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米 调
苏 炜



跟在毛驴屁股后面,视线随着尘灰里一边驮着的水囊、蓬布、毡箱摇晃,我有一种成了“人质”的感觉。为着那个本来完全象是子虚乌有的“廖冰虹” ,更为着那个不明不白失了踪影的冤大头钱包。

一上路,黑皮就把猴面鹰装回到笼子里,连同那个灰兔笼,一起盖上一块挡沙尘的破毯,驮在驴背两边。却故意扭着脸不看我,迳自牵着驴走在最前面。那位黑脸汉子米调,似乎这就真的把我这位“丝路游客”真的当作同伙人了,既不告诉我去向目标,也不解说下一步的行程安排,只顾向潘朵嘀嘀咕咕说着那种语调古怪的话,完全没把我这个陌生人所有从天而降的陌生感觉放在心上。这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在我们六十年代过来的同辈人里倒是司空见惯的,只是留洋几年被西式客套宠出来的怪毛病,令我对此略略感到不快。

这里是沙漠边缘的沙土地带,也就是我理解的,从前歌子里唱的“戈壁滩 ”。除了东一撮、西一簇的骆驼刺、红柳疙瘩和低矮的胡杨树,满眼只见苍灰焦黄。视线远方的沙质漠区,落日下的波浪状沙丘倒是泛着诱人的金黄,那却是连骆驼都望之怯步的“死亡之海”了。空气变得清冷起来。沙漠上温差很大,即便是酷暑炎夏,太阳一落山就要备上小皮袄的。脚下的路其实不是路,这种寸草难生、沙石疙瘩的宽平地面,是无所谓路与不路的,就像我日后渐渐理解了这里的时间,其实是无所谓时间的时间一样。

还是一样呛人的尘土。无风便起尘,有风,则是真正的“餐风饮土”。鼻口、眼角堵得满满的不算,用米调的话说,“连阴沟屁眼都是沙子”。

“有点够呛吧,麦克?”他终于向我凑过来。

“唔,还行。”我勉力应答着,“我们这是上哪去?不象是我今天的来路呀。”

“先去黄旗营。我们的本家在那里,我得带上我们那三头骆驼。这地方走长路离不开骆驼的——你不是早听说过‘沙漠之舟’什么的吗?”

“米调,”我终于鼓足勇气说——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黄沙焦土的,你们,靠什么生活呢?就靠那些吗?——”我指指驴背笼子里摆摊用的的猴面鹰和灰兔子。

“我早知道你要这样问的,”他平视着起伏的天际线,笑笑,“我替你瞎掰一通吧:这小子,是沙漠探险个体户?吃丝路饭敦煌饭的散打导游兼卖艺人?还是鼓吹回复原始自然的狂热环保分子?——都挺像的,对不对?可是不忙作答吧,你不是正陪着我去会廖冰虹吗?”他的话多了起来,掂了一把我背着的美式背囊,那家伙越走显得越沉,便说,“你把包卸到驴背上吧。黑皮,你看行吗?”

走在前面的黑皮没回头,可是放缓了灰驴的脚步。“英雄莫问出处,盗贼莫问来路。”米调晃着有点微秃的寸头脑袋,“麦克,你可是犯了我们路上人的忌讳啦,哈哈!”他大笑起来。我只好陪着笑。我知道,我大概也成为这位 “路上人”难得新鲜的陪走伙伴了,就像我在那位“阿克西”面前充当的角色一样。

他把我的包绑到驴背上,摩挲着驴脑袋说:“这驴是我们黑皮从新疆带出来的,它叫库巴,是南疆出的大种驴,对了,我们的鸟也有名字,黑皮起的,叫库莎,它可是我们的魔鸟,帮我们在塔克拉玛大沙漠里找到过水源的,对不对,黑皮?”

