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秋风似剑(节选)

发布: 2013-2-21 17:14 | 作者: 丁子江



        我早听说过,鹿爷与狼主为争抢雪狐闹得不可开交,但决没有想到会动了杀机。
        “我说狼主,您是一个干大事的主儿,您具备将来成为领袖人物的一切素质和潜能,你的学识、胆略、视界、阅历、背景、家世、人际关系都使我们这些哥们无法望其项背。两雄相斗,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切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丢了西瓜捡芝麻。你怎么能为一个婆子杀人或被杀?”我将狼主拉到一旁,咬着他的耳朵劝道。
        狼主没有回答,却转向众人大声说道:“大家听说过庄子论剑吧?这位大哲认为‘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接着,他有点买弄地解释什么是天子之剑:在庄子眼里,拿燕溪的石城山做剑尖,拿齐国的泰山做剑刃,拿晋国和卫国做剑脊,拿周王畿和宋国做剑环,拿韩国和魏国做剑柄;用中原以外的四境来包扎,用四季来围裹,用渤海来缠绕,用恒山来做系带;靠五行来统驭,靠刑律和德教来论断;遵循阴阳的变化而进退,遵循春秋的时令而持延,遵循秋冬的到来而运行。这种剑,向前直刺一无阻挡,高高举起无物在上,按剑向下所向披靡,挥动起来旁若无物,向上割裂浮云,向下斩断地纪。这种剑一旦使用,可以匡正诸侯,使天下人全都归服。这就是天子之剑。
        当时,我们这些自称逍遥派高中生,对庄子的思想最为接受,其《逍遥游》的名句更是成为我们的座右铭:“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我们最喜欢的境界,就是“游心于淡”、“与造物者游”。但境界归境界,我们这一辈子都实际上离这种境界十万八千里,功名心、利弊观、善恶价值死死地盘缠着思维与行为方式。
        中国的古典文献自来是文史哲不分家,所有人都可以各取所需,庄子的那些散文体的奇作都是我们聊以自慰的消遣,无奈中的赏玩,其中也包括那篇《论剑》,尽管并没有想到它与眼下的击剑决斗有何联系。狼主真是少有的大才子!
         “但庄子的天子之剑绝非是为了女人。”我争辩道。
         “在我看来,特洛伊与希腊的英雄兼情敌之间就是用决斗决定一切,如帕里斯与墨涅拉奥斯双方用决斗解决海伦的纷争。其意义绝非一个女人。不为荣誉而战的人决当不了领袖!” 狼主继续侃侃而谈,并引用古罗马诗人塔西佗的说法:在日耳曼国家里,当一国要与另一国发动战争时,总强迫战俘和本国士兵决斗,并凭此来裁决战争的胜负。为情、为荣誉、为利益而决斗,后来成了西方传统文化的一个独特象征。
        最后狼主声言:我在这里只不过小试一下一个人的胆略、勇气、智谋和体力!
        “你们都不是17、18世纪的俄国贵族!”我抢白了一句。
        “不过,狼主可是中国20世纪60年代的新贵族!”鼹鼠不知是褒还是贬。
        “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死于决斗,实在不值得!”我仍继续叫真。
        “这正说明了他们为尊严而死的伟大气概!”狼主赞叹道。
        “你们俩谁是普希金,谁是丹特士?普希金是伟大诗人,而丹特士则是法国波旁王朝覆灭后流亡到俄国宫廷的禁卫军军官,受沙皇政府的唆使故意纠缠普希金的妻子,从而侮辱普希金,并向他挑战。”鼹鼠充满调侃和讥讽的语调。
        “你们俩谁是莱蒙托夫,谁是马尔丁诺夫?莱蒙托夫是接替普希金的伟大诗人,而马尔丁诺夫则是一个迟钝、自私、自命不凡的退伍少校,也是受沙皇宫廷一帮军官的怂恿而向莱蒙托夫挑战。”我也象鼹鼠那样带着调侃和讥讽。
        “好了,我和狼主都是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或都是丹特士和马尔丁诺夫。总之,不是一对英雄,就是一对狗熊!”鹿爷也参与我与鼹鼠的调侃与讥讽,而且加上了自嘲。
        “莱蒙托夫决斗的中间人接受宫廷谋杀的密令,故意违反当时决斗的规则,事先没有准备医生和马车,故使受伤的莱蒙托夫没有得到任何抢救,尸体竟然在大雨中淋了好几个小时……。”我更加较真起来。
