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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20

临到最后,乐极生悲的故事似乎没完没了。

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就被骤起的沙暴打醒了。赶紧收拾动身,唯恐被沙暴中移走的沙丘埋了进去,在太阳露脸以前抗着风走了一程,等日出风住,才猛然发现:我们又走迷了方向。

从这一刻开始,路上就不断地出状况。本来从黄旗营出发的时侯,我就听从米调的建议,换下了那双牛皮便鞋,从米调地窝里那堆破旧长筒靴子里,挑了一双合脚的穿上。这一路沙磨石子咯的,我的早已打满血泡的双脚,一直靠重重贴满的“创可贴”勉力支撑着。没想到昨晚那一场痛快淋漓的浴洗,却让伤口见了水,发了炎。昨晚脚上就疼闹了一夜,早晨起来已经是一瘸一瘸的,这时候溃疡发作,疼痛难忍,我咬牙熬过了那场沙暴,终于走不动了。

望着沙雾中迷茫无边的野漠,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第一次怀恋起有屋檐的家、有被褥的床、有女人的怀抱、有移走变化的市井街道……“这沙漠真让人绝望,”我向米调滔滔宣泄着我的怨尤,“我这才算理解了那些描写沙漠的书里一再写过的:它本身就是极限和临界点,它本身就是死亡,以及对于死龅目释!泵椎靼参孔盼宜担骸笆且蛭阕约盒睦砩嫌辛肆俳绲悖蛭愀? 到行程将要结束了,才出现了唯恐不能结束的绝望。如果无所谓开始和结束,你说的极限还有意义吗?如果不在乎了这个极限,死亡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向他拂了拂手。这时侯我已经无心无力和他讨论什么哲学玄思问题。不过,时间的另一种无意义的意义,对于我却是逼在眉睫的:如果今天的行程,就这样结束在我这双不争气的腿上,明天的行程怎么办?甚至,在如此令人晕眩的沙暴之中,我还会有明天的行程吗?!

我的越是躁乱不安,米调、潘朵和黑皮三个人,就越发显得象骆驼一样平静。米调卸下了那只叫“阿普”的骆驼身上一包行李,让我骑到驼背上走了一会儿。我实在不忍心这样歪歪斜斜地“高高在上”,坚持下来走,米调也不反对。看看我红肿的脚掌,不动声色说:走走就好。于是又是走。趔趔趄趄地走。移步移寸地走。无望绝望地走,走,走。总之,大半天里,我们又迷了几回路,遇了几次大小沙暴。沙暴之中,假若没找到合适的避风地方,却是不能轻易停下的,一停下来骆驼就不肯走了,很可能连人带骆驼都要被流沙埋掉。所以,每遇沙暴都必须卸下骆驼身上的一些份量,先是撂下非关御寒的行李,后是乾粮,最后是水。有时,则是把不急用的行李卸到临时挖的“地窝”里,做个标志待回程再取。米调说,常常因为沙流改变了景观,回来就再也找不到了。等到此行中遭遇的最后一场风沙从头顶旋过,一道由黑色玄武岩构成的山脊,又迎面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米调叹了一口气说:别看这道山梁不起眼,笔直的玄武岩高崖下,却是一道幽深不见底的窄谷,那是地质学上非常著名的一条地表裂缝,据说是亿万年前中亚内陆几个地壳大板块碰撞的结合部位之一。在现实的地理位置上,它也是一道县、区的分界线。沟很深,无法直接穿越过去,绕路,则又是一天的行程。

我的耳根听得直发紧:真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们的,还有什么!

已是过午时分,饥肠辘辘。我们沿着一道沙梁,进入到迎向山脊的一个沙质暗红的避风沙窝歇脚。黑皮清点完骆驼背上的行李,绷着脸走过来说:只剩下一袋子水,所有的乾粮都卸尽了,刮跑了。

我一听,顿觉手脚冰凉。平日里我就是一个不经饿的人。尽管在刚才的风沙中,米调让黑皮卸掉最后一袋行李时告诉我,只剩下两三小时路程就可以走出沙质区,上了红柳土路就会有村落了。可是眼下,腹空贴脊,内里在翻江倒海;脚上的痛感倒是麻木了,整个人却已接近虚脱状态。我有气无力地告诉米调:假若没有星点落肚,我今天是无论如何抬不动哪怕“三寸金莲”了!黑皮给我递过一口水,我喝了一口就呛住了——水水水,水又能顶什么事儿!

人在绝境中,肝火自然旺。米调向我道一个“不招急,歇歇就好”,我便向他嘶吼起来:都是你和那个什么廖冰虹招的!为什么昨儿早起不把我直接扔在马店里,让我等过路的马车、卡车走?何必非要绕这个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等等等等。

偏偏这时候,潘朵在背后猛推了我一把,连声喊:“看,神光!——佛爷的神光!”

我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我不看!别说佛爷的神光,就是他老人家现在砸下来的金元宝,也不管用!”

