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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19

本来,我的这次“人质”之旅,到此要完全结束了。和米调那一席长谈以后回到屋里,黑皮已经吃过晚饭睡下了,我没有忙着填肚子,向米调、潘朵强调了我明天一定要脱队离开的意愿。我说:就我的任务而言,把你们领回到这里便已经算完成了,况且廖冰虹也留下了真实具体的讯息,我真的该走了。米调便和潘朵商量:乾脆绕一程把我送到敦煌去,还了我的未了心愿。反正他们也可以到敦煌去拉点活儿,顺便查查资料——这是他在沙漠上最常去的“文化补给站”。我连忙劝阻:不,你不是还要去找廖冰虹么?你还没向掌柜的打听,她留下信以后的行踪去向呢。米调摇头说:不必打听了,见信如见人。像你说过的,时侯一到,不找自到。你看,潘朵对这决定最高兴了,对不对?潘朵便笑着,搂着我亲了两口。

第二天一早,这位马掌柜死活不肯算我的夜宿钱,说是“索罗的朋友,就是自家人”,还给我们塞过来一袋子青稞面。说话间又哎呀了一声,惊叫道: “听潘朵说,原来那个姓廖的女人找的就是你呀,索罗?怎么你也不言语一声?”我看到,米调瞪了潘朵一眼,并没有顺着话题就此打伪绲娜ハ颍? 我打个哈哈,就告辞了。米调和这位马掌柜的交情,显得要比上一位马要深得多。上路后我发现骆驼背上少了一袋行李,原来是卸下了米调从“黄旗营”就为这位马掌柜驮来的一袋子风干的阉羊肉,可是他却不愿意向这位马掌柜提及廖冰虹。——几乎识尽了所有沙漠上行走的人,却从来不向当地人透露自己的来路底细,这是我对他的又一个新发现。以至日后好几位路人都告诉我:索罗是蒙族人呢。大概,这就是他在大漠上的生存之道吧。

临别,却成了黄沙路上横着的一道绳索,开始牵扯我们的脚步了。

早晨一出门,黑皮就开始跟米调闹,埋怨索罗不该不让他带上他的猴面鹰出来,说是他的“库莎”陪着他们上天入地的路都走遍了,就是没去过敦煌。没有“库莎”陪着,他最讨厌看敦煌那些阴森森的洞穴了,佛像前挤满的都是汉人,洞里洞外都是汉人的尿骚味!等等等等。米调便朝我撇撇嘴:“说的是你呢!骂你这个臭汉人不该今天就闹着要走,楞生生撇下咱们。怎么,黑皮,莫非你真要麦克扔下他的大博士学位,跟着咱们一块儿浪荡不成!”黑皮一扭身,牵着“阿赫”咚咚咚走到了前面。我紧走两步,傍着他笑道:“黑皮,要么你今天再病一场吧,你一犯病,我可就不敢走啦!”潘朵听了摆着手追上来,连声说:“麦克麦克,可不敢这么说!这一说它可真要闹病啦!”又捻着胸前的佛珠,喃喃告诫道:“这荒沙野地的,出门上路,可不好开口说病说痛的。”黑皮便故意赌气大声喊起来:“我就是要病啦!我哪儿都痛啦!拿我怎么着?我就是要”我一听真慌了起来:“噢噢,黑皮,别别别别……”

米调便在后头放肆地大笑。

天气异常乾热。为了绕路向敦煌走,我们牵着三峰骆驼又进入了被称为“ 胡达(魔鬼)领地”的沙质漠区,像是走在一片随时都可以着火的燃媒里。风是一丝儿都没有,远处天边有一道直直升起的白烟,直得像是用尺子在空无间倏的画出来的白线。人像蒸在笼屉里的肉包子,汗水没摔落地就被烘干了,可你偏偏就听见,这里那里滋滋冒起的焦糊烟气。传说中的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脸上、身上、手上哪一个部位都被烤灼得发烫,每一寸暴露的肌肤都像是煎烤在烧红的铁皮上的感觉,难怪米调、黑皮、潘朵他们的脸上、肩上、会烙满那么多黑痂似的斑痕。

