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看样子,语言的威力还得要有语境才能呈现出来。戴小观的理解,我觉得挺好。不平等的家长调子落进背景缺失的语境中,造成了一些含混,然后等级制消失了。所以,听他们这样对话,我觉得好笑。老康就转过来对我发火:“你从来不在孩子面前给我面子。”他气哼哼地说。我就不笑了。我想:面子真是中国人的负担。在小孩子面前都要有一个。人怎么就被教成了里外分离的呢?我要能废掉相对主义,我首先就废掉表里不一。
        老康认为:若按我的带法,宠,宠,宠,整天表扬。必定带出个白眼狼,说洋文,六亲不认。那他老康不就亏大了?老康自己也有儿子,名字叫“康劲草”。跟他妈在国内过。那儿子就是他麾下的另一名“小社员”。入社早,两岁就给老康训得倒痰盂。勤劳,听话的好传统是从小调教出来的。老康训练戴小观,就是把戴小康当亲儿子待。戴小观最好听话,要不然,老康就要想康劲草。你总不能不准老康想儿子。一想儿子,老康的爱情劲儿就分心了。老康就觉得愧疚,自己儿子不带,跑来给人家带孩子。就为了在人家孩子妈的胸上摸一把,连上床还不让。
        这些话儿,老康给我说了十遍。给我一点压力。他要我和戴小观都牢记:老康的儿子有多么好。人见人夸,将来是要当儒商的。两岁的时候就把碰碰车形容成“老板娘”,九岁的时候给自己取了网名:“康劲敌”。多帅,把他妈给的那个 “草”字里的阴气给平衡了。所以,我的儿子叫“油瓶”;他的儿子叫“宝葫芦”。好在老康想“宝葫芦”的时候不多。老康忙。
        有一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能说话,风好得要现形。老康兴致高昂,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拿去放大了。他拿着一个文件夹跑到我们家来,从夹子里抽出一张他从前的军队制服照,故意在戴小观眼前晃,说:“生你那会儿,我是少校。看看咱俩像不像?”戴小观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没说话。我从这时开始替老康担心。撒谎一具体,就是露馅的时候。老康走进细节,就得环环细节都编圆了。老康开始玩技术。他拉下帽子,低下脑袋:“你脸像你妈,但是你的头顶像我。看看,你有两个顶,我也有两个。你哥康劲草也有两个。”老康的头发又多又黑,戴小观两只小手指掏鸟蛋一样在老康的头顶上拨拉了一阵,找到了两个发漩儿。又心安理得地摸着自己的头顶,我和老康都说:“你也有两个。”戴小观拿着小梳子,拧着脖子在镜子前照来照去。他早就知道他头顶上有两个发漩,脸上有一个小黑痣,后背有三个红点,屁股上有两块青记。戴小观对自己的小身体很关心,连是什么血型都知道。
        然后,戴小观就蹦蹦跳跳打篮球去了。老康跟在后面嘱咐了一句:“这下你该听我话了吧。”戴小观故意把篮球扔进车库,让小哥们乔什华去捡,好让他看见我们家厨房门口晃悠着一个大男人。乔什华是我楼上房东的儿子,跟戴小观同年,在一个小学上学。两人上学一起去,放学一起回。我们这里是亚热带气候,动不动一阵细雨,衣服还没打湿,天空就又灌满了青春的风。彩虹低低的,有着信使般的热情,红句子绿句子,有一搭无一搭就在孩子头上建了一道轻薄的梦幻之门。这两个孩子大部分时间呆在户外,头对头一起捉虫。乔什华有爸爸,他爸是我们镇上的警察。但乔什华父母离异,家里没妈妈。戴小观非常照顾乔什华,乔什华想玩什么,他就陪他玩什么。要是乔什华提出不合理要求,戴小观就说:“这----怎么行呢?”神态和语气就跟我说他的时候一样。像是乔什华的小妈妈。