黑皮便使劲摇着我的肩膀,叫道:“啊呀,你看看,你看看嘛!”

抬起头,我呆住了——迎面先照见米调阔长的脸庞,像是水洗过的岩壁一样沉静下来,我就知道,有什么沙漠异象发生了。顺眼望去,山崖对出去的那片刚才还是蓝莹莹的天穹,悠忽之间改变了色泽模样——隐隐约约,漫漫茫茫,有黑幢幢的树林、层楼在远处浮动,烟气里又好像现出了俯瞰角度的亭台楼阁,甚至像是有一列类似汉代画像砖造型般的古代马车,在辚辚出巡;一晃眼,又变成一片云蒸霞蔚的茫茫大水了。只是那树林、那层楼、那马车,好像仍在水波云气间闪烁、飘浮。第一个恍惚,我以为这是极度饥饿产生的幻觉,直到我看见潘朵紧紧攥住黑皮的手,两人直直朝向那片“神光”跪了下来,我的神智才清晰起来——海市!我们果真遇上沙漠上闻名遐迩却可遇不可求的海市蜃楼了!

至今想起这一幕,我仍感到不可思议:仅仅是“科学解释”里的光学折射现象么?还是老天爷赐予我们的什么神喻与暗示?或许——我更相信,就像人的血液里可以存留远古的基因记忆一样,那是时光存留在荒野尘烟里的一种隔世录像,一种造物主历代绵延流转的记忆方式吧?

可是在当时,贴骨敲髓的饥饿感,实在把我所有的灵思、遐想都榨干了。那天际间的海市神光持续了不足十来分钟就消遁无踪了,几个人刚刚缓过神来,就听见黑皮惊叫了一声:“麦克麦克,你怎么啦?”我感觉到有谁扶了我一把,脸颊上一片冰冷,同样冰冷的汗水正哗哗从额角淌流下来。大概是适才那一瞬间的兴奋,令我进入了低血糖的休克状态。我一惊,定定神,抖擞了一下脑袋挺起身来:“没什么,让我喘口气”又勉力挤着笑说,“看来,这天边地角的佛爷神光圣光,还是敌不过他妈的眼下这五脏府的土地爷呀!”

米调正色喝止我:“麦克,你还想胡诌些什么?!”

我知道我又冒犯了什么了。却也并不想退让,挺着身子:“难道——不是吗?!”

黑皮递过羊皮水袋,让我喝两口,又让米调、潘朵一一喝了两口。几口流质液体下肚,似乎烧灼得麻木的肠胃反而更加翻捣起来。我的脸色大概一定很难看,太阳穴的一松一紧之间,我听见米调转过身说:“黑皮,把我们那毡箱搬过来。”

——是的,就是那个藏式毡箱。就是那个我第一眼先看见了它、再看见米调的花绿毡箱。我想,莫非暝暝中这毡箱会与我有什么宿命联系,米调又要用它变出什么魔术来?上回,里面最后跳出个潘朵,这一回,难道还能跳出一块肉、一碗汤、一片馍来?

——果真跳出了一块肉来,不过我得先卖卖关子。

米调移过了那口颇显份量的箱子。我知道这箱子历来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所在,险途中那怕丢掉了所有,它也会和骆驼们相伴始终的。那里面今天不会有灰野兔、猴面鹰、塑料花什么的——那些家什儿都留在黄旗营“阿妈”那里了;却会有简易药品、打火机、御寒被褥;有潘朵的念珠和经书;还有米调的书本、笔记等等。我知道今回还添了一样宝贝:马掌柜留下的那堆“金贵” ——那顶说不定就属于那个“凶巴古国”的牛角形尖皮帽。但是,我万万不会想到,那里面的众多夹层中,还真藏着一块——肉。

米调转向我,慢慢说:“本来咱们仨喝过水,再让骆驼湿湿嘴巴,就有劲儿上路了。沙漠上,水比什么都重要,况且昨晚吃足了一顿,至少能顶一两天饿。这箱子里有一块肉,是潘朵按照藏区的法子弄的,从来都是我们陷入绝境,走到最尽头,才会动用的护命宝物。你今天饿急了,脚又不听使唤,要不,你试着尝一尝吧。”

“一块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这一路上见闻的各种奇观奇景,足够让我开八辈子的荤了。

“恐怕你会不习惯的,”米调真象一个变魔术的,先不忙打开毡箱,东拉西扯说道,“我刚在青海藏区认识潘朵的时侯,她请我吃这玩艺儿,我真以为她疯了。”

潘朵笑着说:“索罗,今天可是你疯啦。”

尽管米调已经事先一再预备好了“心理提前量”,我也作了各种可能的想象,可是,当他打开毡箱一个密封着的小格,掏出一个同样密封的羊皮囊,从里面拎出一块比巴掌略大的干肉的当口,我还是惊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是一块干马肉。不过上面已呈蜂窝状,一个个小孔洞里本来蠕动着的肉蛆,一见光,纷纷从孔洞里蠕涌出来。米调拎着肉的手上,转眼白花花、颤嘟嘟的一片!