        “我严正声明,这次决斗没有任何阴谋。现在与当年的俄国不同,我们是私下决斗,无法惊动医生。不过雪狐带来了急救包。”一看有瓜田李下之嫌,大黄蜂连忙为自己撇清干系。
        “为什么要模仿洋人,在中国文化中,没有决斗这个传统!”我听到自己的气急败坏。
        “不对,此言谬矣,孔子就让子路的儿子子崔为报父仇而与仇敌卫人狐黡决斗,最后杀了他!”才气横溢的狼主仍不间断古今中外地引经据典,但明明是曲解与狡辩,不过字字句句充满杀气。
        “平民与职业骑士决斗毫无取胜的可能!11世纪初,德皇亨利二世竟立法宣布:任何‘罪犯’都可通过决斗免除惩罚。他抓住一大批民间‘罪犯’后,随即强迫他们与专业骑士决斗,然后输者定罪,当然所有这些‘罪犯’都输了,最后都处以绞刑。这是极荒唐的不公正的!”我听到了我声嘶力竭的叫嚷。
         没想到,我这个引经据典显然不到位,受到眼下决斗双方的联合不满。
        “我不是罪犯!”鹿爷皱了一下眉头。
        “他不是毫无格斗训练的平民,我也并非职业骑士!”狼主在淡然一笑后辩解。
         “江豚的意思是狼主受过专业的击剑训练,而鹿爷没有。干嘛非用专用的击剑,可以任取自己擅长的武器。”鼹鼠赶紧明确我的真正用意。
        “不用多废话了。我们就开始吧!”鹿爷挥了几下手中的剑,一边找感觉,一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与狼主的对话。此时的他似乎还是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
        此时,黔驴技穷的我,已经意识到事情无可挽回。我想到最好让决斗方式已向狼主极大倾斜的天平怎么也得有点回升。我又飞快地搜索了对击剑运动的记忆,记得佩剑与花剑、重剑最大的区别是可刺又可劈。倘若结合重剑与佩剑的规则,即可刺击全身,又可刺可劈,前者对狼主有利,而后者对鹿爷相对有利,因为练过一定武功的人掌握各种劈打动作比单纯的刺击动作更容易。我把这个意思对大黄蜂和大家说了,人们倒没有反对,只有狼主稍加思忖了一下,便大度地默认了。
        我接着又提了一条,将长14米,宽1.5米的长方形剑道改为直径7米的圆形剑圈。我清楚这对会中国武术的鹿爷也较为有利。对这一点,人们并不明白剑道与剑圈有什么区别,只觉得击剑应该是直行直退的,就像西方人的思维一样;而忽视了中国人的格斗方式与他们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都是弧形曲线和圆融的。
        “既然决斗用击剑,就用击剑的长型剑道吧!否则太不伦不类了。”狼主用剑点点地,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显然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故装作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那里面似乎发射出一道冷光,让我这个还没有怕过谁的真有点不寒而栗。
        大家没有响应,我也就没有坚持下去。这时,我也接到了鹿爷眼里的一丝暖光。
        “用击剑决斗忒麻烦了,忒落后了,忒小儿科了。干脆用手枪得了,我知道的决斗都是用枪,而不是用剑。”浣熊宦荣荣一语惊人,并竟从军用挎包中掏出两把五四式手枪,还有10发子弹。
        这家伙不愧为会偷东西的浣熊,但偷的不是食物,而是非法军火。那时正是全国内战,不同派别的武斗,除了飞机,其他什么武器,甚至包括舰艇都用上了。
        穿山甲见了枪眼睛一亮,蹿过去一把从浣熊手里将一把枪抢到手,二话不说,“哗啦”一声将子弹上了膛,对准旁边的一棵树“怦怦”就是两枪。
        田鼠见机也不示弱,几乎同时也抢过另一把枪,更是身手矫健地将子弹推上膛便朝50米处房檐上的铃铛就是一枪,“当啷”一声那铃铛顿时碎裂,他接着又向另一个铃铛打去,但子弹卡壳了,枪栓怎么也打不开了,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将手枪拆散,然后用15秒钟重新组装完毕,举枪便射,另一个铃铛也碎裂了。
        我赶紧抢上前去,夺下了两人的枪,迅速将弹夹取下,大声喝斥道:“你们疯啦!山下就有驻军,搞不好将我们都剿了。再说走火伤了自己人怎么办?”
