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爱屋及乌,除了给戴小观吃吃吃,老康还每周三次开车把戴小观送到老人院去服务。老人院在伊列湖边,其实是一所老人公寓,高大结实,基础是灰色大石块,楼是白墙,粉红色边框。三个角楼顶上都有钟楼,长青藤爬到角楼一半。面对大海一样的伊列湖,老人院的气势是独立。独立成习惯了的老人,到老了也独立。住在老人公寓里和住在家是差不多,还有公共活动室,健身房,医生护士时不时跑来看看。一个时代出生的人,到老了,还是一个时代的人,呆在一起有话说。戴小观负责照顾五个老人,给他们打扫卫生,送他们去体验,帮他们买东西,和他们聊天,做游戏。老人院比较远,一开始,戴小观进去服务,老康就在车里等。没啥意思。后来,老康也跟戴小观一块进去“为人民服务”。和老人打交道,老康的本事一下就显出来了。老康嘴甜,手脚快。把五个老人一律称作“爷爷”“奶奶”,当祖宗一样捧着。五个老人很快抵挡不住了,都把老康当作重要人物。一次不去就要问:“小观,公社怎么没来?”
        这五个老人一人一个样,有一个教美术学老师,单身。还有一个杀猪的,依然健壮。还有一个二战老兵,和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人漂亮老伴撕守着,老伴认为自己依然是小姑娘,把他们的儿子当作他,老兵是谁她却不认识,动不动就赶老兵走。老兵每周三次到大学上课,学国际政治。第五个是看监狱的,很少有笑脸,谁的屋子一乱,他就要发火。这五个老人,个个要独立,个个都有主张,有子女也不跟子女住。五个人还闹矛盾。戴小观为他们做这做那都行,他们一闹矛盾,就不知怎么哄了。
        老兵坚决反战,十年前当过镇议员,戴小观陪他玩,就是陪他一起读《宪法》。老兵的《宪法》上画了左一道蓝杠,右一道蓝杠。凡画了杠的地方就是现政府玩走样了地方。老康和老兵一认识,就认定他就是按“公式”活了一辈子的人,而老兵现在在戴小观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所以对戴小观寄予很大希望。老兵说:“小观,将来当领导,要当懂宪法的领导。”杀猪的就冷笑,说:“这个政府杀印第安人,占印第安人的土地。到现在问题也没有解决,既不聪明也不人道。小观,你要给政府干,就先叫这个政府学聪明,学人道,不然别再来见我。” 杀猪的有四分之一印第安血统。监狱看守就插话了:“小观,你还是去学医,把人的基因搞清楚,发现有谁长大会犯罪,从小就把他的基因给做了,省得他长大搞校园枪杀。”美术老师就说:“小观呀,你不能听他们的。他们要的政府世界上没有。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不完善的人,哪来完善的政府?上帝给人理性,就是让人自己找管制邪恶的方法的。我们找到民主,不是完美的,是比别的好的。和邪恶对立的不是善行,是对善的信仰。你要有信仰。”戴小观说:“我信社会主义。”
        于是几个老人就又开始争他们年轻时候信仰过的各种主义。互相指出对方信的主义错了。戴小观想叫他们停都停不住。形势完全失控。老康本来是坐在一边和老太太下跳棋的,看看几个老人吵成真的了,就站起来去解决问题,四个老头立刻把老康当作裁判,要老康评谁的“主义真”。老康对四个老人喊了句:你们四个是“Mountain Head主义(山头主义)”。四个老人就笑,知道自己错了,怎么能不让别人说话呢?于是,你看看我的头,我看看你的头,看谁的头像“Mountain Head (山头)”。
        结果,老康和老人们一个一个成了哥们儿。戴小观不是喜欢吃红烧肉吗?老康和杀猪的成了哥们儿以后,立刻了解到:枫叶镇的农民杀猪不要猪头。人家不要,老康要,猪头肉多少年没吃了。老康跑到乡村肉埔,一下弄了五只猪头,挂在家里。戴小观从学校回来,直奔卫生间,门一推,看见这五个呲牙咧嘴的大家伙挤挤扎扎挂在浴缸上滴水,大叫一声跳出来。正准备找老康发毛,老康系着红围裙来了。眼睛笑成两道弯儿,说:“不怕,不怕,都是给你要的。吃脑子补脑子,这么大的头有多少猪脑子呀。”戴小观说:“你就不怕吃鼻子补鼻子,把我补成个猪鼻子?”