米调笑着说:“先别害怕,不是要你吃那肉,是要吃那蛆的。”

我几乎没当场呕出来,跳着脚:“你们疯了!你们真疯了!”

潘朵和黑皮跺着沙堆呵呵大笑起来。

“疯了吧?是疯了吧?”米调却不笑了,“说起来,真要感谢潘朵呢,她带来的这一招,不知在沙漠上救过我们多少回命。这一带的人都不相信,只凭着我们这三峰骆驼,三个无根无底的人——有时就我一个人,怎么就能来回穿越过最难走的巴丹吉林大沙漠好几回?甚至还敢闯进号称绝对死亡线的罗布泊去?人家外国探险队,连卫星定位仪都带上了还要半途而废呢!”他逗弄着巴掌上蠕动的肉蛆,“咱们依掌的,除了这一身贱骨头,还有这个,弹尽粮绝以后的——藏式肉排。”他笑笑,随手抓起两条爬到他手背上的肉蛆就往嘴里放,“你别慌,高原沙漠上空气乾燥新鲜,病菌少,放牧的藏胞经常就从死在野地里的骆驼、牛马身上割下一块肉,风干了再扔到毡箱里,等它沤腐了生蛆,就专吃那上面的蛆的。那干肉上生出来的蛆,其实一样是乾净的。不同的肉沤出的蛆,能有不同香味儿呢!”

“你算了吧!你算了吧!”我哆嗦着大叫。

他这么说着的时侯,黑皮和潘朵已经凑过来,拈着他手上肉块的肉蛆就放进嘴里。我听见潘朵说:“也早该要吃了,再不吃,放过了。”

我这时已经闭上了眼睛,恐怖!一种胃囊里泛起的酸麻感觉激得我咳咳怪笑起来,还是不敢睁眼:“你们饶了我吧!你们饶了我吧!”

米调却没逼我,象吃花生豆儿一样把小白蛆抛起来扔进嘴里,说:“高蛋白,高能量,高密度水份,还不占重量,沙漠里遇上绝境,活命全靠它了。都说是咱们的秘密武器呢!阿妈说:你们简直在沙漠上滚成了精啦!”米调发起了缓进攻势,“你不是饿慌了么?五脏府造反了么?试试嘛,味道跟你们美国吃的起斯奶酪,差不太多。”

我紧闭着双眼,直摆手:“别招我,别招我!”

“你试试么,又死不了人!再不来我们都吃完了,本来只是为了你!大夏天,阿妈为我们把马肉风晾得干透,一点不脏的。”我听见后一句话,是潘朵说的。

极度的饥饿在胃囊引起的抽搐痉挛,很快盖过了刚才的酸麻。况且他们诱人的咀嚼声,也松动了我的防线。这时我感觉黑皮站到了面前,正要睁开眼, “别睁眼!”他叫着,“张开嘴!”他下达了命令。

我的妈!我越加把嘴角绷得紧紧的,想笑。

“张嘴!”
米调说:“没事儿,试试,张开嘴你就创造了奇迹,说不定,奇迹就因你而来。”
他这话,后来还真应了。
“张嘴!”
我直摇头。
“慢慢来嘛,我等待奇迹。”
“张嘴!”
“张嘴!”
“张嘴——”

天,我竟然真的张开了嘴——那不听使唤的嘴巴,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地张开了!不知是奇迹的力量,还是黑皮的力量?我想,是黑皮吧。

黑皮把一点细软的“米粒”扔了进来,我居然呼噜吞了下去!压住上涌的胃液,更大的“米粒”扔进来,又吞了下去;再扔,再吞,再扔……我还是没敢睁开眼睛,可最后的几粒,我竟然咀嚼了两下,奇怪,并非想象中的一囊稀浆(!),却像是韧软结实的橡皮颗粒一样!

“奇迹真的发生了!真是刚才老天爷的神光带来的!”米调大叫。黑皮和潘朵,一起抱着我的脑袋摇晃起来。

——确实只能用“奇迹”来形容。这大概是鄙人此生做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件俗事了!平日古怪的洁癖屡被室友同事取笑,那么巨大的心理跨越竟然可以在瞬息之间完成,在过去不可能发生,在往后也不可能重现!

睁开眼睛的时侯,沙原上满眼金光。暗红的沙窝托着玄武岩铁青色的山脊,像是落霞映透的一座城堡废墟。刚才的饥饿感倏然而逝,连双脚的疼痛似乎也消失了。身体里唧嘎乱响的机器部件象是一下子上了油,归了位,我简直觉得自己象是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正在这时候,我听见潘朵叫了起来:“ 有人!那边坡梁上过来了一队人!”老天爷,真正的奇迹,这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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