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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似剑(节选)

发布: 2013-2-21 17:14 | 作者: 丁子江



        二、“三剑客”鹿爷、鼹鼠与江豚为臆想的光圈,一路奔命
        
        鹿爷、洪燕生与我是我们那个圈子中的“三剑客”。
        洪燕生是个精瘦个子,与我和鹿爷同岁,老高一学生,外号鼹鼠,一听他的名字就可猜想是在古称燕都的北京出生的。我们叫他鼹鼠,并非根据这种动物的生物属性,而是根据一个童话,据说鼹鼠能打洞、能跑步、能爬树、能飞翔、能游泳,但每一项都不精:在深洞里碰到蛇敌不过,就跑到陆地;在地面遇到狼敌不过,就爬上大树;在树上遇到豹敌不过,就飞向长天;在空中遇到鹰又敌不过,就跳下河流;在水中碰到鳄鱼又敌不过,就又钻进深洞...如此循环往复,疲于奔命。洪燕生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浅尝辄止的人。
        这个鼹鼠长了一个娃娃脸,留着学生头,身上套着棕色的柞蚕丝军装,穿着白底黑条绒懒鞋,看上去没有长开,比实际年龄小许多,象个初一学生。但实际上他相当少年老成,不但博闻强记,而且颇有才气,对时局形势什么的也很有见地。
        鼹鼠的父母都是延安鲁艺的教员,后来派到新四军搞政工宣传,现任总政文化宣传负责干部。留过苏的父亲写过不少军事题材的电影和话剧剧本,还出版过散文集;出身上海大亨世家,毕业金陵女子大学,当过新四军文工团副团长的母亲,则擅长编写歌舞剧,凡有全军汇演什么的,一定少不了她的审批指导什么的,听说陈老总的夫人张茜都曾是她在新四军的战友。我了解到《长征组歌》的演出与他的父母都有点关系,也因此受到总政治部主任肖华问题的牵连。
        作为这种文艺家庭长大的孩子,虽然鼹鼠也住军队大院,但军队子弟的某种霸气则大大打了折扣。
        那时,“一月风暴” 和“二月逆流”后不久,全国造反派开始夺权,同时“反击复辟逆流” 。此后,中央文革小组完全取代了中央政治局,并下令军队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进行“三支两军”。不过,军队大院里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明眼人都已经觉察到可怕的凶兆气氛,因为8月5日 《人民日报》公开发表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并发表社论《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和《彻底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社论提出,在当前的形势下,只有从政治上、思想上、理论上彻底批倒批臭中国赫鲁晓夫在军内的代理人彭德怀、罗瑞卿之流,才能彻底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
        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了继《红旗》杂志这年第12期社论之后,《人民日报》的这两篇社论,对全国出现的“揪军内一小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时,鼹鼠的父亲就是一个明眼的先觉者。不过,我们这些中学逍遥派更多地还是冷眼旁观学校里的争斗。
        在江青4月3号讲话以及4月4号“纠偏”后,在中学里分成三派,即四三派、四四派以及原来的老红卫兵派。不过,嚣张一时的老红卫兵失势,被当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批判后的几个月,即1967年夏,被扫下历史舞台的“老红卫兵们”,搞了一场所谓复辟活动,号称“老红卫兵诈尸”。
        这期间,鼹鼠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文艺“脓包(哥们讥笑之词)”突然爆发,他大显身手,参与大联唱《红卫兵组歌》与话剧《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的编写,竟然有声有色地闹了一场,与清华大学井岗山大型歌舞《井岗山之路》和中学"四三派"大型歌舞史诗《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分庭抗礼。    
        我知道,在春夏之间,不仅全国各大专学院,就连中学的红卫兵组织掀起出报风潮,几个臭味相投的人一合计,卖手表凑上几百元,就办上一份小报,如刊载遇罗克《出身论》的四三派报纸的《中学文革报》,一次就印刷3万份,一抢而光。与此针锋相对,四四派也推出报纸,也颇受欢迎。鼹鼠则与老红卫兵派办的《莱茵报》和《新湘江评论》有着供稿关系。
        后来,有史家这样评论道:
        
        “四三派”与“四四派”在中学内形成尖锐对立。两派在校园内展开激烈论战,大字报战,广播战。相互攻击,运用鲁迅杂文笔法,嬉笑怒骂。在有些学校演变为双方谩骂。如,北京2中四四派大字报的下款署名“543488部队”,谐音一“吾是三司爸爸”。三司,即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第三司令部,以清华大学井冈山为主体,是中学“四三派”的支持者、后台。老红卫兵在道义上自然支持“四四派”,但其成员大多已饱经政治“沧桑”,对文革若有所悟又无可奈何。许多人成为“逍遥派”,置身于文革运动之外。有少数人开始抽烟、喝酒、拍婆子(交女朋友)、倒卖绿军装、唱“黄歌”,即《外国民歌200首》等等。
           
