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1.老康的“相对主义”受到挑战
              
        要不要老康,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问题。老康从天上掉下来的第一天,我家那个“小油瓶”就用观察一只蜂子的眼光看着他。老康立刻意识到这场恋爱的复杂性。他得从小堡垒攻起。老康自作聪明,对我说:“我们骗他(吹个牛吧),就说:你爸爸回来了。”那时候我对老康会撒谎还没有足够警惕。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我想:“小油瓶”能多认识一个爸爸,这也是好的。
        在对待“制造小孩子”的问题上,我家“小油瓶”跟我一致。我们都认为:人是蜜蜂造出来的,像酿蜜一样。小蜜蜂到天上采蜜,有一个叫“戴小观”的小孩子在天上的一朵红花里睡觉,碰巧就给小蜜蜂带下来了。“爸爸”这种动物在制造小孩子的过程中可有可无。因为小蜜蜂的多管闲事,且送货上门,翅膀一扇,就直接把花粉大的小孩子送进了妈妈的肚子,这样,戴小观的妈妈(就是我)从此和戴小观在地球上过着幸福的生活。戴小观应该有爸爸,不是因为爸爸造了他,是因为别的小朋友有。别的孩子有狗,戴小观就应该有狗;别的孩子有爸爸,戴小观就应该有爸爸。别的孩子有一只狗,戴小观要有三只;别的孩子有一个爸爸,戴小观要有一百个。要这么多,并不是戴小观贪心,戴小观是替穷人孩子要的,戴小观要是得到了,他就分给没有的孩子玩。戴小观是天底下最大方的孩子,人家要替天行道。
        怎么样,有这么一个大气的的孩子,我能不听他的?让戴小观高兴,是我同意跟着老康一起撒谎的原因。戴小观才七岁,我心存一点侥幸:要是这个谎撒圆了,那就等于我也干成了女娲补天,基因突变的伟业。眼睛一眨,天圆地方,合家欢乐,爸爸突变出来了。我家呈三足鼎立状,戴小观也就不缺什么了。
        有了“油瓶”再谈恋爱,就得和用兵打仗一样,目标和阵地在两个方向,我得两边兼顾。胜利了才能合成一个,不胜利,好歹也得坚守住阵地。戴小观是我的“阵地”。没谁都不能没他。有他,家在。再多一个“爸爸”,不过是小家长大了。可惜当年的这点侥幸,现在看来真是自作聪明。没看清我左边是咱这个聪明绝顶,信心十足的戴小观。人家是出口留洋的“小油瓶”,太阳底下一站,照样跟“东方明珠”一样神气。谁想当他爸爸,得跟进京赶考似的,运气上上好的才能撞进录取率。右边是那个非五花肉不为肉,非乌龙茶不为茶的传统男人老康。正名“康公社”,当然是个时代的名字。说起英文乡音不改,字母和字母之间飘着淮扬菜的酱油味,时代烙印一般。往小池塘边一坐,集农民阶级的好心情与无原则于一身。我跟着老康掺合,结果,反坏了我从不撒谎的好名声。
        其实我也撒过谎,严格说,编童话也是在编美丽的谎言。我说从不撒谎是指我想尽量不欺骗儿子,我知道“撒谎”是种坏品行,撒了谎,心理有压力。老康则不然,对他,撒谎就像撒盐,炒菜要撒盐,过生活得撒谎。老康给了我一个相对主义的解释:“撒谎是对还是错,得看情况,事物总在变化。”老康说,“你不想对将死的母亲说:你再过三天就要死了,你对她说:您不会死,有医生呢,您要有信心呀。人情在嘛,丑话对亲戚朋友总是说不出口的。要是将死的那人是敌人,那好办。直接宣判死刑就得,报仇,解气。”
        这就是老康撒谎的相对论基础。人是情感动物。普通人,若没个情感相濡以沫,那你还剩什么?父母和子女之间,靠的是什么?“相濡”嘛。上司和下属之间也得要时不时地“相濡”一下吧。就是不认识的人,“濡一濡”也好办事呀。“相对”的“相”重要,叫“关系”。若没个相对主义,“忠”和“诚”放在一起都自相矛盾。替上司打个掩护,为哥们儿欺骗警察,是要“忠”还是要“诚”?“忠”和“诚”自相矛盾了吧。怎么样,你就得把“忠”放在“诚”上。“忠诚”,“忠诚”嘛。谁也不说“诚忠”。所以,老康认为:情感当然可以放在原则之上。他说:“人嘛,活的。哪能啥事都一是一,二是二,直话直说?你还能真说:妈,你还能活三天?那样,你妈到死多寒心?你我都是草民百姓,万事一到民间,哪还有什么对错?都是街坊感情,哥们义气。”