他似乎特别在意小黑皮的情绪反应。又趋上几步,傍着他走起来,不时俯身说着什么。

我和那位叫潘朵的藏族女人落在了最后面,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我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的既像一个小姑娘又像一位老妇人的样貌神态,是我以往从未见识过的。我不知道自己该用哪一种年龄的感觉来和她说话,当然更不知道,选择什么样的话题切入,对于这位刚认识藏族女性,才不至于显得太唐突。

她也不多言。把那顶高高的黑毡帽戴在头上,走得摇摇晃晃的,让我时有一种错觉:仿佛是那顶帽子在走,不是人在走——她实在是瘦小得太出奇了。

我发现,我对米调这一伙人连同那位“廖冰虹”的兴趣,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远远压倒了追赶那个什么“敦煌X日游”的愿望;甚至,也压倒了丢失那个钱包以后,本来更应该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我计算了一下自己此行的日程安排——“敦煌”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名词了。乡居里别过母亲,北京剩下的杂事已变得可大可小。反正美国大学的暑假漫长而无聊,我那位正和我争排论文 “署名先后”的洋人导师,此下还不知在加勒比海哪个海岛上煎烤着他的红铜肤色呢。不如就此豁出去,借个什么“廖冰虹”的由头,跟着米调他们浪荡一场吧!

感觉上不算长的一段路,看看手表,竟然走了将近三个小时。视野之内的景观太单调,也不知是把时间与距离的感觉拉长了还是缩短了。只是从脚髁关节的酸涩里,才感受到肢体长时间承受压力与振动带来的疲惫。大灰驴咴咴地叫起来,抖动的黄尘、空气也变得生动起来了。黑皮停住了步子。眼前出现的 “黄旗营”显然也是清代遗留的传令驿站改造成的村落,倒是想象中的样子— —其实无须想象,大漠上凡有绿色,皆是营居之地,不过是一小片似有若无的干渴的绿,拥着三五顶歪歪斜斜的土色矮房子罢了。

随着驴叫,我本来期待着一阵狗吠声的回应,没有,四下静喑喑的。日后我明白,客少人稀,狗的功用在此地显得实在太奢侈了。应声急急滚出来的,是一个象胡桃核似的矮圆的身影。“阿妈!”我听见米调低低叫了一声,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古怪,既不是北方汉族的,也不象蒙族、维族、藏族的,倒更象是我的祖籍——粤地南方乡下,对年长女性的称谓。

米调高大的身影弓起来,真象包着一个胡桃一样把那个小矮圆拥进了黄泥小屋里。我习惯地欠欠身子,让潘朵先进屋。等我弯腰迈了一道低坎,走进略为陷下地面的土屋里,发现屋子小得几乎马上就被填满了。酥油灯的烟很重,象是刚刚点着便已经耗尽了油的样子,炕火在屋里某个角落闪烁着。我在昏昏光影中总算看清:米调怀里拥着的老人,果真小得就象是一个胡桃核一样,满脸布满桃核样的坑沟,绿豆大小的眼睛都快被坑沟埋住了,却很灵活也很快活地朝我转溜着。第一眼竟觉得很熟悉,待米调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才觉得自己可恶——我想起了迪斯尼游乐园里白雪公主身边那七个小矮人的形像。

我又闻见了那股烧炕的干驼粪袅起的怪味儿。

虚妄。又一次感到了虚妄。正在经历中的,不象是真实的,倒像是陈年影片的偶然定格中,让人无意窥视到的画面。

米调说:“阿妈,这是我路上认识的新朋友,美国回来的,比酒泉还要远得多的美国呀。”后来米调告诉我,“阿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黄旗营 ”。他死去的丈夫倒是去过酒泉,并且死在酒泉。是公家派“官军”的担架抬走的。他得的是“原子病”——离此地几百里外的罗布泊核爆炸试验地飘来的幅射尘,造成的怪病。我猜想,“阿妈”的身材小得这么离奇,裹着一身羊皮袄,身高和体宽几乎相等,大概也一定跟这原子辐射有关吧。米调说:这不稀奇,我们这儿的人大都有原子病。我和黑皮都有,他的重,我的轻,血色素指数只有正常的一半。——潘朵吗?倒不,她瘦小,却是喝窑水喝的,你知道什么是窑水吗?

