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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似剑(节选)

发布: 2013-2-21 17:14 | 作者: 丁子江



        九、猫与老鼠的角色开始互换,战局似乎逆转
        
        两个对敌重新上场。狼主持剑手臂仍保持伸直,宛如毒蛇吐舌般的剑尖不停威胁敌方的要害部位。口中口中念念有词:“庄子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我知道这段话翻译成白话就是:“‘我的剑术,十步之内便杀一人,漫游千里无人可挡。’赵王听后大喜说:‘你在天下再也找不到对手了!’” 
        鹿爷舒展了一下筋骨,又摸了摸伤口。几个回合下来,他开始积累了一些感觉,控剑能力逐渐改观,重心移动趋于平稳,进退步法开始连贯,劈刺意识也明显加强,劈中藏刺,刺中带劈,劈刺变化无常,竟无师自通地运用了跃步劈刺和转移劈刺。
        凭我对这哥们的了解,知道他已然悟得这场生死格斗的门道。我与他都是军事爱好者,从小就梦想当兵打仗,当民兵时都练过所谓五大技术,尤其对刺杀尤其苦练。鹿爷的拼刺技术就连北京卫戍区来的教官都得让上三分。
        眼下,我感到鹿爷除刀术棍术外,还正在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地运用刺杀的技术与战术。他本来就具备一名优秀格斗者的几乎全部天生素质与后天功力:勇猛、狠准、强健、坚忍、敏捷、快速、机变与谋诈。本来,除了击剑,其他任何方式的决斗,狼主都无法与他抗衡。
        鹿爷的肉身开始与剑身逐渐连为一体,他的心气也开始与剑气逐渐融汇贯通;他开始按自己所悟得的独有方式来掌控手中的那柄德国锰钢重剑。他顿时也来了一点诗意,口中喃喃自语:“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只有我听到了鹿爷念了什么,因为知道,文天祥是他最崇拜的古人之一。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而“气是无焰火炮”,也许狼主的戏弄式挑衅而带来的屈辱,就是这口气形成的无焰火炮。鹿爷一抖精、气、神,将身躯、能量和意念三位一体,似乎达到了人们常追求的那种精扬、气足、神兴的状态。本来是“雄剑挂壁”,现在成了快剑出鞘。
        在场的人只有我才能读懂他的这种心身与剑合一的神韵。鹿爷最欣赏的一句话就是岳飞所言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他以形击形,以意攻意,将刺杀中的防左、防右和防下三种防刺,与骗左刺右、骗右刺左、骗下刺上和骗上刺下等战术相结合轮番使用;时而借助中国剑术中的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云等招式;时而又借鉴中国刀术中的各种劈、砍、刺、撩、挂、扎、截、拦、崩、斩、抹、带、按、藏、剪、缠裹等击法,刀剑并举,中为西用,刀行邪势,剑走偏锋,见机而动。
        不过,幸亏鹿爷没有不适宜地用中国剑法中那些漂亮的舞姿以及中国刀法中那些过于缠头裹脑和乱翻跟斗的多余动作。在格斗上,他也许还愚蠢地讲一点仁义,但决不自我陶醉或对人炫耀地讲任何审美潇洒的。
