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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这就是洋饭吃的呀,我想,人家不说“人是情感动物”,人家说“人是理性动物”。情感怎么能把人和动物区别开?兔死狐狸还会悲呢。会悲会乐不算人,会想会负责才算。谎是永远不能撒的。再想一想,这俩人的文化差异差在根子上了吧。美国人还真不说“忠”。就说“诚”。有了“诚”,就能立法。多了个“忠”,反不好办。这字儿太情感,太私人,不理性。涂在是非上,万事相对了,是非界线就不清楚了。你想想,老妈是妈也是人,人权总是有的吧?她有权力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一人做事一人当,死是自己死,别人瞒什么瞒?遗嘱还要尊重,别说人还没死。前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到我们医学院来体检,看他的癌细胞转移了多少,他问我们:他还有多少时间,主任医生认认真真地说:“根据你现在的状况,一到三年。”那是大实话,是医生能为病人作出的最佳估计,病人有权知道病情真相。我若是那个将死的老妈,且死在这美国,我恐怕就得心甘情愿地等着听“还有三天”的死刑宣判。这就是咱选择文化转型的代价。当然,我更不愿看见我儿子的鼻子因为撒谎,竹笋一样一节一节往上长。
        我家戴小观就是这么一个原则人。一是一,二是二。有原则守,好处是不用人格分裂。实心眼的孩子好带。老康认识他没几天就见识了戴小观的“原则性”。
        这一天戴小观不用上学,在家睡懒觉。我到学校医学院去上课。走之前给他留了条子:几点到几点做算术;几点到几点写汉字;中午12点吃妈妈留的蛋炒饭。下午,玩。然后再做学校作业,再玩。
        这么小的孩子不能一个人呆在家,违法。老康一口答应帮我看。老康的好心肠表现在关心人,他自觉自愿给戴小观打电话,每隔一小时还跑回去看一眼。算是尽心了。老康在电话里用权威的语调问:“戴小观,你在干什么?”
        “等。”戴小观说。
        “等什么?”
        “等到11点写汉字。”
        “为啥现在不写?”
        “时间没到。”
        “算术做完了吗?
        “早做完了。”
        “好,那你就等吧。”老康觉得戴小观不可理喻。
        隔了一小时,老康跑回去了。戴小观坐在家门口,一脸专心致志的样子。老康说:“戴小观,你为什么还不吃午饭?”
        “等。” 戴小观说。
        “等什么等?吃。”
        “不行,时间没到。”
        老康没见过这样恪守条文的小孩,凡写在纸上的句子,都是条约--他和他妈定的条约,法律一般。若不恪守时刻,跟失约违法一样。这孩子怎么这样看问题?老康对戴小观说:“谁告诉你说好的事就不能变?我们小时候在船上,就没有‘说好了的事’。天变水变,为啥‘说好了的事’就不能变?”
        戴小观说:“要是还变,‘事’就还没说好。公式还没找到。你可以怀疑呀?公式找到了,就不变了。”
        老康说:“公式是科学用的,跟你妈写在条子上的字儿没关系。”
        戴小观唉了口气:“但是我签了字了。条子成公式了。”他跑进屋,拿了条子给老康看。戴小观早上起来,看见妈妈的条子,就在上面签了字。“戴小观”三个汉字歪歪倒倒写在“妈妈”旁边。
        老康拿过条字撕了,说:“行了,这下公式没了。”
        戴小观对老康亵渎“公式”的行为并没有暴跳如雷。人家平静地说:“没用。妈妈条子没了,上帝的眼睛还看着呢。字我已经签过了。”这下“无限”发挥作用了,随时在你头顶上关照着。人很小,怎敢大胆妄为。
        老康摇头叹气:怎么这么傻呢?这个西方教育呀,教了半天,教的就是“红灯停,绿灯行”。
        晚上,老康在“马拉马”山坡上等我,兜里捡了一堆红荔枝。一见我,老康就剥了一颗给我吃。又拍拍兜里的,说:“这些都给戴小观。”过了一会儿,又嘻笑着脸加了一句:“我对你儿子好吧?可惜不是我亲自玩出来的。”我没理他。中国男人对“亲自”看得很重,祖宗和子孙的血脉是不能相对的。除了女娲,造人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泥捏捏就成。她的儿孙都得亲自劳作,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地“亲自”玩出来。
