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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老康招呼的家长会据说开得很好。来了四位老师。个个都很和气。老康一见老师,来之前那种兴师问罪的架式立刻没了。满面堆笑:“老师想怎么管教我们戴小观就怎么管教,我们把孩子交给学校了。”老师并不知道老康招集他们的目的是因为没有统一教材。也没一个人提到教材问题。东一句西一句,说得都是戴小观如何提问题,如何和小朋友相处,开口说“请”,会对别人说“谢谢”,不同意的时候知道说:“对不起,我不能同意”等等。老康表现出耐心的样子听着,实际上他不耐烦听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老康关心的是教育质量。孩子在学校混一天,到底能学多少东西?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提到了“胡飞”和“电脑复制小孩”的错误结论。
        老师都笑,说:“黑尔小姐你回答,那是你的课。”
        黑尔小姐说:“小观还和你们说了那一堂课?他就是爱想。那节课不过是让孩子学思索嘛,我告诉孩子答案,他们还思索什么?”
        老康说:“可是小孩子投票出来的‘公式’错了呀。小孩子应该永远接受正确答案。”
        黑尔小姐甜甜地笑,说:“公式错了没关系,找公式的方法对了就行。民主还选出了坏总统布什呢。方法对,错了还可以纠正。方法错,碰巧对了也没用,下次就可能有错的危险。”
        老康对黑尔小姐的回答不满意。才从小学回来,又计划下个星期再招集家长会。老康把黑尔小姐的话学给我听了之后,我倒有了一点豁然开朗的感觉。觉得美国小学教育似乎并不介意灌给孩子多少知识,倒挺介意教给孩子一些社会规则,譬如说:互相尊重。我说:“老康,别再去麻烦老师了。小学生,你要他学多少东西?小学嘛,先学怎么做人,怎么对人,再学点研究方法。行拉。我们小时候,大人闹文革,小孩子整天玩,自己发明游戏,到了高中大学才好好读书,比谁差啦。你读到了博士还不知道?知识是找出来的,不是学出来,更不是背出来的。就那么多东西,早学迟学都一样。只要有好奇心。”老康说:“国内小学就竞争激烈呀,康劲草一年级时天天在学校学到天黑。”我说:“不比了。”老康说:“不比可以,不管不行。我这是因为爱你。要不,我管你儿子的事?”
        老康果然又招集了第二次家长会。一副要办教育的样子。这次会后,戴小观知道了。他问老康:“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到我的学校去?”老康说:“因为我是你爹。”戴小观说:“你是我妈也不能瞒着我见我的老师。”这下,老康气了。举起手就想打。又没敢打下来。不是亲生的打不得。老康憋了一肚子邪火,气呼呼地坐在车库的一个黑暗角落生闷气。一气,老康又思念起了康劲草。于是,火气更往上冒。儿子还是亲生的好。亲生儿子哪敢这样和老子说话……
        老康气了十分钟,突然厨房里传出一股奇臭。老康跳进厨房一看:戴小观正站在小凳子上,把他的皮鞋和烂菜帮子放在他心爱的红烧肉大锅里煮。旁边放了一本大书:〈科学实验:怎样制造臭味〉。
        老康大喝一声:“你干什么!”戴小观一惊,手里抓着的一块臭奶酪又掉进锅里去了。老康大发雷霆,一把将戴小观制造臭味的指南书扔到门外,又把臭锅摔在地下,吼道:“臭味还用得着制造?!”一边拉下裤子,掏出家伙:“我造给你看。”一泡臭尿尿得没里没外。
        这时候,乔什华从楼上跑下来:“小观你成功啦!这次比上次造得好,我在楼上都闻到了!”
