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我哪里还能睡觉。这一年里,老康早就在我家过夜了。他以自由人的身份进来,我把他当作自由人接待。但是今天不同,他突然不是自由人了。我有我的原则和尊严。我说:“老康,你回去。咱俩别说还只是恋爱,就是真定婚了,你老婆冒出来了,这事也得完。”老康说:“老婆是相对的。凡事都是相对的。真理都是相对的,老婆为啥是绝对的?我要你做我老婆。现在当‘相对的’,将来我离了婚,就当‘绝对的’。”我说:“不行。我有原则。别说你有老婆,你就是有女朋友,我也不能跟你上床的。你以前对我撒谎,我让你骗了。但只此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骗第二次。你回去跟你老婆好好过。我什么都不说。你要闹,大家都没好处。”老康说:“我不能听你那原则,听了我浑身难受。没办法,我们男人只好牺牲原则。”
        我一向恨老康的“相对主义”。它让一个人当骗子也有心理承受能力。其实,相对主义是一种懦弱,不敢正视问题,也不敢正视真理,在问题和真理之间滑来滑去,结果,问题永远在那里,真理却依然遥远。那个主义就是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跳进水里一串圈儿,个个都是以自己为中心。钻呀钻呀钻呀,钻出一笔糊涂账,然后,是非全无,只剩下功利。有它就无法。一听老康这时又说:“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我就跳起来:“又来了,又来了。‘相对’得有个止尽。法就是止尽。”老康说:“爱,没有止尽。”我说:“有。不害人,是爱的止尽。”老康说:“你可以不爱我,我爱你的权力没有止尽。”我说:“有。所有的权力止于善良。有不善良的念头,权力就该废掉。”老康说:“我有不善良吗?我善良的呀。我对我老婆都是希望她好的。要不也不会让她这么拖着。”
        那天夜里,我们大吵了一场。老康跪着,我压低嗓门。老康虽然赔礼道歉,却坚持说:老婆又不是我妈生的,本来就可以是相对的。我坚持说:你娶谁是相对的,但你对婚姻的责任是绝对的。法律规定下来的。老康说:你怎么帮我老婆说话?我说:我谁也没帮,我说的是我的立场,你要想“相对”,先把法律责任解决了再“相对”。老康又说:“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让活人给死规矩整死?我说:法律不是专管别人的。法律也管你。你爷爷一声吼,你们倒一个个下跪了。法律放在那儿,反不怕?!老康说:对我爷爷那是感情,是我家的规矩。难道你要我像戴小观那样对一个“公式”下跪?老康不讲理,我气得咬牙切齿。老康说:我和我老婆感情没了,但那毕竟还是个老婆。那边得给她时间慢慢转弯子,这边你也不能不准我产生爱情。我现在是爱情大爆炸,法律程序赶不上啦。我说:老康呀老康,你那家规是竖着写的,法是横着写的。竖着写的,听一人的,你倒不敢不听;横着写的人人得听,你倒敢不听。你回去过你的封建社会吧。
        那天我一夜没睡,吵烦了,就自己看书,不理老康,由他跪着。老康最后是爬上床跟我儿子睡了。老婆既然是相对的,那就相对到底吧,儿子往前推八九年,和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老康就算跟我睡了。
        第二天,老康醒了。我已经到医学院去了。条子我给他留下:要老康负责送戴小观上学。老康只好压住情绪,伺候戴小观吃饭,送他去上学。走到马拉马路,小上坡,睡眼惺松的戴小观还不肯自己走,要老康背,手里拿着个面包圈,油呼呼地擦在老康的腮帮上。前面坡顶上三棵棕榈树,蓝天底下,几片深绿色的大长叶子水袖一样在晨风里甩,树顶上张开一派生命;高挑的银色树干两头细,中间粗,惊叹号一般坦率。老康心里有伤感,指着两棵大的棕榈树说:“这棵是妈妈,这棵是我。”又指着一棵小的说:“那棵是你,戴小观。”小家伙在老康背上抬头瞄了一眼,没说话,脸上似有同意的神色。老康赶紧又加了一句:“我们三人都光溜溜的,没穿衣服,只戴帽子。”
        小家伙眼睛立刻一亮。到下午我接儿子回家,路过三棵棕榈树,戴小观立刻把早上老康教的话儿给重复出来了:“这棵是妈妈,那棵是公社,这棵是小观,我们三人都光溜溜的,没穿衣服,只带帽子。”