        田鼠毫无表情地耸耸肩;而穿山甲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抓起大黄蜂带来的石灰,开始划起了剑道线。
        穿山甲是大黄蜂的铁哥们,是临时被拉来当劳力的。这小子干什么都比人快一拍,没想到多年后,竟干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怕。这居然是因为脑部中弹,不知我怎么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玩刀的必死于刀下!更令人诧异的是,这小子10多年后竟一度成了鹿爷的情敌,不过不是为了雪狐,而是另一个女子。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决斗。
        
        七、剑客为情而决斗,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绝响么?
        
        这时的我,作为文革武斗的见证者,一幅幅惨烈的场面就像拉洋片一样划过。
        3个多月前,武汉爆发震惊全国的“七二0”武斗事件,第三天,江青在接见河南“二七公社”的革命造反派代表时,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次日,上海《文汇报》公开发表“文攻武卫”口号,由此导致全国武斗的急剧升级。
        苏州人自古就以性格温顺,说话柔嗲地象唱歌而闻名于世。当时造反派对新成立的市“革委会”看法分歧,分成了“支派”与“踢派”,以致发展到大规模武斗。听说武斗后,8月5日,我同鹿爷、鼹鼠、田鼠和穿山甲,因好奇,并为将来的中美大战积累经验,便联袂混火车到苏州。
        当时,正是武斗中焚烧苏州“三把火”的第一把火烧完的第三天。支、踢两派已以大运河为界形成割据局面而分守城内城外。开始我们弄不清两派都是什么派,只觉得城外攻城,城内守城。每天都可以见到抬尸游行,誓师报仇。城内外都可以听到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叫嚣:“××不投降就叫它灭亡!”,“誓与××血战到底”,“枪一响,老子死在战场上”,“有老子在,就没有××在”,这种声嘶力竭一反苏州人的吴侬软语。真让我们几个从北京偷跑出来,当逍遥派搞自行串联的家伙眼花缭乱。
        对城里一派派来说,有的把我们几个当成北京三大红色造反司令部之一的视察大员,有的把我们视为外地赶来助战的友军力量,以致我们来到这里可以白吃白喝。第一天,我们几人来到了武斗战场的苏州医学院,这里到处是用成袋大米堆叠起来构筑的工事防线,主楼在五次火攻后已被燃烧,其他建筑上布满弹孔。据说周恩来在苏州医学院武斗后,立即电令27军派部队去解决,79师派出1600多名战士前往解围,但经反复交涉无功而返。
        一次战斗结束,见到一名样子很秀气而且相当文弱秀气的苏州姑娘,竟然扛着一挺机枪。她虽然已疲惫不堪,但眼里还残存着杀气。据评功会介绍,她同战友一天一夜坚守在一个公路桥头,抗击对立面的轮番进攻。机枪管打红了,便换上另一挺接着扫射。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地阵亡,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但仍然顽强阻击。在她的狂射下,阵地前的“敌人”一片一片倒下。最后,她终于等到了援军的到来。
        据一位老军人说,这种顽强的英勇事迹,在朝鲜战场上至少立一等功,不过还没有听说过打机关枪的女志愿军。战后,到那片战场查看,居然在一块公共汽车牌上发现有25个弹孔......。我们看到,武斗死者的遗体埋葬在平门桥西側的运河边,时不时能碰到  在坟头祭扫的亲友。