        老康说:“我的造化全是因为我重情义。”老康把他的造化讲给我和戴小观听。我们确实听出老康的柔肠和好运气。我认为老康的造化是善有善报,老康唱苦戏唱出了同情心,世界对他很公正。戴小观怎样看这样的故事,我不得而知。他一听完就跑去看NBA篮球赛。
        老康若生在今天,他大概最多可以上个学,然后在这条船或者那条船上干干事,心里的大计划就是在岸上盖间瓦房,然后等着折迁,搬进公寓,再给儿子在旁边要一套,像他们康家的一群堂兄堂弟一样。偏巧老康生在一个等级次序重新划定的时代--文革时代。老康的造化就从这乱中冒出来了。这好运气从他妈给他少报了五岁开始。老康一上学就比别人高一个头。他上学也不是他爹妈要他去的。他爹妈要老康在船上吹小号。到了冬天,戏船没生意的时候,一家人要去帮人哭丧送葬。是扫盲队把老康逼进了学校。那时候毛主席要把等级重新划一划。凭什么等级都要靠有钱没钱,有学问没学问来划分?历史正好在老康上学的年代改了。等级可以用政治划,而且颠了个,穷的在上面。老康家穷,祖辈穷,在政治上是高等级,而老康又比别的孩子高一个头。这一个头就是威信。
        船民小学有个打扫茅房的老头,学生们叫他“老特”。文质彬彬,是城里下放到运河边来的“特务”。啥特务?特啥务?乡下船民谁也搞不清。但是大家都知道“老特”是运河边最破最小的船,虽说是城里来的,但政治地位很低(原来,地位是人定的),谁家的船都比他大,“老特”用草帽遮着脸,在茅房里掏类。见人就躲着绕着,不说话,一个付倒霉蛋的模样。这让河上一惯受城里人欺侮的船民很吃惊,便有人试着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把“老持”喝来吆去。于是就有一些与当年的老康一班读书的运河子弟横起来。折腾人,欺侮人原来就是一种力量对比,可以换来快乐。这群小鬼从他们过去的经验中知道:凡躲着他们的东西在他们之下。就像他们可以踢狗打猫一样。踢了狗打了猫,他们并不发财,就像不踢狗打猫他们也发不了财一样。不过,他们可以在猫狗的衰叫声中发现自己的小主子地位。他们的父母见了干部就客气地点头哈腰,回家打起他们这些小鬼来,跟那些干部一样阎王。人就是一层压一层摞起来的,小孩子下面只能是狗是猫。如今有这么一个“老特”连他们都躲,那他们还不拿这个不声不响的外乡老家伙试试威风?
        这天老康(当时应该叫“幼康”)去茅房拉屎,后脑勺无缘无故挨了一屎圪瘩。这一屎圪瘩本是冲“老特(坏蛋)”去的,结果,不知哪个小鬼手上多用了一点劲,屎圪瘩打在好人头上了。“幼康”一头脑火,放了一个屁,追出去就打。“老持”草帽遮脸一声不响躲在墙角。“幼康”比所有的孩子高一个头,且康家堂兄表弟多,一排站在戏船边上撒尿,撒出来的就是山洪爆发。所以小孩子当即作鸟兽状散了,凶手没捉到。第二天,咱们这个长着两条芦材棍子腿的“幼康”就两手叉腰,呲着大牙站在茅房门口等着。看那些本该躲着他的小鬼再敢犯上作乱。“小船”撞“大船”这个仇不能不报。报仇不是上下之间的事,是平辈之间的事。比你高比你有地位的人打你,那是你活该。毛病在你自己不忠不孝。平辈之间才是力量对比。
        立了十天,一个小鬼也没敢再来。那个“老特”却把草帽推推说话了。他问“幼康”要不要学外国话。他说:现在没用,将来说不定有用。“幼康”说:你说句我听听。“老特”就咕噜咕噜说了一长串。“幼康”歪着脑袋一听。嗯,比唱那个小寡妇哭坟的淮剧好听。就头一点应下了。
        “幼康”爷爷传功夫是不传外姓的。就这么几碗饭,分了,自家儿孙就没得吃。“老特”无儿无女,他决定把本事传给“幼康”的时候,嘱咐“幼康”不要对外人说,“幼康”立刻心领神会。每天是悄悄来悄悄去。乡上若有把“老特”从A地押送到B地的任务,“幼康”也都要了去。如果“老特”有什么“罪行”,譬如,偷了农民地里的黄瓜,劳动的时候在树阴下打了个盹,“幼康”一概瞒下不报。有“幼康”在侧,“老特”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过了一阵子,“幼康”跟“老特”学“功夫”有些时候了,“幼康”又把家里留给他的一瓶肉酱带到“老特”的泥巴小屋去煮豆腐吃。那瓶肉酱红亮亮的,是老康爷爷过生日那天下面条用的。老康爷爷当着众人面装了一小瓶给“幼康”。那瓶肉酱往“老特”的苦日子一放,简直就是满汉全席。那天“老特”看到肉,眼睛都红了,眼泪也流下来了。那瓶肉酱就是老康上英文私立学校的学费。而“老特”一直尊称“幼康”:“革命小将”,“小领导”,“康团长(红小兵团)”……那是老康地位最高的时候。“老特”对他很感恩戴德。
