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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的哲学

发布: 2014-12-11 20:00 | 作者: 袁劲梅



    等级的感觉是1)一个人造的事实;2)某人或某些人以某种社会机制的代表行事被视为理所当然且被感恩戴德。--乔治•狄克(George Dickie 1936-)
    性格是对习惯的翻译。 --约翰•杜威(John Dewey 1859-1953)
         
        引子:老康的等级观
         
        老康对自己会撒谎的毛病深恶痛绝。至少他自己亲口对我说过“深恶痛绝”四个字。有时候,他一开口说话,明明是真话,怎么说到一半,想刹车也刹不住,看着就成了“撒谎”。老康“撒谎”,无非两种情形:一是讨好他人,二是维护面子。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世界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世界是你过生活的样子。老康往世界上一站,脖了就成了一个支点,脑袋不是得仰着,就是得垂着。为什么?位置决定的。
        老康是普通人。个子中等偏高,脑袋中等偏小,眼镜儿中等偏大,嘴巴中等偏薄。这是看得见的老康。还有个看不见的老康,在老康的骨髓里藏着,那也是一个普通人:胃,是个中国胃,再多的洋饭塞进去也还是个“吃不饱”,非得塞进去一点红烧肉才能打住。脸面,是中国人的脸面,分表里两层,脚丫子要臭就在鞋里臭,出门领带得打着。不过,老康的中枢神经倒是自然结构,得了江南的风水,山东的底韵,呈宝塔状。这样描述“中枢神经”自然是过于抽象。但是这种“塔状结构”却实实在在深入到老康的骨髓里,老康自觉自愿地守着。且直接影响到老康的视觉。凡等级式的排列,老康看了就顺眼。当然,看懂这一层,我花了好几年。从出生到出国,老康的位置一直在一个看不见的塔状等级结构中,头上总有人,脚下也总有人。老康眼睛朝上,讨好人的甜话就出来了,这时,老康是人民的老黄牛。老康眼睛朝下,维护面子的需要就出来了,这时,老康要玉树临风。
        老康在认识我的那天,对我使劲点头,因为支点的位置还没有调整好。对待女人,且是让老康动了心思的女人,这支点的位置就不太好调。因为,这种时候老康是当“黄牛”呢?还是当“玉树”?不好确定。说不定既要当“黄牛”又要当“玉树”。老康那时还不知道我是哪一类女人,“领导干部类?还是“小鸟依人类”?这是他心里对女人的两个简单归类。偏巧,我让他意外了。他后来把我划归为:“偏心类”。这当然是以后的故事。我会慢慢说。
        不过,在认识我的那一天,老康这头一点,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新观点:所谓“撒谎”,换成“吹牛”也行!“吹牛”对上对下对女人对孩子都行。词语一换,老康给自己留足了面子,感觉好多了。人居于等级中,“吹牛”是必需的。以后,谎一撒完,他就对自己说:“嘿,怎么又吹牛了?”
        好吧,就叫“吹牛”。好歹,“吹牛”比“撒谎”君子一点,可以看作是对语言的艺术加工。你总不能把诗人都叫作骗子吧?如果老康说:“我睡过一百个女人。”你不能叫他“骗子”,你得叫他“诗人”。李白不是说“仰吞三山雪,横饮百川水”吗?他李白还真能如此暴吃暴饮?那是诗。诗,懂吗?中国语言的好,就好在处处都有作诗的空间。撒谎能撒到诗的水平,老康就是一个浪漫的骗子。
        老康后来决定对我使用“黄牛”的语言,因为爱情永远是跪着的。爱情一确定,支点就定了。男人让女人高兴,男人自己也高兴。所以老康在认识我的第一阶段浪漫到了家。事事干得浪漫,句句说得浪漫。老康说:“我爸是船长。我生在船上。”
        我那时还不知道老康有痼疾,他说什么我信什么。我脑袋里想象出的就是一艘远洋巨轮,船长穿着白制服,左弦舵,右弦舵,沉着镇静地爱上了船上的女医生或者女厨师。然后,在墨蓝的大海上,老康(婴儿状)要出来了。前方没有城市,后方没有村庄,天上一个大月亮,海里一个大月亮,情人眼睛一样说着话:“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老康就小手一挥来到了世界上。哭声嘹亮。
        说到哭声嘹亮,老康丝毫也不否认。老康本来应该唱歌剧,阴错阳差才出国当了留学生,先学美国政治,后学中国政治,一学学了小半辈子,又想开餐馆,后来,人到中年,突然,兴致又转到能源问题。老康的新观点想来就来,没计划。以今天快乐为准。我认识老康那会儿,老康是留学生,还在“美国政治”阶段。那时候,留学生不像现在这么多,老康还是个头儿。在一个什么会上,老康要唱歌。一唱就是一句“普希尼”,只此一句。唱完了这句西洋的,就唱“中国心”。全是男高音。散了会,老康对我说:“有女高音的,我也照唱不误。”这让我对他有了一个很奇怪的印象。那天老康还说:“这是我的基因。我爷爷是唱戏的,名角儿呢。”
        我对“名角儿”的理解是“艺术家”,譬如说梅兰芳,马连良,至少也是个窦小楼什么的。我以为老康从小就耳濡目染,陶冶了一身风流才艺。