我觉得胸口发闷发烫,一阵阵逼上来的压迫感令我呼吸困难,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米调回头看看我,“怎么样?”见我不吭不气的,又说,“这毒日头下不能歇脚的,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

我点点头,用口水嗒吧嗒吧了两下嘴唇,感觉到额角的汗滴像烧红的钢珠一样滚过脸颊,那散放着炫目光刺的黄日头就在头顶上朝我幸灾乐祸,妈的,咬咬牙,加快了了脚步。

一路无话。

天还没落黑,刚刚翻过一道沙梁,迎面忽然出现一大片矮矮的红柳丛,低洼的地方甚至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绿意,米调便叫了起来:“不走啦不走啦!热得想宰人啦!难得遇上这么一片好沙窝,今晚就在这歇夜吧。”刚把骆驼定住,米调环望一圈,又说:“黑皮,怎么样?给我们麦克最后露一手,我认准了,这地头,说不定能挖出一口水井来!”

话音未落,黑皮噼里啪啦就跑远了,这里一弓、那里一跳地揪扯着红柳枝,那撒欢的步子,就像渴见了水的驼驹儿一样。——水!这时候听到这个字眼,只觉得凉气爽心。这些天来,每日连洗带喝的就那么两口缸黄不拉叽的窖水,水水水,真成了久违的奢侈了。顶着还在冒火的落日头,米调和潘朵开始在一边挖沙坑,寻枯枝,搭睡棚。我才帮了两把手就觉着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沙堆里,潘朵便朝我吃吃的笑。——渴,渴得嗓子眼里捅开了火炉,渴得额门上像上紧了发条,一松劲脑门儿就会紧绷绷的打起转来。忍不住就骂出一串英文粗话:“F--k”

米调笑问:“怎么,宣读博士论文了?”

“对对,拿博士了!老子要宣读他妈的博士论文了!哈,咱们今晚一起拿博士啦!”我笑着喘着,浑身都抖颤起来。

笑得有点矫饰,作怪的又是离情。

正笑着,黑皮的尖亮嗓门一路从红柳丛那头叫响过来:“拿博士啦!拿博士啦!黑皮拿博士啦!”落日余晖中,只见黑皮叫闹着从枝枝丫丫后面蹦出来。我的天,金光闪闪的一只小泥猴,上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乌里麻叉的都是泥水。黑皮摇着两手泥沙,大叫着:“碗!碗!我要勺水的花碗!”

米调果然言中了。黑皮真的就是用他的那双黑巴掌,在沙漠中挖出水源来了!

米调迎上去,在黑皮的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好小子!有你的!”潘朵便从毡箱里掏出那个搪瓷大花碗,相跟着追了过去。我踩着叽呱作响的红柳枝,看见米调也是那样高一脚低一脚地一路揪扯着矮丛的干枝,来到一片长着零星地衣、爬满斑驳绿意的洼地里。一棵红柳被连根拔起来掀仰在一边,旁边的浅坑里汪着一小窝泥汤,黑皮的脏衣裤就胡乱地撂在旁边。显然,黑皮就是从拔起的红柳根部往下掏挖,找到了这个出水泉眼的。

米调四面看看,一边叫着:“有门儿啦!应该还有更大的水头!”一边继续弓身揪扯摇甩着手边的红柳丛。我问:“这里有什么学问吗?”

米调告诉我:红柳根系的长短,是沙漠里地下水位高低的指标。“你别看这些光秃秃的干枝条,就以为树是枯死的。为了储蓄水份,红柳可会装蒜呢! ”他折断几截红柳枝条给我看,表面枯褐的枝条里面,正沁出清湿的浆液。又指着一棵红柳的根部,说:“你摇摇看,底下有没有水头,红柳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拽住树头摇了摇,又学着样子揪扯了两下,只听见红柳的干枝桑桑作响,傻傻问道:“有什么动静吗?”