        接着老康就向我报告了“公式”问题。然后开始抱怨:“这个戴小观,顽固。一点灵活性都不讲。怎么教成这个样子。唉,要是我亲生的,我就先教他《孙子兵法》。”《孙子兵法》老康自己并没有多深的研究。听人说过“兵不厌诈”。他认为《孙子兵法》教的就是“兵不厌诈”。
        “诈”是什么?酌情撒谎嘛。“酌情撒谎”是什么?说话像放屁。咱们的祖先对“撒谎”从来就是网开一面的。说话像放屁,屁也不白放。放个空的出去,得个利益回来。所以不要“公式”,找个理由就可以把公式给私下里废了。用老康喜欢的名言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句话我很不喜欢,随他多大的名人说的我也不同意。特别是当老康引用这句话,指桑骂槐地嘲笑戴小观的“公式不变”时。我把老康顶回去了。我说:“一个洋人放个屁,正好和你的屁朝一个方向,你就认为‘屁’都应该这样放。还有别的洋人(也姓康,康德)说:‘永远不能将人当作工具,而只能当作目的。’你怎么就不听了?只管拣合你那个老寒胃的偏食吃。若人类像一群游鱼一样为了利益不停地换朋友,你骗我,我骗你,那人类就该毁灭。”
        老康说:“我不跟你吵。人类的事人类自己照管,我只照管你和你儿子。”说着,把我肩上的书包抢去背了。我还想再说。老康就笑咪起眼:“你们医生普爱生灵。好好。不过我说:‘酌情撒谎’,‘酌情变动’那都是为了好过日子。其它的有什么重要?日子过顺了才最重要。你的病人能不能活一千年,不关你事,重要的是你今天能不能把他的感冒治好了。这就是‘酌情’。”
        当然,“酌情撒谎”就有一个技术问题。一把盐撒多了,菜就不能吃了。一串谎撒多了,日子也没法过。老康后来的问题是:技术失误。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后。老康“酌情撒谎”撒一次失败一次。在戴小观的眼睛里,“酌情”的定义域基本为零。在戴小观西化了的日常用语中,“变化”,就是出现异常。异常是坏事。“事情发生变化”等于“地球出现异常” ,譬如说:地震来了,洪水灾发了。说好去看电影,只有发地震了才能说“不去”。“酌情”这样的词儿只能用于异常。用的目的也是为让地球恢复正常,电影院早日开门。哪能像老康那样事事“酌情”,见一个人,说一种话;出来一件事儿,编一个新故事,今天说好的事,明天又变了?有了这样的“相对主义”,法律就废掉了。
        唉,老康和戴小观各自守着一种活法。
        
        2.老康的“大一统”企图失败了
         
        老康那个“爸爸骗局”不到两个星期就被戴小观戳穿了。戴小观看破了假爸爸的嘴脸,人家还不立刻跟我们两个当事人说。跟小哥们乔什华说了。我只能猜测他的小心思。我猜,他戴小观是把老康当作奸商了。对奸商,你有什么可说的?不买他的假货就得了。对于我,戴小观则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他那个笨妈妈,买下了老康的假货,拿在手里欣赏,还当真的找到了戴小观爸爸。戴小观都看出来了是假的,他那笨妈还看不出来。戴小观不说穿,不过是让一个买到假货的人多高兴几天。戴小观知道他妈一真在兴致勃勃地给他找爸爸。
        撒谎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事,老康和戴小观别别扭扭的关系就从这个谎言开始。真不如当初就说老康是戴小观的“康叔”或“康舅”什么的。结果,戴小观后来不但从不叫老康“爸爸”,连“康叔”,“康舅”也不叫。人家叫老康:“公社”。“社”字用英文说,还不好发音,戴小观一开口叫老康,就叫成“公蛇”。
        我认为这件事完全坏在老康自己手上。明明是欣赏相对主义的人,按理,世界五花八门,花花绿绿;万事酌情处理,一人一张脸,那多相对呀。老康应该高兴,他眼里的世界就是一张忙忙碌碌的《清明上河图》嘛。可老康偏偏是一粒矛盾的种子,他自己一长出土,往那花花绿绿的世界上扫一眼,就又成了个“大一统”。好好的非要把戴小观训练成“一棵草”。
        挺浪漫的一个恋爱故事,弄好了就是一个快快乐乐的三人行,老康白捡我一个聪明儿子。老康偏要从确立地位开始讲。地位,重要呀。老康从生下来,就在“位置”的问题上揣摩。这不仅是一个如何在社会上处事的问题,更是一个家庭问题。名不正,言不顺。地位不确立,以后老康怎么当爹?怎么管教戴小观?老康愿意给我带儿子,是为了爱情。爱屋及乌,老康认下了戴小观。在“油瓶”的问题上,老康已经亏了第一着:“不是亲自玩出的”。所以,未来家庭中的地位一定要确立好,他是老子,戴小观是儿子。上级就是上级,部下就是部下,上级修剪部下,部下是一棵草。他得先把小堡垒占领了。法就不要了,太大;家里规矩是要的。规矩爸爸定。