        我算是认清了老康的下流本质。他的全部词汇都旨在“光溜溜”三个字。这三个字就是他的良辰美酒艳阳天。这就是他老康家唱淮剧唱出的境界。我决定:老康是不能要的。不管他离婚不离婚都不能要。
        我带着儿子回到家,老康的一封情书摊在桌上,两盘小菜压着黄色信笺的两个角。物质爱在上,精神爱在下。情书一句一句分行写,应该叫“情诗”。写得跟戏词一般。我还没看完,詹姆斯在外面敲门,说是回家路上碰见老康。老康请他又带了封信回来。这第二封信是紧着赶着追来的第二封情书。内容和第一封大同小异。老康非常耐心地教育我说:“我有老婆是历史错误,你不能因为我有老婆就把我想象成坏人。我和刚见到你的那天一样,没变,还是好人。你是再也碰不到像我这样的好男人的。喜欢‘光溜溜’是一方面,心痛你是另一方面。我就是要和你上床过好日子嘛。”
        因为我已经决定和老康吹了,心里不自在。像病因找不出来,不知如何用药时的感觉。一会儿想老康的好处,一会儿想老康的坏处。一想到他突然冒出了个老婆,就气得不行,像突然见到了一组和正常细胞纠缠在一起的病毒,把生命正常运行的规则搅乱了。
        定下一夫一妻制的先人们不是不知道男人有荷尔蒙,有睾丸激素,制度还是这样定了,就像吸毒有快感,却坚决不能吸一样。在很多时候感觉是错的,不能跟着它走。生命的规则是健康。吸毒不健康,妻妾成群不健康。人会长病,社会也会长病。不想长病,中医叫“忌嘴”,西医叫“守法”。我知道健康原则的重要。我拿起两封情书都撕了。詹姆斯问怎么啦?我正想找人报怨,就把老康有老婆的事说了。我说:“我跟他吹了。”
        詹姆斯说:“吹。他骗人还了得。不尊重人!这是以性为基础的妇女歧视。”我一想,是。老康看上去挺尊重别人的,其实他只尊重那个人的位置。戴小观在他眼里没位置,所以,他老康给小观恩赐可以,却从不给尊重。而他在这样的大事上骗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尊重人的意思。问题是他还觉得没关系,只要对你好,不把你当人,不给你权力,也算摆平了。这就是性别岐视,跟三房四妾,逼妇女裹小脚,种族歧视,玩奴隶制,虐待童工性质一样。詹姆斯又对我说:“河里的鱼多得很,为啥去拿人家鱼缸里的那一条。我们美国人把这叫作丑闻。”这下我感到委屈了。我没去拿人家鱼缸里的那一条。是那一条鱼不懂鱼缸的法律定义,莫明其妙跳上来,把我拉下了混水。搅进丑闻里去了。
        戴小观在那天晚上感到我和老康之间发生了事故。他问:“公社怎么啦?”我说:“他犯错误啦。你妈不要他了。”
        我没想到戴小观却说:“那我要吧。”过了一会又求情似地说:“我犯了错误你不还要我吗?”我又觉得对不起戴小观。日子过得好好的,被我们骗了。人家还不当面戳穿,老康还整天要管教他。我问戴小观:“他天天跟你吵架,你还要他?”戴小观说:“是呀,我不喜欢。不过我们得学着怎样和不同共存呀。”
        这下,我又看到了戴小观的好。“学着怎样和不同共存”自然不是他说出来的话。是贴在他们一所教室墙上的标语。他们是公立小学,孩子来自不同种族,家庭背景不同,习惯不同。戴小观的好是懂了“与不同共存”这样的精神。要说美国精神,这恐怕就是一种吧。爱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允许不同”也是一种。爱有的时候还会霸道,“允许不同”才更表现出对人的尊重。戴小观对老康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情,不喜欢归不喜欢,不喜欢也要试着共存。这肯定不是我教的,我的宽洪大量只给达到“原谅”,或“不再计较”。要是一种教育能把小孩子教成大心眼,能宽容,这是好的。
        老康老婆来了以后,老康开始了艰苦卓绝的离婚斗争。凡闹离婚的中国家庭走过的道路,他们都走了一遍。老康的学业也就基本停了,专业应付老婆。老康是他老婆的母亲亲自选中的女婿,他老婆的母亲是老康出国前的直接上司,老康因为这门婚事留在了高校。这种带有功利性的婚姻,有很多关系和利益卷入,还有很多恩怨,再加上还有孩子。老康若还在当地,我看他连和他老婆平等对话的地位都没有。在国外,他还可以按照男人的方式闹一闹。也就闹一个平等自由吧。为了表示他没有在爱情问题上骗我,老康把和他老婆吵架录了音,礼物一样送得来给我听,被我当他面扔垃圾筒里去了。
