水平,人还没到家,一按遥控,家里能唱的唱,能亮的亮,能跑的跑。实验经费大部分来源于帮农民割马草,小部分来源于妈妈资助。一年秋天,戴小观站在枫叶溪边放他的遥控船,穿着一条小牛仔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三角。突然听见有人说:“这哥们,小人儿样子长出来喽!”
        老康在这个秋天得意洋洋地来到了枫叶溪。
        枫叶溪不像春天和夏天那么冲动、湍急。弯道也不拥挤了。白亮的水纹一圈一圈,笑容一样地展开,东一片西一片黄叶子漂在水面,随着笑容荡漾,好像那水中有人儿随时都能笑出声。秋天的天空蓝得很安静,白云也不动。天透明,云也透明。往水里一看,一个好日子就沉在水里。还有一些映在水里的树干树枝,像是生在水中蓝天倒影上的根,倒着长到地面来。世界安静得像张窗户纸,一根手指就能捅破,却让人不忍心。很有一点江南水乡的味道。
        在这样的好季节,老康重新成了自由人。至此,他们的持久战打完,打到康劲草上了大学,老康养育亲子的任务完成。老康自己,依然除了是“人”,啥也不是。半辈子完成的业绩就是离了婚,离得还算大家满意。他老婆在中国,心理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了,认识到老康是扶不上墙的狗屎。只能在美国打工混日子。跟他爷他爸在淮剧船上混日子没两样,连个样板戏都混不上。在这样一个全是机会的好时代,守着一个啥也不是的男人,太不经济。终于,同意离婚。而老康,自认为到此欠他老婆一家的恩情也还差不多了,只要了一副眼镜,走人。下半生为自己活了。过去人,在他这个年龄都当爷爷了。成了爷爷的人总可以随心所欲了吧。
        老康成自由人的当天,他那爱情正好过了“火红”,进入“桔黄”,如日中天,少了离奇的绚丽,多了实惠的核心。并且,核心之热,如同地心,就想发地震。他提着一个小箱子就直奔枫叶镇来了。老康依然是老康。六,七年也就多了几根白头发。我在我家门口看见老康的时候,老康也看见了我。他大声说:“我想戴小观啦。”说着就推我:“你到冰箱那里去看看,去看看。”我看了冰箱,冰箱里放满了食物。老康又推我:“你再去看看你的衣橱。”我又看了,所有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老康说:“我还烧了红烧肉。”于是,老康的故事又在我家开讲第二轮。
        老康依然要管戴小观。戴小观现在跟他一样高了,除了科学实验,心事在两件事上。一是追女孩子,二是到老人院服务。这两件事也有联系,到老人院去服务,是男男女女一群中学生的共同事业。老康,作为家长,依然认为:当爹的任务就是管小孩子读书。他立刻提出:戴小观应该多花时间准备大学联考。戴小观说:“那个不用准备,社区服务的小时得做满。” 老康要过戴小观的课本看,英文学到古希腊,数学他已经看不懂了。戴小观在学校还参加了篮球队,又有这个俱乐部,那个学习组,忙得很。所以老康也没啥可说的了。老康转念一想,他像戴小观这样的年龄,不也一群少男少女到这儿到那儿去学雷锋吗?戴小观的这两件心事老康就都能理解了。
        因为戴小观在老康困难时期保护过老康,老康断定:戴小观对他还是亲的。有了这点理解,事情就好办了。又因为和康劲草的分歧,老康从此不提叫戴小观学习康劲草了。只要老康允许戴小观不学康劲草,不学奥数,不做大草坪上的一棵草,就当戴小观。他俩的日子都好过。本来,人可以活成多种多样。就是一万人按同一种方式活,也不代表第一万零一个人也得这样活。只不过是因为人多,那最后一个人的过法就被当作异端,当作错的,不合群。一万个人就要把这最后一个也裹携进来。这是大家庭悲剧。当一座大房子上的一块砖,不是生命本性所指,是训练出来的。老康放弃了对戴小观的训练后,发现天并没塌下来。只要换个角度看问题就行。老康说:“戴小观,你要不喜欢变,你就不变。有我在,一个星期让你吃三次红烧肉,你有什么要担心的?”这个角度换得多简单,爹成了爹,子成了子。我也乐得就此全面放手,由老康当恶人和戴小观纠缠,我专心当医生。