        从那天戴小观故意扔球的举动看,我猜,戴小观本来是相信“爸爸回来了”的故事的。至少,他愿意相信这个故事。那时候,我们门口的两棵热带梅开得正好,一棵粉红,一棵粉白,一树挂满小红嘴,一树挂满小白牙。风一吹,孩子们的笑声,蝴蝶一样围着红花白花转;花的香气,笑嘻嘻地吹到孩子脸上。老康很得意。以为好生活被他一个谎儿创造出来了。要是这时候老康走出去和孩子们扔两球,红花白花就能开到我们家里。
        可惜,在那个时刻,老康却显出了他的勤劳本色。小孩子打球的时候,我的房东正在草坪上剪草。老康就跑过去,嘴里叫着:“詹姆斯大叔,我来我来。”硬把割草机抢下,帮我房东剪草。詹姆斯皮肤呈棕色,也没比老康大几岁。在家不穿警察制服,穿了一件黑汗衫,胳膊上一块一块肌肉,小土丘一样突起。一付有劲没处使的架式。也不知老康在房客和房东的关系中看出了什么等级,坚决把詹姆斯尊称为“大叔”。这位“大叔”在割草机没了之后,头一仰,喝了半瓶啤酒,倚着墙看了老康几分钟,一转身就和小孩子打篮球去了。
        老康割完草,草地像地毯一样平展,每一棵小草都消失在绿色的大家庭中,一大家子都剃了一式的小平头,一个敢冒尖的都没有。这是老康的得意之作。割草呀割草,割草让老康联想到教育戴小观。又从教育戴小观联想到:为全球化经济办教育。他大呼小叫,跟我要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兴奋地说:“我这才有了一个新观点,这个新观点还从来没有人提过。大家都说:教育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说不对。教育小孩子就要像割草。进来的时候高矮胖瘦,给他们全球统一教材,让他们参加世界统一考试,发统一校服,配统一眼镜,一律双语教学。这样一路割过来,十年出来的就是一片平展展的绿草地。教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现代化了,更要批量生产,用受过教育的人覆盖地面,需要硕士,我给你剪出硕士绿地,需要博士,我给你剪出博士绿地。百年才树出一两个人来,太慢,我们批量生产,薄利多销。你看我这个观点新不新?”说着,还呲牙笑:“我以后要成了百万富翁,我就捐钱办教育。”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老康的新观点也是可以批量生产出来的。我只是被他的想象力惊了一跳。我读过康有为的《大同书》,那天我发现他们康家一族,一谈到“大同”,都有惊人的想象力。康有为要用“世界大通婚”来同化世界,康公社要用“统一教材”来同化世界。前一位老兄-“有为”-天真热情,开篇就谈银色人种和金色人种通婚,继而又担心黑色人种,红色人种不容易被通进来,指出一条路:黑-金,红-金先通,然后再去通银。咱这些金黄皮肤的中国人,高高兴兴地当着播种机,生出一天下子孙满堂,一律介于“银金黑红”之间,从此战争消除,皇天厚土,世界大同,好呀。后一位老兄-“公社”-热情天真,一笔就划出了一个“大一统”的时代。天下统一成绿草地,他剪草人的老爸地位确立无误。全球通用的统一教材,一本一本由他手里发出去,从此桃李满天下,走哪都有徒子徒孙鞍马伺侯。弄了半天,“大一统”归“大一统”,在“正名”的问题上,老康一步没让。爹还是爹,儿子还是儿子,上司还是上司,部下还是部下。理论上比他家先人康有为还退后了一步。“平等”思想没了。换名叫“绿地”,不过是一群穿了统一校服的儿子,老康也喜欢子孙满堂。人生下来,一人一个样,不修剪不成。