        老康说:“你别盯住鼻子看,换个角度看看这些家伙就不丑了。”戴小观不是爱吵架的人,气哼哼地跑到自己屋里做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内有猪头”,贴在卫生间门上。免得再吓着他妈。在不到一个星期的工夫,我家除两间卧室外,每个房间门上都贴了“内有猪头”。
        有一天,那个教美术的老师悄悄把老康叫到一边,说:“我要找一个七十岁以上,一百岁以下的女士谈恋爱。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征婚广告发网上去。”老康一边感叹这老家伙活得潇洒,一边给他往网上抄征婚广告。美术老师在广告里说:“……我不喜欢花,不喜欢树,不喜欢动物,不喜欢小孩,喜欢女人。”广告刚上网一天,就有人回复了。那个回复说:“你不喜欢花,不喜欢树,不喜欢动物,不喜欢小孩,哪个女人喜欢你?”老康把回复带去给美术老师看。美术老师看后挺伤心,说:“我今年八十九岁,她要叫我种花种树,养宠物,养小孩子,我自己谁来照顾?我做不到的事只好说做不到。就是再想女人,我也不能骗她们呀。”
        这话儿说得老康很羞愧,老美就是不骗人这点好。于是,老康回到家,拚命在院子里种花种菜。一边掘地一边说:“深恶痛绝,深恶痛绝。”他这是在骂自己一开口就撒谎这件事。等我走过去问他:“认识到撒谎坏啦?”他又两手一叉腰,不服气地说:“生在我家那样的小船上,不叫喊,不‘吹牛’,谁认你是个人?”
        老康在院子开里出了一块菜地,今天种韭菜,明天种黄瓜,绿的绿,黄的黄,从种下那天起,就盼着吃。不能吃的叫“花”,精神美当然也是要的。情绪好,不光是靠肚子饱,眼富也要饱。老康的月季才开过,老康的菊花又开。老康的小园子里从春到秋不是开满花就是结满果。有钱没钱不重要,当不当个啥人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遍地红花开,日子过得鲜艳。家像个家,人像个人。
        这一天,戴小观带了三个女孩子都到我们家来玩。两个白姑娘,一个黑姑娘。三个都是小细腰,穿着花花绿绿的小胸衣,先夸老康种的花儿漂亮,玫瑰儿红,雏菊儿白,黛尾紫,金银花香,然后每人采一朵戴在头上,嘻嘻哈哈跳下枫叶溪游泳。老康坐在露台上看她们玩,脸上一副收获季节的表情。一会儿,一个白姑娘来告状,说另一个白姑娘问她:喜不喜欢戴小观?她说:喜欢。第二个白姑娘就差点儿把她淹死。紧接着,被告的白姑娘也上来了,站在露台上向世界宣布:戴小观是她的男朋友。老康哈哈笑,给两个姑娘一人一杯冰激凌。戴小观和那个黑姑娘坐在河对岸的一只独木舟上说故事,两个人一齐笑,仰倒在独木舟里。老康又在脸上写了一笔小担心。
        一个星期后,老康的担心变大了。他告诉我:戴小观的女朋友是那个黑姑娘。“这怎么办呢?”老康说。
        看来“平等”和“接受不同”不是一件好学的事。一不小心,康公社又比康有为落后了,“播种机”的任务忘记了。我就笑,说:“你担心什么?准备着屁股后面跟几个小黑孙子不就行了?小黑孙子也很好玩的。”老康一想对呀,换个角度一看,挺好。反正都不是他亲自“玩”出来的。叫他爷爷就行。
        后来戴小观考上了一个好大学,还得了奖学金。老康很得意,逢人就讲:这孩子是我的红烧肉喂大的。没人的时候 ,又无端担心戴小观的生父会从峨眉山上跳下来,把戴小观抢走。每天在我耳朵边说一遍:“戴小观什么都好,就是不是我亲自‘玩’出来。”
        戴小观决定学物理了,老康就突然对能源问题感兴趣起来,并且,动不动就有新观点冒出了。半夜里打电话给戴小观,贡献他的新观点,论讨能源问题。老康说:“我这个新观点从来没人提过,你看怎么样。为什么我们不能把所有城市噪音收集起来,发电?这个新能源谁也没有想到吧。”戴小观说:“麦克风不就是收集声音的吗?你要造一个像城市那么大的麦克风挂在天上收集城市噪音,太没效率。不经济,不行。”挂了电话睡他的觉去了。到周末,戴小观也会打电话回来,跟老康讨教做红烧肉的方子。这时,老康就会得意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坐,大腿跷二腿,卖着关子,讲一句,停一下,还要戴小观拿笔记下来。最后压低声音说:“绝活的关键不能外传,除了你,我谁也不说。你给我保住秘密:我的红烧肉里要加一杯可口可乐。”