        戴小观宠辱不惊,看了老康一眼,说:“书扔了也没用,方子我记得了。”说着又把那锅子端到炉子上继续煮。按步就班地往里加了十只死蟑螂,一杯酸牛奶。
        因为老康一泡尿的神威,戴小观的臭味制造的非常成功。这两个家伙一连三天都臭烘烘的。锅是废了,肉就更不谈了。乔什华头伸进我家厨房看了一眼,头发也臭了三天。我和“詹姆斯大叔”那天晚上就干了一件事:研究“如何除臭”。
        因为老康骂了戴小观,我就要加倍地表扬他。家是他的,阵地是我们的,戴小观想怎么糟就怎么糟。他妈不生气。老康平等加入可以,可不能给我们戴小观吃脾气。我说:“戴小观,好。很能干。科学实验都是会有一些怪味道。你妈的实验室也是臭烘烘的。”
        戴小观并不感谢老康那泡画龙点睛的臭尿,因为老康背着他见他老师,还在他做实验的时候对他吼叫。拿老康和乔什华的爸爸一比,差别就明显了。乔什华爸爸若想去见老师,他会问:“乔什华,我想去见见你的老师,可以吗?” 乔什华的爸爸若看见乔什华在做实验,他会说:“乔什华,做实验啦?好样的。”戴小观问我老康为什么不尊重小孩子,一会儿对他那么好,一会儿对他那么坏?一天给他烧好菜吃,第二天又无端吼他。我说:“人和人不一样,他还是喜欢你的。不过喜欢的方式不同。他是AB血型,一会儿跳到A,一会儿跳到B。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第二天,我实验室里事儿结束的早,回家也早。看见乔什华一个人在外面打篮球。戴小观没在。我就问乔什华:“戴小观哪里去了?”乔什华说:“在楼上看我爸的破案书。”我说:“嘿,看书看得连篮球都不打了?”乔什华夹着篮球走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小观把‘爸爸案’给破了。”我不懂乔什华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当是那书上的什么故事。就说:“好好。”回家烧饭去了。
        老康也气不长,臭了三天之后,认识到戴小观的无辜。人家不过是在做科学实验嘛,还成功了。这么小,你总不能让他去造火箭吧,造出臭味来也算个事。老康损失了一只皮鞋,那皮鞋是在跳蚤市场买的,一块钱。若早知道戴小观做实验要臭皮鞋,老康就去跳蚤市场给他弄一堆来。老康不顽固,父辈意识强,这样想着,老康就又主动去学校接了戴小观,还把他带进麦当劳,给他要了一个大麦克和一个大号冰激凌。两个人高高兴兴回来了。一路上老康不停地给戴小观讲康劲草在中国的事。康劲草如何用功学习,如何听老师的话,考试成绩如何在班上一直保持前五名。戴小观问老康:“劲草是运动员吗?”老康避而不答。问戴小观在班上是第几名。戴小观说:“不知道。”过一会儿,又说:有一次镇上所有小学算术比赛,乔什华得了第五十七名,乔什华不高兴。他自己得了第一名,高兴。可惜只有他一个孩子高兴。他对老康说:其实评委不聪明,如果他是评委,他就设五十七个第一名,这样五十七个孩子高兴。老康觉得戴小观的想法很奇怪。没有竞争意识。戴小观又接着说:镇上的篮球教练们就好,他们刚打完小学季节赛,全镇十个球队,每一个队都得了一个大奖杯。大家都赢。老康这回觉得美国人奇怪了。哪有大家都赢的比赛?老康不理这个茬,自管按原来的思路说下去:“你们那些数学太简单。康劲草在中国已经学奥数了。”看到戴小观不懂什么是奥数,老康的教育就进了一步:“劲草哥给我说过一句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话儿你也要记着。你虽然小,也要向你劲草哥一样好好读书,他是你的学习榜样。”老康没想到戴小观却回答:“不。我不喜欢比赛。我不向谁学习,我就做我自己。”
        老康的“大一统”修剪教育失败。榜样也树不起来。他自己总结出的原因是:势力不均衡。他一个人要对付一个西方社会。难。这里的孩子不兴修剪,随便长。是个小人儿,都知道闹权力。一人一个样。你长你的,我长我的,长到法律界限为止,只听那个“红灯停,绿灯行”的简易公式。
        不仅如此,老康第三次招呼家长会的企图也失败了。他这次打电话去的时候,校长突然问他是什么血型。老康不知原因,说:“AB型呀。”校长说:“你不是戴小观的父亲,也不是他的法律监护人,你无权招呼家长会了解这孩子的情况。学校保护孩子的隐私权。”
        戴小观证明了:O 型的妈妈,AB 型的父亲,生不出O 型的孩子。他是O 型,他妈是O 型。所以,AB 型的老康不是他的爸爸。只是他妈的男朋友,是他戴小观众多的朋友之一。这血型道理是他在乔什华爸爸的破案书上看到的。“胡飞”只能按照“胡飞”的规则生出小孩子来。
        “爸爸谎言”被揭穿。从此,老康再也不能招呼家长会。办教育的热情降到零。而戴小观则开始叫老康“公社”,听起来像是“公蛇”。老康的位置降到和戴小观平级。
        
