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老康说:“这是过去大人管孩子的方法。挨了打都不作兴记恨长辈。我用了一点这样的法子对你吗?到你学校去两次,你还告状。”
        这次我也帮老康说话了:“小孩子在家里要有什么隐私呢?最爱你,最支持你的,到最后还是你的家人。”
        戴小观听老康的故事,像听天方夜谈,认认真真。老康说的这些事大概无论如何也是装不进他的思维模式的。老康一脸焦急,戴小观一脸疑惑。“焦急”是条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疑惑”是另一条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大陆板块漂移说认为地球上的几块大陆可以拼对上。但是,我眼前的这一大一小两个板块,东一块,西一块,是明显拼对不上的。我就是它们中间是海,东边的海岸线我熟悉,西边的海岸线我也懂。我拍打东边的海岸,因为它的曲折和兀凸是我熟悉的历史书;我拍打西边的海岸线,因为它的线条和沙滩是我一直研究的小风景。我想让他们来个两岸对话,可是我不是船。戴小观疑惑了一会儿,突然提问。
        戴小观说:“我不懂为什么你家大人小孩要吃下这些不公正?!”我心里一惊。是呀,文革时代,甚至到现在,多少不公正就这样从社会转到普通百姓家里,一顿发泄,消化掉了--由小孩子消化掉了。戴小观又说:“你爷爷你爸爸犯法啦。”我心里又一惊。要是有一部保护弱小的法律放在那儿,这打人淹孩子,是都犯法了。可惜那时没有。就是有,也管不到打自家儿孙。家内的人事关系似乎天经地义在法律之外。这样一来,我们的“人间大爱”一不小心就把纯情和糟粕混一块儿了。这时,戴小观又从打小孩子转到打死老虎。“动物可爱呀。”他说,“乔什华爸爸昨天给了一张罚单,有人没到季节就提前打野鸡。有季节打老虎吗?没有吧。”我只好苦笑,动物保护法又出来了。往后倒推六十年,别说打老虎,中国还在打土匪呢。
        明摆着,两条海岸线对不上。对不上的地方就是他们各自守着的那片海岸的特殊之处。两方的不同,说明在这两块土地上,如果人们宣布生活必须这样过,那完全是一种文化假设。生活不一定非得这样过,反例就在对方的土地上。
        老康回忆苦难想达到的目的都走了形。中国人的忍辱负重,被这种“红灯停,绿灯行”的简单教育一解读,成了容忍非法和一串违法现象。老康被戴小观的几个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弄得哭笑不的。他说戴小观没挨过饿,说得是:“没饭吃就吃肉糜”的昏话。我也觉得戴小观说得是昏话。他根本不懂老康的家世。他的是非感,不代表他深刻,只代表他在一个有明确是非标准的模式中思考。人类繁衍了几千年,又是战争又是革命,要是再得不出几条最基本的是非标准,譬如说:不能杀人,不能撒谎,那人类也是白活了。其实这些是非人人都懂,不同的是有人拿这当真,有人拿这不当真。戴小观是当真的。在他的海岸上,人们不玩相对主义,从而可以立法,立法是为了保护这些标准,保护那些当真的人。
        老康认为:戴小观的奇怪思路都是因为他不懂“贫穷”。这个我不同意。要说穷,戴小观现在是地道穷人家的孩子,他妈是留学生,无背景,无靠山,连条唱淮剧的破船都没有,穷翻了天,买菜都只能买干瘪将坏的减价菜。戴小观去年圣诞节给圣诞老人写了封信,他最想跟圣诞老人要的礼物不过是一盒蜡笔。可戴小观怎么就没有一点自卑和顺从的表现?也许,让人没有尊严的不是穷,是那些人造的等级。
        老康不喜欢屁大一点小人,自我感觉就那么好,不知天高地厚。他不像我,喜欢把问题往深里想。我有当医生的职业病,见了现象就想找病因。老康飞快地得出结论:戴小观太自以为是。美国教育的毛病呀。小孩子要谦卑,这样才能讨人喜。戴小观他还得管。
        那一段时间,老康故意找戴小观的茬子,故意撩戴小观发急,每天在我面前告戴小观刁状。煽动我去整治戴小观。好歹我这个“妈”是废不掉的。我那时正忙着论文答辩,还要到医院见习,心思不在整戴小观上。老康每天开车来接我,我一上车,就打小报告:戴小观玩了三小时电脑,一个汉字也没写;戴小观在楼上房东家吃鸡腿,吃完盘子一扔就玩,结果还是詹姆斯洗;戴小观爬树找麻雀窝,把留给他妈吃的三个大肉丸子放进了麻雀窝;戴小观把老康的辣椒酱加水,吸进冲水枪,漆门,把门漆成了桔红色……。
        老康说多了,我也担心,也生气。怎么戴小观一下子成了个小混球?回到家,戴小观还是和过去一样,也没有沦落成不法分子的迹象,那我也不能无端骂人呀。老康看我不严惩,就说我是“偏心”,把我划到“偏心女人”类。为了证明他对戴小观行为举止的担心是有先见之明的,现在不抓,以后就晚了;一到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老康就故意说些男盗女娼的事,要我看戴小观的反映。结果,倒让我发现:老康他自己一肚子男盗女娼。