老人颤着脑袋向我发出呜哇呜哇的尖细音调,象蜂鸣器似的。我看见了门外泄进来的沙漠的月光。

米调笑着,也呜哇呜哇地一边回答老人,一边向我翻译着她的话:“吃过了,我们吃得饱饱走来的——哎,黑皮呢?她问你美国的蚊子有多重?美国人会打麻将吗?我告诉她,麻将倒不会打,可是会抽大烟。人家那里的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得好,蚊子不多,可大烟不少。我们阿妈最爱说笑话了,那手麻将打得像真的似的!麻将好像不是清朝发明的吧,可这个小村里的人打起麻将都说:大清的麻将!那副黄牙骨牌,可不就是大清正黄旗的贵族传下来的!”

米调看见老人,话显得特别多。他显然属于那种特别善于讨老人和孩子喜欢的男人类型。我却是个孩子见了就躲的主儿,瞧那位黑皮,跟我像是前世有仇似的,进了村连屋门都没进,大概牵着毛驴喂食去了。趁着老人非常贵族派头地和俯下身来的潘朵吻额、吻颊,我打量了小屋一眼。这小屋竟然还是见过点世面的:土墙上除了一幅泛黄的《红灯记》彩画,还贴着一张印着“日本讲谈社”字样的大幅“敦煌”画册广告,大概是前面的摄制组留下的;另一边墙上,挂着不止一面大概是几个外国探险队、旅游团留下的三角洋文队旗。米调告诉我,老人喜欢新奇东西。第二天和阿妈告辞的时侯,我给她留下了一瓶从西安旅馆里买的法国矿泉水,米调说:她一定舍不得喝,也挂到墙上去。

米调和潘朵又跟老人呜哇呜哇说了一阵子我听不懂的话,领着我走出了小泥屋,向着晦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走去。入夜的沙漠天色,马上变得清寒如秋,风并不大,可是暝茫中的远处沙原上,却听见风的拉锯似的呜呜怪叫声。衣装上我总算是有备而来的,大夏天还披挂上一身皮夹克,可我仍然感受到内里透着的寒意。也许不仅仅是生理性、也是心理性的反映吧。月色忽明忽暗。铺天盖地而来的陌生感已经化作走马灯式的真实:眼前迎走的一切都像是虚的,却又真实得摸不着边际。

米调称作“地窝”的,其实是改良放大的维族人的“库姆包”。露在地面的是泥浆混合红柳枝垒起的拱顶,带着一截枯树头似的烟筒;地窝的主要空间半埋在地下,挡风,也保暖。我跟在米调、潘朵的后面走进去,才明白了米调路上说的“本家”的意思。地窝里已经点亮了灯,生起了炕火,原来黑皮早已先回到这里,并且把驴背上驮的笼子箱包卸下来,收拾停当,开始在斗耍他的猴面鹰了。

外面看小小一个斜拱,里面的空间却异常阔大,足足有两三个“阿妈”的小泥屋大吧。只是满眼杂乱,并且所有东西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土。我在黑皮、潘朵忙着拾掇掸起的土尘里呛咳着,默默打量着地上胡乱撂着的一双又一双的破靴子,以及那些打包捆着、用小石头压着的一摞摞书和乱纸。我特别留意到,在一个胡杨枝条钉成的粗木架上,一层层不规则摆放着的带土的各种石头片、石杵、器皿残片。上面,似乎还贴写着细小的文字、标号。

这里显然是他们常年漂流的一个主要落脚点,这一回,他们象是出门很久了。

我感觉到倚靠在对面炕上的米调,也正用一种研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的问题又来了,对吧?麦克?”米调抿嘴笑笑,说着便回过头去,“ 潘朵,不忙收拾了,明天又得上路。黑皮,弄弄你们就先睡吧。我到外面抽一会儿烟,和这位麦克同志说点事情。”他向我使了一个诡诘的眼色,拍拍灰褂上插着旱烟杆的口袋。从此,他就把这“麦克同志”挂在嘴上,成为我的固定称呼了。

我问:“可不可以先弄点水,洗把脸?”

他抹一把鼻子哼哼笑起来:“麦克同志,您老人家就免了吧。可见你是真的不知道喝窑水的滋味哪!”

背身打扫着的潘朵好像也在轻轻地笑。

我摇甩着满头沙土,随着他走出地窝。临了他又回身把炕上一件破羊皮袄扔给我。我便回了他一句:“可是,你的那位廖冰虹,她会知道喝窑水的滋味吗?”

(一) (二)(三)(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