        偏偏戴小观现在不但喜欢“不变”,而且喜欢“变”。合理的不变,不合理的要变。说到追女孩子,再合理不过的啦,追。说到战争,不合理,戴小观就去州里闹游行。枫叶镇穷校区富校区小孩子受教育机会不均等,不合理,戴小观就给镇长写信。州里讨论要在湖上建赌场,戴小观也要反对……。戴小观要管的事很多。老康说:“这点像我,我就喜欢管闲事。”老康说:“戴小观,你妈忙,有事跟我说。”
        戴小观说:他想追女孩子,可还没到开车年龄,不能开车,所以心情不好。老康就开车带他出动。躲藏在人家女孩子家门口,等待机会。等到机会的意思就是看见女孩子一个人走出来,没有父母在旁。这时候,戴小观就整整头发走过去,请女孩子去吃冰激凌,或者到某处去玩。老康第一次出击回来,神色略有不安。戴小观那天追了三个女孩子。老康没有说他什么。只是跟我叨唠:“这么小就追女孩子,会不会……?”我问:“那些女孩子怎么样?”老康说:“漂亮呀,太漂亮啦。这里的女孩子怎么这么漂亮。危险呀。”我开玩笑说:“漂亮好呀,要是戴小观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小媳妇,他上不上大学我也无所谓。”“你真这么想?”老康问。过了一会儿,自己转了个弯:“算了,换个角度想,上了大学还不为了找个好媳妇?像我,折腾了半天,最后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好媳妇。在枫叶溪过过日子。”
        老康是真喜欢枫叶溪。那种倒映在河湾里蓝天让他想起小时候唱戏漂过的那些河流。河边的叶子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一片一片,一群一群,落在水里。老康手住腰上一撑,老曲子不由自主地往上冒,情趣全来了,唱。在他眼里,那一片一片落下的叶子是逗号,一群一群落下的叶子是散文,它们全是天人合一的文字和语言,都有情感色彩,火红的像爱情,桔黄的也像爱情,浅黄的还是象爱情,爱情的不同阶段。这一长篇爱情散文从树上写到水里,就等着他读出生活的声音来。哪里有老康,哪里有生活。管戴小观的心思稍一放松,老康就兴致勃勃弄来二十五只毛绒绒的小鸡在院子里养。管鸡的权力老康要了。于是,老康在枫叶溪边用铁丝网围了一个鸡笼子。只围三面,第四面靠水,省下一面铁丝网钱买鸡蛋吃。老康没有固定工作,过日子得省。养鸡的目的也是为了省。母鸡长大了下鸡蛋,公鸡长大了杀肉吃。没有两个星期,老康带来的这些鸡就用它们尖溜溜的声音把枫叶溪上那篇优雅文静的爱情散文啄得支离破碎。我和戴小观想说什么,又没说。过了几天,老康却又弄来三只小鸭子,黄绣球一般胖,滚进绿草地,一摇一摆混进鸡群。天晚了,老康把小鸭子也养在鸡笼里。我说:“这样不行,鸭子会游走的。”老康说:“嫁鸡随鸡,鸭子嫁给鸡了。它们不会走。”只过了一夜,三只鸭子就毫不客气地从那网开一面的鸡笼里游走了。老康很生气,杀了一只小公鸡,算是报了仇。我问他:“你这仇是替谁报的?鸭子没了,又损失一只鸡。”老康说:“还不是为你儿子。没开叫的小公鸡吃了让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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