        三叶虫双膝跪地,在一旁对我唠唠叨叨,但更像喃喃自语:我哥他不会输的,不会的……他每天跑5千米,厉害着呢……
        这我很了解,鹿爷每天跑步至少5千米,蹲100公斤的杠铃至少50次,单杠引体向上至少100次,俯卧撑与仰卧起坐至少各500次。而狼主却不屑于花这么多功夫,实际上自从文革爆发后,体校击剑队散伙后,他就再没有正经训练过,最多隔几天与懂行一点的人比划比划切磋切磋。除了优雅潇洒高品位贵族化的击剑外,他根本蔑视其他任何带有技击性的运动,将它们都贬为下九流的把戏。他根本不了解什么是各种技击格斗术的真谛。他只是将击剑当作包装自己强力而又高雅外在形象的手段。
        狼主居高临下地瞧不起鹿爷,包括鹿爷连带的一切,他出生的家庭,读书的学校,结交的朋友,课外的爱好等等。最使狼主心态不平衡的是,这个叫鹿爷的居然向他争抢婆子。
        这次决斗前半段,狼主的确占尽了风头,但到了后半段,他便开始处于强弩之末。他的一切出手,似乎对方都已摸透,而对方的招数却都在自己的心智所达之外。对方已经知彼知己,而他却对对方一片茫然。由于体能不支,而力不从心,心不达剑,他的身、心、剑逐渐分离,引起的后果是进攻不能到位,步法开始错位,防守也出现缺位;很快地,他勉强只有了招架之功,而没有了还手之力。
        除了我,也许还有大黄蜂,在场的人们还以为狼主又在玩什么猫戏老鼠的新花招,仍认为无论什么发生都将改变不了一个结局,这就是鹿爷非死即残。
        形式急转而下,不久前还是“猫戏老鼠”,而眼下却成了“老鼠戏猫”。鹿爷进攻的力道越来越猛,手中的重剑仿佛有了灵气而随心所欲。他突然将剑器从右手换到左手,这一来整个对刺变成成了一个奇怪的造型与态势。更奇怪的是,他的左手击剑动作无论力道还是技艺一丝毫不亚于右手。
        而狼主在这突变下,不知如何应对,一下子乱了手脚。此时,我才想起,鹿爷有个癖好,就是无论练什么都喜欢同时练左右开弓,他能够左手劈刀,左手拼刺,左手射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左手一个弓步直刺,接着又跃步顺势一劈,正打在对手右腿膝盖左外侧,旋即又起剑反劈对手的右肩胛骨,狼主顿时跪地,痛得咬牙闭眼,直冒冷汗。
        这时一气呵成的两次不见血的击打,只有肉体直接承受的人才知道它们的份量。冷眼旁观的我很明白,使用这种攻法的人,是因不忍看对方流血的。
        大黄蜂赶紧叫停。我也跑过去,乘机再次提议休战罢兵。
        狼主用剑撑地慢慢立起身,接着用剑身将我和大黄蜂驱开。自视甚高的男人,其骄傲、其尊严或其脸面有时比生命更重。
        西方决斗的灵魂就在于为荣誉而战,并宁死不屈。
        
        十、双方同时倒下,心脏中剑的向后倒下,右脖着剑的向左栽下
        
        正在这时,那个一直冷眼旁观两个男人为自己生死决斗的雪狐,神色有点茫然,目光也有点散乱。她轻轻地走到鹿爷的身旁,悄声说了一些什么。鹿爷低头思忖了一下,便点头应允了什么。
        他们之间到底交谈了什么,对我至今还是一个谜。大家都不好意思打探,只有穿山甲兴奋加好奇不已,追着雪狐问个不停,气得她用手中的急救包狠狠地砸了他一下。
        田鸡的妒火又再次燃起,骂道:“女妖精又在耍什么卑鄙伎俩!”