        此时,我们四人三辆车沿着学院路,向西北方向驶去。气氛诡异地异常沉闷,只听到车轮划地的磨擦声。
        “六天前,《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中、小学校都要复课闹革命》,你们哥俩准备回校上课吗?”我又问道,这倒不是没话找话,还真有点关注问题。
        “10多天前,就听到内部消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出通知,决定全国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边教学,边改革,逐步提出教学制度和内容的改革方案;大中小学校都要立即积极筹备招生事宜。”鼹鼠以一种权威的口气说,可不是眼下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消息来源,虽然听说总政机关造反派在提出“打倒肖华”,“要彻底砸烂总政阎王殿”后,他的父母也开始受到冲击,但处境暂时比地方“走资派”要好一点。
        “大学招生?!”这最后有关一条,让我心里怦然一动,叫出声来,但很快就泄气了。
        “怎么可能?上海一月风暴后,全面内战爆发,生产陷于瘫痪、半瘫痪状态,国民经济处于半无政府状态。此时谈大学招生,简直是痴人说梦!”鼹鼠真是一针见血,顿开我的茅塞。
        其实,早在2月份中共中央就发出了《关于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其中规定:从3月1日起,中学师生停止外出串连,回本校边上课边闹革命;中学师生分期分批军训;整顿红卫兵组织,“联动”、“红色恐怖队”这类反动组织一律解散;中学课程主要学习毛主席著作、中央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文件,批判资产阶级的教材和教学制度,并复习数、理、化、外语和必要的常识;运动初期被打成“反革命”、“右派”的师生员工必须予以平反。
        不过,我们可没有想着执行这些指示,继续进行非法串联,仍然到处混火车,主要目的是用我们自己的眼睛“阅社会这部活书”,最感兴趣的是旁观全国各地的武斗。
        鼹鼠话匣子打开了,谈起5个多月前,国内文化大革命蔓延至香港,左派工会借新蒲岗工厂事件发动暴动,东九龙地区实施戒严,香港遍地真假手榴弹,市民都人心惶惶的传闻;谈起4个多月前,中国试爆第一枚氢弹的国际影响;谈起两个多月前,中国宣布击中在中国领空飞行的数架美国飞机的美国反应;谈起一两个月前,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提到从来的群众运动都没有像这次发动的这么广泛,这么深入,乱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但号召各地革命群众组织实现革命的大联合,并告诉革命造反派的头头和红卫兵小将,现在正是他们有可能犯错误的时候。
        尽管我们当了逍遥派,但毕竟还算高中生,多少有一点文化功底,仍残留壮志未酬的遗憾,故对国内时局和国际形势始终保持关注。这一期间,凭着某种特定的背景和关系圈子,我们之间偷偷流传许多破四旧查封的封资修“禁书”和高级干部才能阅读的内部文献与文学著作。
        4个多月前,破四旧以后关闭的北京图书馆竟破例开放,有人猜想,当局恐怕试图让大串联陆续归来的学生们有个收心养性的去处,真成为我们这些人的世外桃源,但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当时的“文革领导小组” 又下令关闭了。
        这年的春夏之际,我们闻讯先后亲眼看了三次游街的热闹。第一次是在国家计委门前揪斗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罗总长因腿折装在一个大箩筐里;第二次是在商业部院内揪斗姚依林;第三次是在清华大学大操场揪斗王光美,她脖子上挂了一大串乒乓球,象征随刘少奇出访印尼时戴的珍珠项链。之后,成为我们时而凝重,时而轻佻的话题。
        夏天某日下午,我们三人应邀参加了“计委礼堂埋伏战”。计委、建工部、七机部、国务院等大院纠集的200来个哥们以手腕系黑布条为标记,隐藏在礼堂周围。不久,公安部、化工部大院及其招募的200来个自行车骑士声势浩大地开了进来。以“二踢脚”三声爆响为号,守方呐喊着,挥舞着菜刀、刮刀、铁棍、砖头、钢丝锁、甚至还有气枪,将来犯之敌团团围住,旋即一阵砍、刺、打、拍、抽、射。尽管人数势均力敌,但守方占了地利和装备精良以及以逸待劳的优势。很快,外来一方兵败如山倒,全沦为战俘,沙场上一片血腥之气加一片狼藉。谈判之后,敌方服输加盟。
        6月24日,我们三人又凑热闹观赏了诛灭顽主头“小混蛋”围剿战。“小混蛋”是在新街口占地为王顽主周长利的江湖人称,这爷们敢玩命,在京城一带颇有名头。某日,他带着同伙截住了七机部部长的儿子王氏兄弟,抢了两人的军帽。于是二王联络计委大院、百万庄申区、公安部大院等200来人,在甘家口附近劫杀了“小混蛋”。由于集中了十几倍的优势兵力,敌方几乎毫无还击之力。我们三人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小混蛋”就被捅得象马蜂窝。后来听说,数日后,京城顽主各界为“小混蛋”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这也堪称空前绝后。
        据后来的民间史家称:
        
        ……顽主们的装束和老红卫兵一模一样,走在路上很难分辨,互相经常要“盘盘道”。在中山公园,来自部委大院的老红卫兵问周长利:“你哪部的?”周上去就打:“什么部的,装你丫的。”顽主则问:“你哪儿的?”要是答在某地域活动就要报几个人名,报对了就可以放过。“凭什么红卫兵就能乱打人?看电影就要坐前排?”1967年到1968年,北京的顽主帮派已经初具规模。“当时北京叫四角城,东城、西城、崇文、宣武,除此都是城外。”“南北城”的概念是泛指西单以南和西单以北。“贵宾楼对面的政协俱乐部是他们‘东纠’的指挥部。当时北京的江湖势力有东华门的小姚子、北京站的砖头会(就是用茶叶包包着砖头,打仗的时候用砖头做武器)、棒子队(报纸裹着擀面杖),东四的铁片儿、猎狗为首,达志桥的菜刀队。”小混蛋并不是北京城最能呼风唤雨的老大。他所辖区域虽然仅限于新街口与德胜门之间的约两三平方公里的区域,但德胜门一带沿后海当时集中大片的平民百姓,而且又离政治中心中南海最近,交游广泛的小混蛋是公认的顽主中最厉害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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