        我们咋就放不下这个“同”字呢?讲到真理的时候倒随机应变,讲到做人的时候却要“同种同类,同化为一”。我就不懂怎么“同化为一”就那么好呢?儿子和老爸长了一张脸,要丑,世世代代丑下去。连点变美人的希望都没有。
        但那时是我和老康恋爱的初级阶段,我对老康还客气。我只说:“老康,咱还是快点完成我们自己的教育吧。”那年老康的博士读到第四年。我也读到第四年。
        这时候,詹姆斯擦着汗过来了,要付给老康十块钱。老康跳起来,好像詹姆斯要给他上手铐。坚决叫道:“不要,不要。这点事还能收钱?”为了表示坚决,老康倒过来请詹姆斯和乔什华在我家吃饭。中国人就是热情。詹姆斯和乔什华也不懂客气,就答应了。老康立刻扎上一条红围裙,热火朝天地烧起了红烧肉。詹姆斯又提了几瓶啤酒下来,叫老康喝。老康说:“一起喝,一起喝。” 詹姆斯说:他晚上不喝酒。他们警察是二十四小时当班,电话一响就得走,不能喝酒。晚上事多。
        一顿好饭,正吃得大家难舍难分,突然,詹姆斯腰间的电话响了。詹姆斯拿起电话看了一眼,站起来,对乔什华说:“儿子,你得到你妈妈家去了。‘顾客’又给你爸添事了。”乔什华也不到可以单独呆在家的年龄,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过夜犯法。詹姆斯每次一有夜间的呼叫,就得把儿子送到前妻家去。詹姆斯对大家报歉地一笑:“警察不好当。下辈子学中国烹调去。”又对满脸不情愿地乔什华说:“儿子,起来,没办法。你爸的生命不是自己的。”乔什华说:“我再吃两块排骨就走。” 詹姆斯脸上还是笑着,但语气变成了警察:“不行,现在就得走。你爸要迟到了。” 乔什华把才咬了一口的排骨往盘子里一摔,气哼哼地站起来。
        我和老康都不忍心了。我说:“让乔什华接着吃,他今晚可以睡我们家。”老康也说:“让乔什华吃,吃完了,我走的时候可以把他送到他妈妈家。”詹姆斯又看看表,说:“儿子,你选,到妈妈家,还是呆在小观家。” 乔什华欢呼跳跃:“呆在小观家,当然呆在小观家。”詹姆斯回到父亲的语调,说:“好吧。学校的作业别忘了做。”
        两个孩子吃完饭,一人抱了一本大厚书做作业,一边做,一边抢着玩电脑。老康洗碗。洗着洗着,他开始生气。一生气,就修剪戴小观。他说:“戴小观,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点?你可以主动要求帮助詹姆斯大叔割草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人做什么,我都立刻跑上去抢着做。”我想,老康大概是怪戴小观没主动抢着洗碗吧,就跑进小厨房说:“我来洗,我来洗。”老康又不让,继续说:“你看詹姆斯大叔多辛苦,晚上还得去当班。你妈也很辛苦,你平常要多帮你妈做家务事,像洗碗,倒拉圾什么的。”我说:“总共两个人,能有多少家务事要他做。”我不喜欢老康这种指桑骂槐的做派,直说:“戴小观,你去洗碗。”不就得了。要绕着圈子叫人家猜他的意思。戴小观的聪敏不在绕弯子和察言观色上。你不直说,人家就不懂。戴小观又不人格分裂,又没入禅悟道,又不懂相对主义,凭啥知道你话里有话?