        我们在苏州呆了一周,听说重庆爆发了更大的武斗,便离开了那里,转道重庆。走后得知苏州又发生两把大火。尤其是8月22日,两派在吊桥发生武斗。一方发动火攻,烧毁吊桥堍占鱼墩25家商店、326间民房,150户居民受害,461人无家可归。在熊熊大火中,居民没命地四处逃散,老少妇孺的哭喊惊天动地。大火一连数日方才熄灭,这个毗邻石路闹市的一角,从此变成一堆废墟。
        后来得知,据不完全统计,从7月28日武斗爆发,两派分别从驻军79师、苏州军分区、市人武部、昆山县人武部、吴县人武部、石码头部队仓库、吴江部队农场等单位抢走各种枪支6600多支(挺)、各种炮50多门、手榴弹2万多个、弹药200万多发。苏州市大规模的武斗持续了6个多月,一直到1968年的2月10日才结束。在长达半年之久的武斗中,共有187名武斗人员被打死,双方互杀战俘35名,被打伤的约有1500余名,无辜被打死的居民群众有30多人。
         我们几个人又继续混火车到重庆观看武斗的热闹。我们早就听说,在4月份,中国兵工基地重庆的两派“八一五”与“反到底”就开始徒手武斗;一个月后升级用钢钎、铁棍、匕首等冷兵器;再一个月后,一个大飞跃,开始使用各种热兵器,从小口径步枪、冲锋枪、轻机枪、重机枪、手榴弹到坦克、高射炮、舰艇,从巷战到野战,规模越来越大。
        8月8日竟然发生了堪称全国武斗最高峰的红港(朝天门)大海战,当场打死24人,打伤100余人,打沉“长江207”拖轮等船只3艘,打坏12艘,长江航运一度中断。在海战中,“八一五”派主要用56式半自动,部分仿AK47的国产56冲锋枪以及少量12.7毫米重机枪;“反到底”派的三艘舰艇上至少有61式37毫米口径高炮11门,外加14.5毫米双联、四联高射机枪多挺。不过据行家说,此次海战还算克制,因61式海三七炮射速单管160-180发/分,倘若“反到底”放开死打,仅主炮群每分钟就可发射将近2000发炮弹,那战果就会扩大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我们到达之际,已经是一周以后,混浊的江面上仍遗留着战斗的痕迹—遭击沉击伤的船只漏出的油污。听当地友人说,海战爆发时,他们与很多群众在江边观战,耳闻目睹了炮声隆隆,江面上一片火海与黑烟,沉船的残骸翻覆于水面,尸体的污血满江漂浮。
        那阵子,重庆府象我们这样的中学生们的最时尚的包装就是:身背着枪支,腰别着子弹袋和手榴弹,真让自诩英雄的我们小巫见了大巫。当时,我们正赶上两派势力交界处的杨家坪再次发生的大规模激战,双方参战兵力达4000余人,激战一周,那一带街道成了瓦砾与废墟,阵亡200人多人,伤者就更多了。鏖战中,仅其中一夜就发射了高射炮弹一万余发。
        据说,9月1日,在北京的周恩来听说后,不胜唏嘘地叹曰:“在越南,万余发炮弹能打下多少飞机!这是国家财产啊,我想了是很痛心的。” 不过毛主席他老人家却站得天高,看得地远,说道:“很好嘛,不爱红妆爱武装!武斗有两个好处,第一是打了仗有作战经验,第二个好处是暴露了坏人。┅┅再斗十年,地球照样转动,天也不会掉下来。我才不怕打,一听打仗我就高兴,北京算什么打?无非冷兵器,开了几枪。四川才算打,双方都有几万人,有枪有炮,听说还有无线电。”当时的我们听了很受激励,反而遗憾京城太平静了。
        西方有一句格言“好奇害死猫”。我们几只“猫”在重庆差点将小命丢在那里。
        当时我们还在过去结交的当地红卫兵友人那里过足了各种枪瘾。他们还劝我们带几把手枪回京,但经过思考以后还是谢绝了,不过还是带了几个手榴弹,偷偷到玉渊潭西边芦苇荡中炸鱼玩了……。
        “手枪更不公平,总有一位先开或后开。莱蒙托夫就是故意先不开枪,迂腐之极,而毫不客气的马尔丁诺夫却先开了枪。”鼹鼠说得很对。
        大家几乎一致坚决反对浣熊的提议,只有穿山甲当了墙头草,他认为也许最好枪剑结合,先用剑拼一会儿,再用枪最后解决输赢成败生死。在我看起来,事已至此,用剑竟然为不是办法的办法。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