        3.老康“法意识“混乱受到惩罚
        
        老康的爸爸地位被废掉之后,非常生气。他对戴小观的一片好心居然被当作不法行为。这时候,老康的恋爱行为似乎变了性质,管戴小观本是为了讨好戴小观他妈,现在,搞定戴小观成了目的。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当儿子的感觉,怎么哪一点都和戴小观对不上。他小时候哪里想过什么“当他自己”?他只能当大家要他当的那个样子。就是他家权威最高的爷爷,也只能在自家的船上当爷。
        老康的爷爷苦巴巴地在大运河上给船民挑夫唱了一辈子戏,算得上勤劳敦厚。生了一船的儿孙,个个都会唱一嘴。到临死,爷爷留给子孙两个字:“躲”和“比”。穷山恶水出刁民,赶小船的撞见赶大船的,“躲”。这个码头上的人凶狠,拔锚就躲到另一个码头上去。穷日子好过不好过,各人的本事就在“比”字上。有本事的把外人“比”下去,占水为王,这是能人,没几个。一般人还不能这么拚着比。一般人要会比:要是看着人家糟殃了,比自己还没有糟殃,那穷也是好的。老康在戴小观的年纪,亲身体验到这两个字的韧劲和智慧。用他爷爷的话说:“会‘躲’的,一辈子无灾无难;会‘比’的,再穷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这两个字的威力之所以能放之四海,真功夫其实是在家里。爷爷一发火,爸爸辈全得“躲”,爸爸辈只能跟儿女辈使威风,不能对爷爷不恭。一代做给一代看。一“比”儿女辈的恭顺,爸爸辈在爷爷辈那儿受得气就平掉了,而爷爷辈在社会上受得气也就平掉了。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小的对大的只有义务和孝敬,小的要时时理解大人的怨气全是因为他们受的。社会能管你什么?一家的恩爱不是在分发糖果吃的时候表现出来,而在分担屈辱的时候表现出来。小的把权力交给大的。大的做什么都是为小的好。一只小船挤了三代人,还要顶着张破帆穿风过雨,没这点规矩,还不翻?父辈对子女大包大揽,子女对父母供养天天,这是人间大爱呀。
        戴小观,凭着一点小聪明,居然用法用到父子家庭来了。老康不指望他懂孝敬。可关心他,为他好,他总不能不承情。屁大的孩子还隐私权?他要当什么人物?老康想:我叫你一家三代挤一条船上,看你还有什么隐私权。老康决定再做一次红烧肉给戴小观吃。趁他吃的高兴,给他讲讲传统。以后少把什么法不法,权不权的弄到家里来。
        老康的故事,我一听,全懂,还对老康充满同情。在传统问题上,我心里是想站到他一边去,跟他一起削减戴小观的权力。可是戴小观的反映又是个出人预料。叫我不得不想。
        老康说的故事是他爷爷打他爸:
        文革那会儿,突然间所有的地方戏曲都要移植样板戏。老康家的淮剧船就遇到了困难。淮剧从来就不是为英雄儿女唱的。是为最穷的苏北江淮的农民船民唱的。要想让劳苦人听戏寻开心,就得把戏里的儿女悲情,冤假错案唱得比他们的日子更苦,小寡妇哭坟的调儿是最恰到好处的。那依依呀呀的苦难调子,说尽人间不幸,苦难的人立刻就有本事从别人的不幸中品出自己的幸福感来。
        老康的爸爸那时正当壮年。虽然个子不高,却被他爷爷逼着去县文化馆唱那“杨子荣打虎上山。”结果,一出唱下来,虎不是被杨子荣打死的,是被他哭死的。没一点儿英雄气慨,通不过。淮剧移植样板戏失败。上面一声指令,老康爷爷守了一辈子的戏船,改成货船。从此唱戏的变成了拉迁的。老康爷爷在接了这道指令后,望着一船的儿孙,说了声:“败家子!”老康爸爸,叔叔,伯伯兄弟四个就都跪下了,紧接着,十几个孙子辈的也一溜矮下去,跪了一甲板。老康爷爷抄起一只鞋,把四个儿子没头没脸地打了一顿。一顿就打了一出戏的时间。四个儿子任打任挨。连躲都不敢躲。等老康爷爷一肚子的怨气和压力都发放了,人也累得一头虚汗。四个儿子连忙扶他老人家坐下,又切了红瓤西瓜端到跟前,叫他老人家吃了消消火,人是需要发泄的。老人家拿起一片西瓜掼到甲板上,说:“丫丫妈巴子--吃,吃,老子吃了一辈子的饭碗叫你们砸啦!”老康爸一脸惭愧地低着头,生活和重负压在老人家肩上一辈子,到老,倒叫他破产。这是他当儿子的大不孝。突然,老康爸转身就打自己那三个一直跪在后面,哭哭啼啼求爷爷手下留情的儿女们。骂他们早死早好。爷爷都是为了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才伤心。他们死了,爷爷还能多活几年。最后,把老康二姐手脚绑起,扔下运河,才平了一场社会怨恨。二姐不过是抓了一块掉在甲板上的西瓜瓤。结果,二十年后,那个踢着两只脚腕游到岸边的二姐倒是康家最孝顺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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