        看到这种情景,狼主怒不可遏,这会儿,“气”成了此君的无焰火炮。他突然亢奋异常,浑身颤抖,眼中冒着吓人的凶光,先前的优雅荡然无存,原先柔顺微卷的头发暴起,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他一下子从“天子之剑”变成了庄子所描绘的那种“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的“百姓之剑”。
        我刚才看见他往嘴里放了点什么,吞了下去。后来回忆起来,他也许服用了苯丙胺、麻黄素、去甲伪麻黄碱或尼可刹米一类的兴奋剂。对他来说,这一类药物不难搞到,而且在当时人们对此还没有什么负面概念;听说1960年罗马奥运会上就有运动员服用,不过这种丑闻在当时与中国还离得遥远得很。
        现场的气氛顿时更加压抑,除了穿山甲之外,人们才感到了真正血腥的恐惧。决斗在控场角色的互换后,双方继续较量。
        我竟然发现,鹿爷的眼光同情而又无可奈何。他本来只想“点到为止”,并非制造什么血光之灾。
        狼主又开始进攻,动作不稳,不准,却相当狠毒,毫无先前的那种戏弄。
        鹿爷却采取守势,只以招架为主。气可鼓不可泄,也许是妇人之仁带来的懈怠,左臂上伤口又开始困扰着他,便又将剑器换到右手。原本有利的态势又恢复原状,而且左腿上的伤口也加入了折磨。
        见到这种状况,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的嗓子眼。也许是天意,鹿爷左腿上溢血的绑带倏然脱落,就在他低头一分神的刹那,狼主拼尽全力一个跃步突刺,直插进他的左胸心脏部位,居然“当啷”响了一声,我想是肋骨断裂的声响;几乎也在那一刹那,鹿爷本能地用剑尖猛劈到狼主的喉管右侧……。
        双方同时倒下,心脏中剑的向后倒下,右脖着剑的向左栽下。
        众人在惊呼中,冲上去。我同三叶虫、鼹鼠、田鼠和田鸡扑向鹿爷,浣熊和大黄蜂扑向狼主;穿山甲大叫大嚷加手舞足蹈,不知是因为太刺激太过瘾,还是因为仍有美中不足的遗憾;只有雪狐站在中间一时呆住,一脸茫然地往两边张望。后来,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时,竟联想到一个寓言:一头驴面对左右两堆同等距离的草堆时,居然无法选择直到饿死。
        一个意外的场景出现了,两个倒地的人都没有丝毫血迹。狼主四肢抽搐几下便死了过去,而鹿爷却捂着左胸坐了起来。
        我赶紧拉开他的手一看,左上衣兜破裂,一块金属物露了出来,正是我捡到的那个用美国飞机碎片制作的毛主席像章!
        “啊,毛主席保佑了你小子!”鼹鼠惊喜地叫了起来。
        “哥哥太棒了!” 三叶虫跳着脚,使劲鼓掌。其兄在她眼里,简直成了神。
        “哥们真是个爷们!”田鸡从哭腔改成了咏叹。
        一看鹿爷没事,我和鼹鼠又向狼主奔过去。雪狐也察觉,似乎松了一口气,便随着我们走到狼主身边,发现他仍然昏迷不醒。
        “他死了?!”雪狐终于哭了出来。
        “活该!”只有田鸡爱恨立场始终坚定如一。
        我和大黄蜂都多少有点判断死亡的简单知识,便假装内行地看了看他的瞳孔,摸了摸他脉搏和心跳,但都吓了一跳,表面的生命特征似乎都没有了。
        我听说过,格斗时,行家掐脖子,并非是主要掐喉管,而是喉管两边的神经。我想,鹿爷的剑尖正劈到了狼主喉管加神经,故致使他昏死过去。这种重创可以致命,至少致残。
        “快送他下山去医院!”我大声命令,显然在一群吓傻了的人们中间还算唯一清醒的主儿。
        这时,鹿爷急忙跑了过来,连忙背起了狼主,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跑去,众人都跟着他一块急奔……。
        狼主突然动了一下,醒了过来,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嚷嚷了一句什么,随即挣扎着一口竟死死咬住了鹿爷的右耳,但他是如此地虚弱无力,尽管用尽了吃奶的劲,但还是未能将它咬下。
        我脑海里居然出现了当年平型关战役时的一个画面,一位八路军背日本鬼子伤员俘虏时,耳朵竟然被后者咬了下来。
        我赶紧上前掐住狼主两边的腮帮子,他的牙齿无法交合了,血从鹿爷脸颊的右侧淌了下来,但他连头都没有动一下,大声叫道:“让他咬!让他解气!”然而狼主却又昏死过去。