        第二天,老康别有用心地出现在我从学校医学院回家的路上,手里拿着一朵花。说是跟我同路,可以送我回家。我和老康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花却不知怎么跑到我手上来了。老康一路高兴,说要办教育,又说要去埃及。走到一棵荔枝树下,红荔枝粉嘟嘟的,小绣球一样,高高低低挂在枝上。粉红的颜色不安分,给人一种随时会掉在头上的感觉。荔枝树就一棵,立在街角,一转弯,下坡。路名叫“马拉马”。白亮的道路像一条短短的河流,伸了个懒腰,就在一个山崖下结束了,山崖也有名字,叫“马累啦”。我们镇子小,路名土。不过历史本来就应该土。土是本色。这以“马”命名的路,弄不好还是一千年前印地安人打猎到这里的时候取的。有历史,就有文化。镇子小,不代表没文化。这里有大学,文人是有的。有文人,世界都能缩到眼前。
        路在“马累啦”山崖下结束的时候走了个圈,从坡上看,像个大句号,几幢红顶的小房子,点荸荠一样围了“句号”一圈。我住在其中的一个荸荠里。看到“荸荠”,我就指给老康看:“我就住那儿。”老康说:“好地方,美人美景呀。你不请我到你家去看看?”说着,就跟在我后面往坡下走。
        沿着“马拉马”路,有三棵棕榈树,在坡上一列排着;个个细腰肥臀,高佻入云,头顶上抽出几片疯狂的长叶子,绿翎毛一般,名角儿风派。老康拉了我一把,在一棵棕榈树下停住了。突然,他大嘴一张,在我耳边唱了一段依依呀呀的曲儿。那曲儿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一串戏词冒出口,直不起腰的地瓜藤子拖了八丈长,中间还折三折。要断不断,有气无力。越听越像小寡妇哭坟。最后,我听出了老康一嗓子的旷世冤情。我就奇怪了,老康是个快活人儿,对着这良辰美景,怎么唱出这么一腔鸣冤叫屈的调儿?于是多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老康爷爷唱成“角儿”的那段戏曲儿,叫“淮剧”。江南的风水,山东的底韵,各取五分之一,再加上五分之三黑瓦白墙里的冤假错案,成了。我再多问几句,老康的家底儿就露了出来。
        谁家都有家史。老康啥故事也没说,我自己想象出来故事与老康家的历史事实不符,这不是老康的错。老康没有篡改历史。连牛都没吹大。老康的爷爷确实是“角儿”,人家是唱淮剧的“民间名角”。老康的爸爸确实是“船长”,人家是开戏船的“船长”。老康的爷爷不识字怎么啦?民间艺人唱的剧目都是口头传诵下来的,那才地道。越土越地道嘛。老康的爸爸也不识字,那又怎么啦?人家七岁就开船,开到七十岁还不升到船长?
        老康说,他上大学的时候为自己的出身自卑。后来一想,船在水上漂,水在船边流,逝者如斯夫,他康家一船人以戏为生,嘴里唱出来曲儿换成米饭,再吃回去。什么东西也挣不下,可是有一样东西却多多多。谁也比不上他家多。那就是--时间。一个小钱也不用使,取不尽,用不完,悠哉悠哉。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生命。老康家拥有最多的就是生命,魏魏乎,荡荡乎,生命是个好东西。人家城里孩子一生下来就急巴巴地去报户口,生怕时间跑了,误了时辰。老康家无所谓,整条整条的大河就是他家装时间的大粮仓,急什么。尚善若水,无为而无不为。终于有一天,老康家的戏船靠了岸,而且那天老康的爹妈碰巧突然想到儿子不小了,要给儿子到啥政府里去挂个名儿,这才使老康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合理化。挂名的地方老康记得,叫瓜洲渡。绿莹莹一片蒿子,有诗意吧。不过,老康他妈给老康报岁数的时候,稀里糊涂少报了五岁。这就使得老康后来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当别的孩子整天想着背汉语拼音时,老康整天想着性交。所以老康不会汉语拼音,并且从此一听人念拼音,下面就雄赳赳,气昂昂地闹起来。老康生命力旺盛,且对字母敏感。这样的经历哪个岸上生的孩子有过?
        老康为自己家庭的土气骄傲,为自己骄傲。穷,过去谁不穷?穷是一种忍耐,会忍,穷也能穷得开心。老康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位置,从而也就知道自己的角色。头向上仰视的时候,是让人家开心,头向下俯视的时候,是人家让他开心。除了皇上,中国人谁不处在这样的位置?高低不同而已。有伺候人的时候,也有被人伺候的时候,平衡。老康对人处事的基本功就是在穷乡僻壤里练出来的。家里没人教他写过一个字,连一二三怎么写还是他教他爸的;他爷爷到临死终于会认了两个字“台风”,那是老康教了十二年的成果。怎么样,老康比谁差啦?人家心善,善有善的造化。老康的造化说出来,让你吓一跳。你就等着吧。人家老康出国前是英文专业,出国后,又成了各国问题专家。
        我只得承认自己想象失误,对中国特色的“船长”和“名角儿”了解不够,“长”不“长”,相对为“长“。“角儿”不“角儿”,相对为“角儿”。好歹,人都爬在一个位置上。相对的误差为多少,与老康无关。如今,爱情,才与老康有关。老康说:“天地崩,乃敢与君绝”。当然,这是甜话,戏里唱的,脸朝上的时候说的。其实,对我来说,只要老康是个快活人,他爸他爷爷是干啥的又有什么要紧。快活人很重要,我既然学了医,就注定是要以对付“不快活”为职业,若家里再有一个要哄的男人,动不动抑郁一回,那当医生的就没有下班的时候了。
        在一阵疯狂地表白之后,老康坚决地进入了我们家。从此,他那流在血液里的等级观和长成塔状的中枢神经就受到了一些挑战,而我,也在这种复杂的战事中见识了生活的多样和爱情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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