        老康一边啃猪蹄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情种。……谁说‘情种’只能贾宝玉当?焦大也能当。”又转向戴小观:“你知道什么叫‘情种’?……就是‘胡飞运动员’。”戴小观笑得从小凳子上翻过去,一副专家的样子。我说:“戴小观,你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老康更来劲了,他初步向我证实:戴小观有作案动机。
        老康接着说:“把那焦大送我家船上来,我负责三天把他训练成情种。除孔子训练不出来,他但凡是个男人都能训练成情种。”戴小观忍着笑,一脸纵恿老康把坏话继续讲下去的样子。老康来劲了:“我们过去在船上,田没有,房没有,血吸虫倒是有过。船上的幸福时光叫‘女人’,好人好事叫‘女人’。‘女人’好呀。行船靠天,靠水,靠风景,靠女人。云好的时候比女人的红嘴唇还性感,风好的时候比女人的细手还柔软,天好的时候比女人水灵灵的眼睛还妩媚,水好的时候比女人的白屁股还温情……”老康喜欢说排比句。他认为说排比句是有学问的象征。他几个排比句一说,戴小观那点儿中文立刻被他说晕了。就记住了一个“白屁股”。
        第二天,戴小观从学校回来,带回来学校行为训导的警告:减了十五点品行分。他挨个给女同学起名为:“白屁股”,“红屁股”,“黑屁股”,“蓝屁股”“花屁股”,火星屁股,导弹屁股……。一共十五个女同学被他搔扰。
        我在医院急诊室见习,忙得个翻天,看到这样一封信,气得怒发冲冠。原来戴小观也是个小男人。心里也长着劣根性。一浇水就发。老康这时候倒成了好人。对戴小观说:“女人的事不是你想的。你还小,只能想学习。女人,一眨眼就能变成白骨精,盘丝洞,把人吃了。这下懂了我为什么对你要求严吧。所以,什么好,什么坏,得听大人的。我们这就弄一套中国的统一教材过来,让你在家学。缺什么,补什么。赶上你劲草哥怎么样?”
        戴小观减了十五点品行分,白纸黑字写在那里。成“公式”了。他一声不响坐在家门口写道歉信。十五封,一封一封地写。伤害了十五个女孩子的感受,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十五封道歉信封封写得认认真真。可这事儿和中国教材,和康劲草八杆子也打不到边。戴小观说:“公社,这几件事儿没有逻辑联系。我不要统一教材,我也不当康劲草。你为什么总要叫我当别人?” 他不懂为啥康公社就能把这么多不相干的事儿扯一起去。
        他不懂,我懂。老康不过是玩着招儿要控制戴小观。对等级的认同在他的血液中。他是一定要统治戴小观的。这不是一个他想对戴小观好还是坏的问题。这是他的伦理纲常。他的位置决定了他非要统治戴小观不可。他略施小计,戴小观就倒霉。他还没打呢,他要是亲爸,打也要把儿子打服了。我对老康说:“你是教唆犯。坏话都是你嘴里出去的。”老康就鬼头鬼脑地笑:“孔子只喜欢妈,不喜欢情人。不都是女人吗?为啥对一个要‘孝’,对另一个五岁就不能坐一张席上?不坐一张席上,哪能玩出儿子来行孝?这个美国小学呀,怎么也一样,只准说‘胡飞’,不准说屁股。没有屁股,哪有‘胡飞’?”说完,对自己的黄段子很是得意。手脚也跟着上来了。
        在这个时候,我决定:任何时候我都要站在戴小观一边。老康怀揣了阶级斗争心来对付小孩子了。黄段子在这儿是R 级,在老康,是刺级。生他养他的那方水,那块地,那张床教给他的最高使命就是生殖。再忍气吞声,受人欺辱,生殖也是要进行下去的。在苦难中,能活着,把后代也养活,就是幸福。要是历史永远还停在那个阶段,在苦难中折磨出来的美感,也是一种生命质地,古朴原始,还有点病态。可是,历史跑了,我们现代人的任务恐怕应该是找出那病态美的“病”,把它治了。让美成为健康美。而不是端着那病态继续欣赏,以为人只有这一种活法。老康说我学医学得只见器官不见性,只喜欢健康容不得病。我觉得不是这样。我是学医学得生死看多了,不找出生殖的意义,就觉得委屈了生命。在死亡之际,要是没有是非,没有无限,连“胡飞”这档子事儿,都是悲剧。
        老康与戴小观的价值观之争还没完。真要老康命的“阶级斗争”却从天而降。这是一年后的事,这一年里,老康和戴小观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一直没有停止冲突。吵架的阵势布局次次一样:第一战役:老康虚虚实实,旁敲侧击,打游击战。譬如,暗示戴小观:你该主动给我拿筷子。戴小观不懂阵事,不理不睬,只给自己拿了把叉。第二战役:老康打着打着,开始秋后算账,把戴小观从前的坏处统统罗列出来;戴小观还是不懂,但开始生气。问老康:他五岁七岁犯的错误与今天有什么关系?第三战役:老康上纲上线,说戴小观对他不亲。戴小观从来不变,一律回答:“血型不同是遗传决定的。”