        我坚决从这种不健康的关系中退出。别无选择。就像开刀切掉一个长了结石的胆囊,不切反而动不动就痛。爱情的好,在于她的公开性,她甚至可以要求公众接受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家庭。为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不是爱情,是愚蠢。在男人问题上我有原则。我可以爱男人,但是我不忍受他们的错误和不负责任。如果女人在这两点上都能忍受,男人就被宠坏了。男人要是因此不喜欢我,他们就去找那些连他们的错误也一起爱的傻女孩儿去。我不会当他们是上帝,因为他们不是。女人的价值用不着男人的眼睛来定,男人的眼睛最多能给女人一些好感觉。我知道自己的价值。
        老康老婆来了以后,到了晚上,动不动就把老康反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自己坐在门口看着。做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是老康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有一次,老康在“私家监狱”里给我打电话,我不接。戴小观跳起来接了。我听见戴小观小声小气地对着电话筒说:“你也想我了吗?……你找警察。只有警察能救你……好吧……我帮助你。”撂下电话就往楼上跑。被我一把抓住。我说:“戴小观,他们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他不是你爸,也不是你妈的男朋友。他家没有公式,我们得按我们的公式活。”戴小观把胳膊一甩:“我知道他不是我爸,不是你男朋友。他是我朋友。他被人绑架了。我找乔什华爸爸去。”
        我使劲把戴小观拉住,说:“他是你的朋友,你也要尊重他的隐私。那是他和他老婆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戴小观这才不闹。过了一会儿又担心地问:“他家兴打人。他老婆会打他吗?”我说:“他家兴等级制。他老婆不是他爸,不是他爷爷,恐怕不能打他。”“噢,”戴小观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又担心起来:“康劲草一定挨过打。”戴小观得出结论:老康家所有的错误都起因于不尊重小孩子。不尊重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能当他自己?小孩子只能当他爸当他爷爷,长大了再接着打小孩子。小时候挨打,长大打人。光学奥数又有什么用,不如学尊重不同。
        三天后,老康真打电话叫了警察。警察把老康放了出来,对他老婆说:“他是自由人,他可以走。”老康这下知道了警察的好处。以后动不动就叫警察。他老婆很快也学会了,也动不动就叫警察。每次警察一来,他们就竞相装作弱小的一方。原来还有一条法子,让弱小的不用跪着。老康和他老婆几乎是同时认识到美国警察的好心肠,和美国法律的覆盖面。却又同时决定只打他们熟悉的游击战,问题私下解决,不理睬法律正规军的存在,这是一个习惯问题。有机会,到“正规军”里偷条枪用用就行。《孙子兵法》这下派用场了。老康和他老婆围追堵截,地道战,地雷战,偷袭,潜伏都玩了一招。其实,家族等级,人际关系不知要比法律复杂多少倍。老康和他老婆不按简单规则玩,要玩复杂的。凡游击战都是持久战,互相把生命浪费在这儿也许就是所谓“与人斗其乐无穷”吧。这也是一种游戏,智商过剩的民族才玩得起。
        有几次,老康从家里一逃出来,就直奔马拉马来。在半路就给他老婆抓回去。还有几次,他刚到我家,老婆电话就追来了。只要老康在,我别无选择,立刻把他交出去。戴小观不高兴我这样做,问我:“公社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家来?他也是我的朋友。乔什华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每个星期他爸都带乔什华去他妈妈家玩。昨天,乔什华妈妈的果酱瓶子打不开,还跑来叫乔什华爸爸开呢。”我无言以对。只是说:“法律不在我们这边。”有一次,我不在家,老康来了,他老婆紧跟着也追来了。戴小观自作主张,把老康藏进壁橱,还加了锁。结果,自己和乔什华在外面打篮球,玩忘记了。老康就在壁橱里关了三个小时。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