        戴小观果然不懂。依然和乔什华嘻嘻哈哈,写几个字玩一下。这种不严肃的态度又让老康把事态上升为感情伦理问题:不拿来他当回事。这么小就目中无人。于是,老康决定全面整顿开始。他走过去检察戴小观的作业。不看则已,一看,老康吓一跳。他叫起来:“戴小观,你的课本怎么和乔什华的不一样?!”戴小观抬头看看老康,不知道老康为啥如此恐慌。他说:“乔什华他们班是奥米欧女士教,我们班是黑尔小姐教嘛。”
        老康退回来,对我说:“小学一年级就不用统一教材了。这教育质量如何鉴定?你当妈的怎么都没发现?我们要到他们小学去和老师谈谈。怎么这里的小学也不开个家长会什么的?”于是,老康立刻行动,第二天就打电话到学校要求开家长会。小学校长倒很和气。告诉老康学校有“开放日”,家长可以来看孩子上课。如果老康想立刻就和老师谈,他也可以立刻招呼有关教师来见面。
        老康要立刻和老师会面。他对我说:“我们要给学校看看,中国家长最重视教育。”于是,老康约定了,三天后小学放学,他老康去开家长会。我也想去,但实验室里的冰冻细胞,一拿出来就要从早到晚看着。去不了。再说,我对戴小观也并不怎么样担心,没老康的时候,人家日子过的好好的。老康要多事,就让他多事吧。
        三天,老康忙起来。一早,悄悄潜入学校观察校情,下午又抢着去接戴小观。两天观察下来,老康对美国的教育喜忧各半。不能决定是不是也要让康劲草过来上学。
        喜,喜在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不错。老康看见:国歌一响,几个拚命往教室跑的小孩子立刻就地停住,面向国旗,小手按在胸前。老康说:“这些小孩子还真相信上帝有眼睛呢。操场上也没见有老师,小孩子就那么东一个,西一个停在绿草地上,中了定身术一般。”他又问戴小观:“你迟到了也这样?”戴小观对老康潜入学校的动机尚无警觉。说:“是呀。小孩子是公民呀。”
        老康的忧,忧在美国孩子上课的架式。老康看见他们不坐凳子上,坐地上。吵吵闹闹,跟在家里一样。老康问戴小观:“你们怎么这样上课呀?”戴小观说:“坐地下好讨论。大家都在一个圈里,你看见我的脸,我看见你的脸。每个小朋友都很重要呀。” 老康又问:“你们今天在那里都讨论了些什么呀?”戴小观一边玩拚图,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胡飞。”
        老康一惊,眼镜掉下来了。他拉着我出了屋,一直拉到“马累啦”山崖。离戴小观远远的。老康一脸大惊失色:“你听见了吗?他们小学一年级就谈论‘胡飞’!”我不知道“胡飞”是啥意思,所以也不懂老康为啥紧张成这个样子。老康说:“你不懂‘胡飞’?唉,你粗心呀。‘胡飞’就是这里的土语:‘性交’!”
        这下我也紧张了。这“胡飞”直接威协到我们家的“蜜蜂祟拜”。这回我觉得老康的好了。人家的爱情是行动。为了爱,努力当后爹,当着当着就以真爹的身份出头露面,行使职权了。这点我做不到,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潜入他家康劲草的学校去侦察,还招呼老师开家长会。
        晚上,就我和戴小观俩个人脸对脸吃饭的时候,我开始提“小蜜蜂”的事,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一只小蜜蜂在房间里飞。”戴小观跳起来:“在哪里?我要把它引到妈妈碗边来,它说不定带着小弟弟呢。”我知道戴小观除了一百个爸爸外,还想要一百个弟弟。看他如此反应,我不担心了。“蜜蜂祟拜”还在。戴小观还不会走上腐败的道路。
        没想到,才过了一分钟,戴小观又说:“其实,小孩子还有一种方法可以生出来。”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心想:糟糕。戴小观看我惊讶,倒得意起来。笑咪咪地说:“‘胡飞’也可以生出小孩子来。”
        “谁说的?”
        “小朋友说的?”
        “小朋友好好的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们上‘思索课’讨论的呀。还有人说小孩子是电脑复制的。”
        “你说了小蜜蜂?”
        “是。我说了。但是我也同意‘胡飞’。我不同意电脑复制。那样小孩子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老师怎么说?”我问。这点很重要。
        “老师说:‘都行。’我们就投票决定。结果‘电脑复制’赢了。我不同意,但是我可以接受不同。”
        “你们老师也同意了‘电脑复制’?”
        “是呀。表决了。成公式了呀。”
        第二天,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老康听。老康说:“这是什么老师?对错都不能分清,还公式哩。错错错。能这么由着小孩子胡说,小孩子得出错误答案也不纠正?今天我倒要见见她。”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