        看他俩吵,开始我还着急,当面吆喝戴小观住嘴,背后威胁老康让步。结果,今天停了战火,明天硝烟又起。后来,我也不急了。既然中国走向世界,老康的传统和戴小观的西化有不相容,那是难免的。他们俩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解决不好,就说明“公式”没找到。再继续找下去。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享受世界和平。
        没想到,老康面对的这场“真阶级斗争”却非常戏剧化地改变了老康和戴小观的关系。我不是说改变他们的立场,我是说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用老康的话说:他的爱情从来都是烈火熊熊。但这一天,突然变成了烈火熊熊加烈火燎原,风大火猛。老康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门口,站在外面大呼小叫。我被他吵醒,怕他闹醒了儿子,惊动了邻居,赶快跳起来开了门。老康一进门就跪在地下,说:“宝贝,你嫁给我。我今天跟你求婚了。” 我说:“你发疯啦?半夜三更来闹人。不是说好毕业之后再谈求婚的事。”老康说:“不行。来不及了。我老婆两个月后就来了。” 
        我一听,跳了起来:“你老婆来了?!你哪儿冒出个老婆?你不是说你离婚了吗?”老康说:“我是‘吹牛’的。技术出了点问题,吹大了。不过我们是闹离哩。我们自己写的离婚协意书一年前双方都签字了。”“法院判了没有?”我问。“本来已在过程中了。她说变就变,突然又不离了,说来就要来了。” 
        我气坏了。还有这样办事的?简直就是乡下兵进城,瞒下家乡媳妇的合法性就急着重开炉灶。这种事还能“吹牛”?这叫违法!老康他也敢!我要嫁了,他这叫重婚罪!我叫起来:“你这个骗子!你没离婚,你来找我干什么?回家跟你老婆过去!。”老康说:“那不是因为爱你吗?你长那么漂亮,我不‘吹牛’能得到你吗?我是真要跟你结婚呀。”我说:“你结个屁。你犯重婚罪吧,你。起来起来,赶快回去,回家等你老婆去。”老康依然跪着:“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你要我答应什么?”我气得头发冒烟,屈辱像一群小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只恨跟他认识的当天没向他要离婚证看。我怎么就信了他?没验明正身就跟他谈上了。居然亲亲热热,过家家似的跟他来来往往一年。还让他插手去管戴小观。口口声声说戴小观是“小油瓶”,他自己居然还拖个老婆。我在小说里读到的那些老婆情人两边骗的坏男人,一个一个都变成了一副老康脸,让我一气就想打击一大片:中国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玩多妻制呢?一个三千年的文明,发展到今天,大概善良和恶习都发展到了极致。
        我说:“你根本就没资格跟人求婚。”老康说:“爱你的资格总是有的。”我说:“没有。”老康说:“有。”我说:“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打电话叫警察了。”老康说:“詹姆斯不再家,上夜班去了。”我说:“警察又不就詹姆斯一个。我打911。”老康坚定地跪着:“你打吧。警察来了我就说我恋爱了。看警察把我抓走吧。”
        在这个时候,老康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无赖。这哪里是求婚?这是绑架。但看到老康满眼真诚,我并没有真打电话。老康要一直唱淮剧唱到今天,一定是名角。看他把老实人似的真诚可怜巴巴地写在脸上,一副要殉情的样子,又让我迷惑。至少,我不想怀疑他这一年的爱情追索是假的。他撒谎是污蔑他自己,他爱情若是假的就连我也一块污蔑了。由于在这一点上略一放松,老康知道我不会真叫警察了。他绑架成功。于是,老康说:“你就看在我对你铭心刻骨的爱情份上,看在我对戴小观的一片真心上,今夜让我在你床边睡一会儿。我不上床。” 我只迷惑了几分钟,就又被愤怒闹清醒了,我说:“你睡,你睡。你跟我儿子睡。我走了。”老康一把抓住我:“美人,别走。我不睡就是。看你睡总行了吧。”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