米调和潘朵嗬嗬大乐。黑皮便把那棵红柳哗哗摇得像一头疯婆子的乱发。

米调说:道理上讲,红柳能生根的地方,地底下都有水份。根系浅的红柳一拔就能起来,那是枯死的枝丛,大多是跟着大片流沙移动来的;根系深的红柳而又成丛成片,摇起来可就有讲究啦!他又哗啦哗啦的揪扯着红柳丛,突然大叫起来:“这里这里!下面准有大水头!有水没水,水位高低,这树头传达给你的手感都是不一样的,你再试试看!”

我留心到他手边的那棵红柳干枝上,隐约可看见一个个凸起的青褐色的小芽眼儿,又试着摇摇,稀里哗啦,仍然不得要领。黑皮却已光着身子跳过来,朝我扮个鬼脸:“看我的!”哗哗摇动几下,俯身拔树,却拔不动。米调凑过身来,探探脚站稳,两人一发力,我听见地底下果真像有一个吸盘一样发出咕噜噜的闷沉声响。米调大吼一声,肩腿并用,那矮树丛抗顶了一阵,随即噼里啪啦被他连根拔了起来。我的天,矮矮的一簇红柳,却有着几倍于身体主干的长根须,真是如同沙层下的水源探测器一样!

潘朵递过那花碗,黑皮便崛起屁股在那树根的坑口拼力捣挖起来。

一碗碗湿漉漉的沙泥摔到我的脚边,很快,沙泥变成泥浆;转眼功夫,一口锅面大小的沙井出现了,泥水冒涌出来,渐渐由清变浊。——老天爷,我果真看见了沙井底部冒起了一个涌动的泉眼!

“好大一个水头!”我听见米调惊叫着,又往刚才黑皮挖的坑边扩展着那井面。潘朵却突然在后面尖声嘶喊起来。我吓了一大跳,回身看去,“哦哩呀,哦哩呀——!”潘朵甩动着她的乌褐色的藏袍袖子,边唱边舞动起来。喊唱的是一种藏语的高亢拖腔,米调和黑皮便跟着潘朵,叫着闹着,开始在水边打转:“哦哩呀哦哩呀”

他们的欢悦带着一种祭祀般的色彩。我看着涌起的水头像一朵朵白莲花一样,在他们脚边起舞,我忽然像是听见了这片荒野极地默默喘息的声音。——

“走到绝处总有诗。”蓦地想起哪一位长者曾经写给我的这个句子。我想,对于米调、潘朵他们,神性、诗性、浪漫这样一些字眼,并不一定只是在距离感中才有意义的,身体力行于其中,真实的意义就已经在其中了吧。今天蝇营狗苟的现实人生里,包括你我他她的许多人,之所以失却了一切诗意与幻想,或许就在于,早已失去了置身绝境的勇气和面对绝境的能力了吧?体悟到这一点,似乎让我稍稍变得豁朗起来。抬起头,却呆住了:潘朵和米调唱着闹着,已经开始把身上的袍子、褂子摔脱下来。米调光裸着上身向我高声叫着什么,声音覆压在潘朵的嚎唱里,黑皮的光屁股早弓到沙井边,捧着花碗就往自己身上浇起水来。

米调叫道:“麦克!来呀!洗呀!你不是总在嚷嚷没有打扫脸面的洗脸水吗?难得的好水头,彻底打扫一遍吧!”

潘朵已经把上身的袍子抖落,露出一双黑褐色的奶子,一边蹲在水头边,一边仰头说:“大热天,洗洗清白,佛爷喜欢呀!”