        管人,是当老爸的乐趣,老康是认真的。对爱情认真。要不然,他可以找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油瓶”问题还不存在呢。也可以找个没有儿子的小寡妇,老就老一点,“油瓶”问题也不存在。多省事。偏偏他老康中了邪,掉进了我这个狐狸精的陷井。情种不好当呀,还没浪漫够哩,就先要处理父子关系。要是这君臣父子的等级不确立好,老康不就只剩下郁闷了?唉,儿子还是要自己亲生的好。
        老康这种不平衡,一说出口,其实挺污辱人。怎么无端一个自由恋爱倒成了他对我发慈悲了?他是皇上,我被他恩幸。他宽洪大量,认下了戴小观。这是他为了爱情做的牺牲。怎么他就成了“牺牲”?谁要他“牺牲”来着?明明是他义无反顾追到“马拉马”来的嘛。戴小观是“东方明珠”,我家的中心,怎么给老康这么一说,成了捎带的滞销物品?恋爱,我是要谈的,但我从来没打算降下“东方明珠”的光辉。老康的心思挖掘到底,就是爬人头上去。理由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男的。谁给了男人这样的优势地位?难道非得要让他压我们家戴小观一头,我才回报了他的“损失”?我不由地抱怨起孔夫子。他老人家一本《论语》说了那么多至理名言,可怎么就不说一句:“人生而平等”?这个先天缺失,要多少营养才能补上来?我对戴小观说:“儿子,你长大了要对女孩子好。”戴小观说:“嗯。”我又说:“还要对小孩子好。”戴小观说:“当然。小孩子可爱。”等戴小观一走,我立刻转向老康,说:“老康,你爱找谁就找谁去,你自己再‘亲自’玩出一串冰糖葫芦,也生不出一个戴小观。”
        老康嘿嘿笑,露出一脸古董商的神情:“你好,你好,我就是要找一个带油瓶的,像你这样的,又聪明,又漂亮,还不要男人钱。”老康对钱看得不重。有就花,没有就不花。没钱花,不代表日子不好。老康自认为:他就是好日子的化身。他往我们身边一站,好日子就像小雨一样落在我们身上。钱,他没想去挣。谈恋爱的时候老想着钱,俗不俗。要是老康是个有钱人,那他还麻烦哩,他就会搞不清楚女人是爱他还是爱他的钱。老康要浪漫。他扯了一片楔形的树叶,翻过来给我看:“看,多漂亮。我送你这片叶子,不比送你个金戒指好?”那片树叶的背面是翡翠色,墨绿的细茎纹路清淅,像一种绿色的语法,说着一种和人类不同的语言。这种时候,老康是质朴可爱的。
        道家的质朴和儒家的质朴在老康身上合二为一。甜话是好说,但论到等级地位,老康观念不改。就是后来在“爸爸”谎言被戳穿了以后,老康也只退了一小步,依然坚持至少要把戴小观训练成“小社员”。“康公社”门匾下的小社员。门匾重要呀,过去大户人家不都要挂门匾?“四世同堂”,“将门虎子”,“书香门第”,那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一家要有一个建构。老子儿子,一慈一孝,名正言顺,等级分明,家庭和睦。不这样训不行,这里有个谁躲谁,谁怕谁的问题。社会次序不能乱。
        我觉得老康这个人价值观分裂,却很擅于容忍自相矛盾。不是要万事都相对吗?怎么轮到那个‘上下次序’就不相对了?我说:“原来相对主义是你手里的一把枪呀。看见人就扫一梭子,哪家的真理都被你‘相对’倒了,就你那套等级次序例外,躲在长枪后面当它个‘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康却蹦出了一个警句:“你还想不想让下一代当中国人?”
        他认为,真理可以相对。爹娘儿孙,干部群众,它只能绝对,这是天伦大纲。情感爬到理性之上了吧!倘若要说到祖宗血脉,我尊重。孔子和柏拉图我都尊重。但是,尊重不同文化,不等于说:文化没有优劣。听他老康和戴小观说话的语调,我就不喜欢。他就和公社书记差不多,动不动就以“你给我……”开头。譬如,“戴小观,你给我好好把这碗饭吃了”,“戴小观,你给我乖乖呆在家里。”好在这种语调虽然我听起来不太舒服,戴小观却听不出来。戴小观的汉语水平是:能听懂,但听不出里面的等级制。他问老康:“我给你把饭吃了,你不吃了?”,“我呆在你家,你呆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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