        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将鹿爷的半拉耳朵从他被我用右手强撑开的的齿尖中轻轻抽出。幸好,那上边正反面只留有两排牙印而没有断裂……。
        我们将狼主先送到山下公社卫生院,但那里根本救治不了,只给他打了强心针,挂了氧气瓶。接着又急送到最近的北京医学院附属医院耳鼻咽喉科。
        雪狐动用了母亲的资源,薛母迅速打电话与这家医院的院长联系,同时陆军总院也派了最好的医生火速赶到这里。
        医生们分析伤情后,立即为狼主施行“局麻下行喉腔清创气管缝合术”。手术的风险很高,一是血液不断流入气管,随时窒息,二是缝合不好,会导致声门下腔变窄,造成呼吸困难,需行气管切开术甚至终身带气管套管。
        雪狐代表家长签了字。手术还算成功,狼主随即被转到了陆军总院。
        朗家更为惊动,狼主父母更是动用所有可能的资源,又将他转院到解放军301总院,使用了最好的设备、医护与药品来挽救他不留残疾。
        但不幸的是,狼主终究留下了终身遗憾,原本完美的白马王子形象,有了残缺:声带变形,嗓音嘶哑,甚至有点含糊不清,他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慷概激昂,抑扬顿挫地进行煽情式演说了。这对普通百姓,也许还不太要紧,但对天之骄子的狼主却是无异于死亡,甚至埋怨当时根本不该救他。对鹿爷带伤背他下山抢救,反而认为是莫大的侮辱。他的一帮死党铁哥们更是愤愤不平,扬言一定要让鹿爷五官与四肢不全……。
        这次事故到底对狼主的前程有多大的影响?据我跟踪“狼迹”,他先是从军12年,当到总后副师级干部,后转到地方,当到轻工业部副司级干部;再后来成为一家知名央企的老总。神气还是相当神气,普通老百姓所最垂涎的东西都有了,但与他本来的狼子野心究竟有多大的落差,这就不好说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那极为先声夺人型的张扬个性,不接地气过于贵族化的优越感,以及西方政治明星式的风度与气质,不一定符合中国共产党的为官之道。
        狼主结婚三次离婚两次,前任两个太太都门当户对,出身显赫,至少是开国少将或建国老副部长的千金,均不是省油的灯,但长相与智力绝非与雪狐一个档次。而最后一个,即现任太太乃比他小一半岁数的军中歌星兼二线影视明星,长相环肥燕瘦各有所评,但其智力一定与雪狐差了不止三个数量级。
        很多年后,都是过来人了,我问狼主,当年为雪狐如此悲壮惨烈,值得么?他没有直接答话,竟用其后遗症的沙哑之声,半跑调半自我再创造地哼起了那句流行歌词:“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其中暗含的意味与心境,恐怕只有歌者才心内明白。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鹿爷,他无厘头地高声背诵了拿破仑的绝句:“不能使你发奋的爱,不如不爱!”我接着追问:“雪狐让你发奋了么?”他答道:“岂止发奋,让我发狂了,一直发狂至今,也许直到永远!”
        这让我想到了雪狐,没了拔剑的骑士,她那冷艳的高贵就像霜雪,命里注定,化入泥尘。
        那次事件的10年后,我与鼹鼠,还有三叶虫拼尽全力,动用了所有的门路与人际关系,为鹿爷开脱因荒唐带来的四大主要“罪名”:械斗、逃狱、越境、枪击国际革命人士……。
        当时决斗现场的一干人犯,包括雪狐、大黄蜂、浣熊、田鼠、田鸡、穿山甲等,尤其是狼主,竟“相逢一笑泯恩仇”,不遗余力地上下打点,终于有了不差的结局,让鹿爷摆脱了干系,得到平反,有了机会重新塑造自己。
        在当时紧迫情境下,我与鼹鼠马上劝说鹿爷暂时离开北京。他无奈地听从了。鹿爷便由仅次于我们“铁三角”关系的亚铁哥们田鼠带到了天津,暂避风头。
        鹿爷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将妹妹三叶虫也暂时转移,于是鼹鼠把她接到自己的家里与其妹同住。
        从此开始了鹿爷更多更匪夷所思的荒唐……。
        
        (原创长篇小说《我辈荒唐》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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