        戴小观上大学后,老康平时做做木匠活,种种花,钓钓鱼,有时候日子太空,没事做,老康就高高兴兴地把一块大石从东搬到西,隔两天又从西搬到东,要说有多少区别也谈不上,自己看着新就好。活在过程里,目的都很小,琐琐碎碎,叮叮当当,一片活着的声音就好,为啥,为子孙。子孙为啥不知道。不过,到了雨季,老康也会情绪不好。情绪不好是为了康劲草。康劲草上了大学反不读书了,玩,想点子挣钱,考试作弊被老师逮住了。这事才平,康劲草又闹自杀,女朋友跟了一个有钱的中年人,把他给蹬了。老康还有最担心的,康劲草学的是金融专业,这就毕业了,他妈的华尔街却来了经济危机,又裁员又失业。这要影响世界可就糟了。那孩子明明喜欢历史,却随大溜儿去学什么金融。结果读书没兴趣,问题都出来了。唉,钱钱钱,钱就是个大骗子。康劲草多聪明一个人儿,一个衣服牌子问题也能影响自信心。那“牌子”不全是人定的吗?康劲草上当啦。老康一跺脚:儿孙自有儿孙福,烦不了那么多。管不了了。这时候,家里养点鸡养点鸭的好处就显出来了,老康打鸡骂鸭,踢树桩子。出气的地方要有一个,爷的威风也是要耍的。威风一耍,感觉好多了。这是东方智慧。“他妈的美国”你危机吧,中国没有危机!康劲草有希望。爷儿不担心。看老康打鸡骂鸭,有时候我会说:“老康,你怎么又耍等级制?爷儿爷儿的显威风给谁看啦?”老康说:“谁说这是等级制啦?这最多也只能说是换了一个角度的等级制。我对鸡鸭好的时候多呢。”
        
        结尾:老康的深刻结论
         
        戴小观走后,老康继续到老人院照料那五个老人。时间一长,老康惊讶地发现,美术老师曾经参加过美国共产主义工党;老兵参加过太平洋战役,打过中途岛,一直打到东京,得过三个紫星勋章;杀猪的以前就是杀猪的,从小一直杀到老;监狱看守祖辈农民,就是他看监狱的时候,也是上班是看守,下班是农民。就是那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年轻时还是枫叶镇的美女皇后,当年报纸上的美女照就夹在老兵的《宪法》里。说他们五人不一样,他们又都一样。到选镇长的时候,几个老人都要亲自去投票。老康就把他们一车带了去了。晚上又和他们一起看电视聊天,等选举结果。五个老人除了老年痴呆症的那个睡了,其他都等得很来劲。又争又吵。老兵坚持要镇上增收教育税,希望在下一代。冲突来了要会谈判,不要上来就打。看监狱的老人却说:现在孩子不是不聪明,聪明用不好,比不聪明还坏。政府应该投资办法律训练班。……老康先看当地新闻,觉得那民主也没啥了不起,就跟他们过去运货船队选会计,两个人名字下画“正”字,谁笔画多,谁当会计一样。但再看看身边这几个活成人瑞的老头们,吵得那么来劲,又觉得还不完全是。想了一会儿,就又有新观点冒出来了:“其实,投票还不是民主,是玩民主的技术操作。民主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民主是尊重不同。”这下深刻了。老康很满意。
        那天晚上,老康做了一个新决定:他要把他那个没读完的“各国关系”博士继续读完。他看着粼光闪闪的水和水里的一个大月亮,得意洋洋地问我:“这个决定怎么样?”我说:“只要你高兴。”老康给自己鼓气,说:“年龄大了怎么啦?人家八十九岁还找对象呢。我就不信我不能再读书。我们康家最多的是时间。先养儿子,后育自己,这是我的活法。你们得尊重。”    
        
        
        

1010/10<12345678910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