        等“幼康”长成了“小康”,放假回船。突然有一天,站在船帮上,头一仰,高亢有力地吼了一句普希尼。那个声音石破惊天,把运河上的黄水黄风都震散了腰。可惜这样的绝活“老特”就教了他一句。怕他把学说外国话的事儿给走漏了。终于有一天会说“外国话”成了真本事,土得掉渣的淮戏船上居然冒出了一个说英文的老康。之后,老康是天马行空,一条大路到美国。只是普希尼依然只会吼一句。只此一句。关键时亮一个像。
        老康说:“我是黄埔传人。”据他说,“老特”是黄埔残留下的英文教官。这是不是“吹牛”,我们不知道。老康还说:“话说到底,你们这些人看中我老康哪一点?不就是我‘忠诚’。我是你的一条狗。是你和你儿子的一条狗。满意了吧。”
        老康啥时从领导变成狗了?不知道。老康思维没逻辑。有“相对主义”就行。社会既然有等级,不同等级,不同物种之间让“相对”来润滑润滑。什么都可以是合理的。
        老康够意思。可这种当狗的甜话说给戴小观听,人家还不一定领情。戴小观要万物平等。平等不等于“一样”,“同一”或者“平均分配”。平等是你尊重我,我尊重你。鸡鸭狗猫不用上学,它们就可以不上学(让它们快活)。它们不上学,不代表我们可以把它们杀了玩,我们会上学,我们会想,我们就有责任不光为自己想,还要为其它物种想。生命权是生命天生的。不许欺侮弱小。戴小观的世界很美好。动物有礼貌,汽车有礼貌,星星有礼貌,月亮有礼貌,戴小观有礼貌。时间和空间是无限,老康和戴小观是站在时空坐标系不同相限里的两个点。我是一根线,试着把两点连起来。那时我并不知道老康对我撒下的弥天大谎,试得还非常努力。
        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戴小观把小腿跷在我的肚皮上,和我谈他的小心思。他说他回家路上一脚踢到了一盘破录像带,胶带缰在他脚腕上。他没停,一直住前走,他想看看那带子能拉多长。带子一直有,一直拉到家门口,带子还跟着他,没有完。戴小观说:“要是带子永远也拉不完,是不是就等于‘无限’?” 
        “无限”可是一个绝对抽象的东西。大呀。一日复一日活着的人,恐怕也想不到它。我家小孩子却有兴趣!这个儿子多了不起。我说:“那大概就是吧。”戴小观又问:“那无限的一半有多长?”我一听,很高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呀,大有哲理。我在戴小观脸上亲了一口,说:“这个问题太难。我们得想想。”戴小观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无限。”我连忙说:“对对对。戴小观真聪明。无限的一半还是无限。这么难的问题都能想出来!”戴小观得意洋洋地笑。然后,两只香香的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亲得不行,又把他的发现加以发挥:“妈妈是无限;小观是无限的一半。我们都是无限。”
        儿子的情感不相对,跑“无限”里去了。接下来,轮着我跟儿子谈心了。我们得把问题说清楚。我说:“妈妈爱小观是无限,小观爱妈妈也是无限。但是妈妈是个人,人很小,不是无限。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儿子同意。他说:“人很小。小观最小时候只有花粉那么大,睡在天上的一朵红花里,小蜜蜂采蜜的时候把小观带下来了。妈妈喂了许多西红柿炒鸡蛋,我就长到这么大。”说着爬起来在床上跳,
        讲到这里,我想起了老康那个对将死的老妈“撒谎”还是“实话实说”的伦理选择题。就一把按下儿子,说了给他听。这是一个小预测。看看我这个聪明儿子和老康这个“爸爸”到底有多少距离。我不知道七岁的孩子对生死的感觉是什么。但我们题目里的“老妈”不等于戴小观的妈,是一个一般性概念。儿子一听完,想也没想就说:“全错。撒谎还能有对的地方?你撒一个谎,鼻子就长一节。你不想你妈临死之前看着你的鼻子一节一节往上长。看你撒谎骗人,你妈临死才寒心呢。”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