黑皮洗得兴起,刚刚开始发育的黑瘦骨架渐渐洗出了一片青青嫩草,抄手就把水瓢泼到我身上。我笑着跳开了。说话间米调已经脱解乾净,赤裸出黑实板硬的身架,累累摇晃着他的家伙,大步叮咣的来到沙井边。潘朵猫腰笑着,把水不断浇泼到他身上。他便伸手抖开了她的盘着的发辫,一鬏鬏像悬藤一样披挂下来,潘朵却顺势摔掉了下半身的袍子,裸身跪到沙井边,把一头发红的头发甩浸到水里,一把一把地揉搓起来。奇怪,她的身体曲线还像小姑娘一样,乳房尖挺,臀部小巧利落。

黑皮手中的花碗成了他们三人抢夺的利器,水边顿时一片欢闹声。连红柳丛那边静卧着的骆驼,也被这水声招惹得昂昂叫起来。

我愣在那里。“怎么,你不下来?又犯上你们大汉人的毛病啦?”米调一边往身上浇水,一边使劲揉擦着,浑身的肌肉都在抖动,“这可是咱们一年到头难得一见的好时光哟!都说高原上沙漠上的蒙人、藏人、维族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结婚一次,死逑了一次,那是你们大汉人喜欢的话把子,夸张是有点夸张;可这里一年要能洗上这么一两回痛快的好澡,就是你的造化了!好水就像好女人一样,可遇不可求呀!”他撂水逗着潘朵,“对不对?潘朵?”

潘朵像唱歌一样和他对答:“尕好水尕好人尕好的花花儿呀……”

赤热的沙原,坦荡炫目。也许是米调的激将法奏效?也许水声本身就是魅人的符咒?说话间我已经把身上的披挂一件件甩脱下来,剩下一条短裤叉裸身走到水边,骂了一句什么,一把又将最后的牵挂扯掉了。“看水!”这一回,是米调把一大花碗的清水,迎头浇泼到我身上。

冰凉的水珠溅落,我觉得干渴的肌肤,像花瓣一样的张开了。

“大白猪!大白猪!”黑皮不住向我拍打着水,取笑着我的寡白的身体。潘朵把湿透的头发甩到身后,朝我朗然笑着,毫不在意地往我身上看了一眼,又从黑皮手里把花碗夺过,递到我的手上。

我在赤裎相向的第一个瞬间感觉到的那点尴尬,似乎立刻被这花碗化解了。——仿佛本来就该是这样的。这花碗里盈盈的清水瓢泼到赤热的肌肤上,清粼粼的水滴像劈碎的珠玉一样从胸脯肩头撒落下来,好像是多少年前自己早就经历过的。我洗着,听着水声和笑闹声碰撞在渐渐变得和暖的空气里,那声音,却像袅袅的来自遥远的天际。

我们像是围着一锅好汤尽情吃喝的一家子,赤裸相对却洗得沉醉酣畅。身上脚上,这里那里,好像都在隐隐作痛;但惟其疼痛,在冷水的刺激下更尤其显出舒坦过瘾——仿佛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敞开过,释放过,里里外外清洗过了。

米调又把身子弓进水里,用他的树根疙瘩似的巴掌把已经显得过于狭小的沙井掏深扩大。猛的想起什么,跳起身就往红柳丛那边飞跑过去,光裸的脊背一弓一张的,像穿飞在丛林中的一匹黑马。一转眼又拎着指北针和一个小本跑回来,一屁股坐到红柳丛边的土坎儿上,迎向我的疑惑目光,笑道:“我得记下这个好水头的位置,哪怕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场,至少在我蹬腿死逑了以前,老子还得回来痛快再洗它一回!抓住个由头,你就该他妈的人模狗样儿活一场呀!——泼掉泼掉,这水不能随便喝!”他忽然大叫起来。

我停住了手。洗得痛快,忍不住捧起花碗就想喝两口,果然,水味涩苦,难以下咽。一时又觉得身上的感觉有点异样——清凉过后,洗濯过的身体像是蒙上了一层胶膜似的滑腻粘稠。显然,水中各种矿物质的硷性很重。黑皮却一把抢走我手中的花碗,大瓢大瓢的凉水,便从我头顶直直灌下来。

“哦哩呀哦哩呀”,潘朵又对着玫瑰色的落日嚎唱起来。

“尕好水尕好人尕好的花花儿呀”,米调应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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